周素妍下榻的這家客舍,有個很俗氣的名字,叫萬福客舍。
雅間之內,蕭璧凌坐在離角落最遠的那張椅子上,低頭泡茶,許玉蘭自顧自地坐在一邊吃蜜餞,至於昏迷的蘇易,則被五花大綁扔在了角落裡。
許是已經見慣了打打殺殺,許玉蘭不但沒有害怕,反而還有些因好奇而促生出的興奮感,每吃幾口蜜餞,便朝角落裡瞧上兩眼,見人還未醒,又轉回頭去,繼續在眼前那幾盤蜜餞裡挑挑揀揀。
宋雲錫已出門去往飛雲居向周素妍報信了,一時半會兒還回不來,蕭璧凌本不想留下的,可想到宋雲錫的耿直,直覺便聯想出了他被騙蘇易戲耍的畫面,於是只能坐在這裡,權當不認得這廝,一句話也不說。
許玉蘭吃了大半盤蜜餞,忽然覺得膩了,可這大冬天的,想吃新鮮水果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百般聊賴下,她用手肘輕輕碰了碰蕭璧凌的胳膊,問道:“這人誰啊?”
“蘇易。”蕭璧凌淡淡答道。
“好像……哎!我是不是在哪見過他?就那個……那個益州的什麼雪山上。”
遙想那回在益州的遭遇,當時的許玉蘭還沒怎麼見過這些江湖紛爭,加之場面龐大,直叫她心驚肉跳,哪還顧得上看周圍的人?所以直到聽了這廝的名字,才隱約想起些事來。
蕭璧凌點頭,將桌正中的蜜餞往她眼前一推。
“這個太膩了,”許玉蘭感嘆道,“還是以前我爹在的時候好,冬天也能吃上新鮮水果。”
蕭璧凌聽完,一聲不吭給她倒了杯茶。
“我怎麼記得,你以前沒這麼討厭他?”許玉蘭一手托腮,目光落在自己面前的那杯茶水上,“好像……好像他也是扶風閣的人罷?”
“從前是,現在不是了。”蕭璧凌道。
“爲何?”許玉蘭好奇問道。
蕭璧凌搖頭,沒有回答。
“你們這些人說話,要麼只說一半,要麼乾脆不說,”許玉蘭無奈嘆了口氣,道,“我就像是去戲園裡聽戲,聽到一半就被人叫出來,看得沒頭沒尾,難受得很。”
蕭璧凌搖頭一笑,安慰得十分敷衍:“難爲你了。”
蘇易之事,看似件件樁樁都與他有所牽連,可實際上,所有的傷害,都不過緣起於這廝自己一廂情願的幻想與強求。
只是這種話,在他人聽來,當中糾葛甚深,無論如何也解釋不清。
“跟你們待在一起,一點意思也沒有。”許玉蘭只覺無聊透頂,便又瞥了蘇易一眼,見他修長的睫毛微微動了動,立刻又扯了一把蕭璧凌的衣袖,道,“你看你看,他醒了!”
蕭璧凌眼皮微擡,只淡淡瞥了一眼角落裡的蘇易,只見他悠悠睜開雙眼,大略掃了一眼雅間內的陳設,冷哼一聲道:“看這陣仗,又打算把我關起來?”
“那得看你自己,打不打算交代了。”蕭璧凌淡淡回道。
“交代?我還欠着你不成?”蘇易冷眼瞟他,假裝不經意,卻又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同你說話怎麼這麼費事?”蕭璧凌搖頭,道,“不說也罷。”
許玉蘭左看看,右看看,只覺自己像是墜入一團雲霧間,半個字也聽不明白。
蘇易垂眸,不自覺咬着脣,似乎有話想說,卻扭捏着半天也不開口。
不必與他搭話,蕭璧凌更是樂得自在。他端起泡好的茶送到嘴邊,茶水才碰到嘴脣,眉便已蹙起,將茶盞放了下來。
這是燙着了。
“你是不是想問我柳華音的事?”蘇易大概也察覺不出在自己蕭璧凌面前的卑微姿態,每次想要高高在上耍橫,卻又因他的冷漠,而主動找話搭訕。
“既然知道,爲何不說?”蕭璧凌道。
“他原就是跟着我的,你怎麼還好意思向我討要?”蘇易將臉別到一旁,神色頗爲輕蔑。
“我就知道。”蕭璧凌見他又是這般喜怒無常之態,也懶得多問,只搖頭道,“不想說就別開口,廢話那麼多,沒一個字有用。”
蘇易被他這話噎住,一時無言反駁,眼裡幾乎要冒出火來。
許玉蘭只覺得這人看起來越發古怪,本能開口問道:“你到底想說什麼呀?”
“你又是誰?”蘇易冷眼瞥她,道,“多管閒事。”
“你這人說話還真是有點陰陽怪氣,”許玉蘭若有所思道,“看樣子,你們是有仇啊……是和柳華音有關嗎?”
“當然有關,若不是他多管閒事,這姓蕭的又怎會如此恨我?”蘇易說着,目光遂轉向蕭璧凌,眸底似有幽怨。
“說實話,”蕭璧凌輕輕搖了搖手裡的茶盞,似是想將茶水晃涼,他長長舒了口氣,搖頭說道,“你這人的確是挺自作多情的。”
“誰自作多情?我嗎?”許玉蘭不解道。
“和你沒關係,”蕭璧凌目光從蘇易身上淡淡掃過,道,“我也從沒把你當過回事,怎麼就突然成了恨你?”
“你說什麼?”蘇易臉色陡變。
“我說,你對我而言就是個無關緊要的外人,哪來這‘恨’字一說?”蕭璧凌說着,只越發覺着此人可笑。
“無關緊要……”蘇易怔怔唸叨着這四個字,來回咀嚼幾遍,臉色漸漸轉爲煞白。
蕭璧凌只覺厭倦不已,從知曉他心意起,便無時無刻不在受他糾纏,彷彿揮不去的夢魘,總是在他以爲終於可以擺脫之時,陰魂不散出現在他眼前。
“柳華音……你說他原是跟着你的……”許玉蘭盯着蘇易看了很久,忽而恍然道,“你長這麼漂亮,難道是個女孩子?”
“你哪隻眼睛看到我是女人?”蘇易勃然大怒。
“噢……你不是女人……聲音也不像,”許玉蘭這才明白過來,連連擺手道,“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看着,你怎麼都像個被拋棄的……等等!”
她有些詫異地捂住了嘴,露出震驚的眼神,轉向蕭璧凌:“這種事我只在戲裡聽過,沒想到,還真的有啊?”
“你別這麼看他,”蕭璧凌鎮定如常,“只會讓他更把自己當做異類。”
“你還挺關心他的,”許玉蘭撇撇嘴道,“阿薇知道嗎?”
“我不是關心他,”蕭璧凌搖頭,平靜解釋道,“我同你一樣,至今無法理解他們的想法,只是長久以來,見怪不怪了。”
這話他只說了一半,後半句並不方便當着蘇易的面說出口——柳華音如今下落不明,加之聽蘇易所說,對他似有怨恨,爲了柳華音的安全,冷靜交涉總比激怒這廝來得好。
可許玉蘭的好奇心卻被激了起來,又問道:“那你們又是……”
“只是同僚,而且這也是過去的事了。”蕭璧凌始終波瀾不驚,只如一湖靜水,不止表面,內心也全無波瀾。
蘇易爲情所困,的確有些可憐,可這也並非他遷怒旁人的理由。
可憐之人,總有可恨之處。
卻在這時,雅間的門被人推開。三人不約而同扭頭,只見周素妍風風火火走了進來,上前便問:“什麼都不肯說嗎?”
蕭、許二人不約而同搖頭。
“那好。”周素妍二話不說,忽然將被擱在桌角的玄蒼抽出劍鞘,架上蕭璧凌脖頸。
“幹嘛?”蕭璧凌一臉詫異擡眼望她,只覺不可思議。
此舉過於驚世駭俗,不止蕭璧凌,連許玉蘭都愣了。
“柳華音在哪?”周素妍冷眼瞥向蘇易,道,“不說,我殺了他。”
“你當我傻嗎?”蘇易冷笑,“你們纔是一夥的,誰又能威脅誰呢?”
“這可不一定,”周素妍道,“如今情況危急,只有柳華音能救我所愛之人性命,權衡之下,我當然只能捨棄眼前這位了。”
“你不是那種人,”蘇易冷靜道,“更何況,你心有所屬,從前怎麼沒聽說過?” wωω✿ тт kдn✿ C○
“很有道理。”周素妍說完,將玄蒼從蕭璧凌頸邊移開,大力推回鞘內,“看來這招行不通。”
蕭璧凌仍舊難以置信望着她,只覺得她像是被人施了法術一般,突然便蠢得叫人難以直視。
“這樣吧,我們做個交換,”周素妍拉過一張椅子坐下,直直盯着蘇易,道,“你交出柳華音,我讓他跟你走。”
“你把我當什麼?”蕭璧凌望了她一眼,更加覺得她是瘋了。
蘇易亦別過臉去,冷笑道:“無稽之談,你當這姓蕭的自己沒有腳嗎?就算我現下允了你,他也一樣會走。”
“那沒轍了,你不肯說,我們總不能這麼一直僵持下去。”周素妍再度拔劍,指向蘇易所在的角落,道,“再不然,我就只能殺了你陪葬。”
“動手便是。”蘇易漠然。
“好罷,放人。”周素妍衝着門外一招手,示意宋雲錫進屋給他鬆綁,道,“既然談不攏,那就有多遠滾多遠。”
“你放了我,是打算跟蹤我找到柳華音罷?”蘇易扭頭狠狠瞪着她道。
“對,你怎麼知道的?”周素妍展顏。
她話一出口,蕭璧凌立刻就明白過來,她從進屋開始所做的那些匪夷所思的舉動,到底是爲了什麼。
這並不是犯蠢,而是把蘇易眼下能夠做的所有選擇,都列出給他看,告訴他除了這些之外,已無投機取巧餘地。
留也不得,走也不得,
宋雲錫給蘇易鬆了綁,亦將穴道解開,而蘇易也仍是呆呆坐在原地,心亂如麻,卻不知當何去何從。
蕭璧凌向周素妍遞出一個讚許的眼神。
“可我……我不能說。”遲疑許久,蘇易終於開口,“我現在需要他……”
“哦?”周素妍眉梢微揚。
“我本來,是想讓他永遠離開你們的視線……”蘇易垂眸,眼底盡是失落,“可他已經不再聽我的。”
“你想說什麼?”周素妍道。
蘇易正欲開口,卻在目光瞥見許玉蘭的一瞬,冷哼出聲:“這個女人又是誰?”
“許姑娘,能麻煩你出去一會兒嗎?”
“我……我嗎?”許玉蘭一愣。
“不必,”蘇易垂眸,道,“華音答應幫我做一件事,在那之後,我保證他會平安歸來。”
“可你又如何解釋,今日跟蹤之事?”宋雲錫不解道。
“我只是想知道……”
“行,你別說了,”蕭璧凌忽然明白過來,當下做出一個噤聲的手勢,道,“你走吧。”
“你不會就這麼信了他吧?”周素妍蹙眉。
“我不想再看見他了。”蕭璧凌道。
聽到這句話,蘇易的眼角略微抽動了一下,他不敢擡頭去看,話音如此冷漠的他,此時此刻又會是怎樣的神情。
他伸手摸了摸臉上的傷疤,內心無處依傍的卑微霍然蔓延,將他整個人包裹在其中,幾乎令他窒息。
夜裡的山脊好似一條即將騰身而起的巨龍,茂密的樹叢如鱗片一般,時而幽暗,時而閃動着月光折射出的慘白光澤。
在深林的掩蓋下,這間荒蕪許久的破廟,顯得毫不起眼。
蘇易託着疲憊的步伐走進這座荒廟,卻驚愕地看見十數名黑衣守衛橫七豎八倒在了地上,而本該由他們看守着的柳華音,卻已不知所蹤。
他心下一緊,當即便要轉身出門去尋,然而才走到門檻處,便看見了一步步邁上門前石階的柳華音。
“你……”見柳華音一步步靠近,蘇易本能向後退了一步,“你竟沒有逃?”
“我想知道,”柳華音走到他跟前站定,道,“你要我去醫治的,究竟是誰?”
“自然是……”
“是你往後的依靠?”柳華音神色冷峻,他緩緩伸出手,指着那些倒在地上的黑衣守衛道,“要不是他們說漏了嘴,你還打算瞞我到幾時?你是瞎了還是瘋了?最後所選擇的人,就是那個如今已成喪家之犬的鏡淵尊主嗎?”
蘇易背過身去,並不回答。
“我不知道,我還能怎麼幫你……”柳華音深吸一口氣道,“我爲了你,下毒,傷人……不惜背上一切罪名,可你竟還不知愛惜自己,選來選去,竟……竟是……”
他氣憤已極,到了最後,還是沒能忍心說下去。
“至少,是他讓我看清的真相。”
“什麼真相?”柳華音哭笑不得,“那姓蕭的只喜歡女人你一早看不出來嗎?就算不能……那也不該是玄澈!”
“他有什麼不好?”蘇易輕笑,“不是他,難道還會是你嗎?”
“你能不能學會停止作踐自己!”柳華音心痛不已,頹然坐在了荒廟裡的一地稻草間,“我不救他,也絕不會讓你淪爲他的玩物。”
“你不願出手,我便只好去請你祖父了。”蘇易道。
“你想做甚?”柳華音慌了神,連忙站起身來,一把拉住他的衣袖,“你瘋了?一個老人家……我何處對不住你,你告訴我,我都可以改,可你別這麼瘋狂下去,好嗎?阿易……”
“別再說這些假惺惺的話,”蘇易一把甩開他的手,道,“在鬼枯村裡,你已做了決定不是麼?”
“可那時不是你自己要……”
“你已經捨棄了我,”蘇易回頭望他,慘然笑道,“只有玄澈……他是唯一不曾捨棄過我的人。”
柳華音踉蹌着退後,他曾以爲自己已放下了眼前這個男人,可事到臨頭,卻還是忍不住心軟,沉吟良久,方開口道:“我可以陪你走,去哪裡都行,只要你……”
“不必了,”蘇易悽然笑道,“我既已做出了選擇,就不會再改變。”
“那即便我答應你去救人,你便不怕我使手段讓他死嗎?”柳華音睜大雙眼,直視他目光。
“那麼,就只好讓你也嚐嚐失去親人的滋味了。”蘇易定定看着他,一字一句回道。
“你真的瘋了……”
“是你變了!變得再也不向着我,變得和他們一樣自以爲是,是你先捨棄了我!”蘇易擡高語調,變得激動起來。
柳華音聽着這話,神情忽然變得冷漠。
他反覆想着在鬼枯村所經歷的一切,想着沈茹薇曾試圖說服蘇易,卻說服了他的那些話,心忽然便冷了下去。
捂不暖的人心不可怕,可怕的是曾愛護至深之人,回過頭來怨恨自己,甚至施加傷害。
“我不救他,”柳華音漠然搖頭,“就算是爲了那些恨透他的江湖人也好,至少,他們不會將我視作仇敵。”
蘇易喉頭一梗,沉默良久,方喃喃問道:“爲什麼?”
“你……太可怕了……”柳華音還沒來得及把話說完,便被蘇易扼住了脖頸,幾乎窒息的他,從蘇易眼底看到的,卻是透骨的寒涼。
他悽然閉目,卻忽然聽到一聲悶哼,緊跟着,那隻扼在他咽喉的手忽然便鬆了,新鮮的空氣瞬間涌入脾肺,呼吸也漸漸和緩過來。
柳華音詫異睜眼,卻只聽到身後傳來一聲問候。
“沒事吧?”
這聲音有些耳熟,可他還沒來得及看清是誰,便見一道黑影晃過,正中蘇易胸口,將他擊飛出去,重重落在地上。
蘇易落地之後,當下蜷身,向旁嘔出一口鮮血。
“想不到,你比以前還要瘋。”蕭璧凌一手支着荒廟殘敗的門框,淡淡瞥了他一眼,道,“當自己是條狗嗎?丟了主子便迫不及待要找個新的,多大歲數了就這麼點骨氣?”
蘇易兩眼充血,直勾勾盯緊蕭璧凌雙眸,眼中俱是恨意。
“你怎麼找來這的?”柳華音揉揉被掐疼的脖子,疑惑問道。
“他自以爲擺脫了跟蹤,誰知道呢?”蕭璧凌連看都不看蘇易一眼,指了指一地橫七豎八的黑衣人,對柳華音問道,“你又是怎麼回事?分明有機會脫身,不逃卻要回來送死?”
“我只是以爲……”
“以爲他還有良知是嗎?”蕭璧凌瞥了蘇易一眼,搖頭嘆道,“你想錯了。”
柳華音眉心一緊,望向蘇易,卻見他踉蹌着站起身來,兩眼含恨,望向蕭璧凌道:“你騙我?”
“那又如何?”蕭璧凌冷哼一聲,眼中俱是不屑,“我想要你的命已經很久,若非爲找尋柳華音下落,早已將你千刀萬剮。”
蘇易的身子驀地僵在原地:“你……如此恨我。”
“我說得還不夠清楚嗎?”蕭璧凌抽出玄蒼,直指向他所摔倒的方位,“你根本不配讓我恨,你跟了夜羅剎太多年,惡欲貪念都刻在骨子裡,從你爲一己私慾傷人開始,便已註定做不了人,只能做個惡鬼。”
柳華音聽到這話,恍惚間想起在鬼枯村裡,他初次瞧見蘇易臉上傷疤,並聽到他與沈茹薇之間那些莫名其妙的對話時的情景,忽地明白過來,他不在蘇易身邊的那些時日裡,一定發生過一些大事。
蘇易面色從僵硬轉爲淒涼,又從淒涼轉爲盛怒,他定定望着蕭璧凌那決絕的眼神,心中哀怨愈盛,當下從地上拾起一把斷刀,縱步躍起,徑自朝他頭頂劈了下去。
“阿易你……”柳華音已不知自己還能說些什麼,卻見蕭璧凌翻轉手中玄蒼,以劍格扣上刀鋒,向前一推,蘇易整個身子便連同那把刀,再一次飛了出去。
蘇易猛地嘔出一口鮮血,這才反應過來,眼前的蕭璧凌,身手早已是今非昔比,自己想要取勝,分明是天方夜譚。
他緩緩搖頭,喃喃問道:“我不明白……”
“你還有什麼不明白的,都說出來。”蕭璧凌大步走到蘇易跟前,一把拎起他前襟衣衫,衝他低聲呵道,“好好看看,這些年你都做過些什麼?像根牆頭草一樣,哪裡吹風便往哪裡倒。連野狗都知道不該亂認主人,你可真是連條狗都不如!”
蕭璧凌從小受陳少玄溫文儒雅的性子薰陶,對君子之道頗爲看重,是以從不會爆粗口,這般言語,已是他所能罵出的極限。
“你們之間,究竟發生過什麼?”柳華音眉頭緊鎖,此前他爲了蘇易,也對蕭、沈二人用過諸多極爲不堪的手段,卻從未招致他們如此怨憤。
所以,蕭璧凌如此對待蘇易,究竟所爲何事?
“你問他啊!”蘇易喊聲淒厲,“憑什麼?承受這些的永遠都是我!”
聽到此言,蕭璧凌眼中殺意陡増,柳華音見狀不妙,連忙搶上前去,一把扣在他脈門,急道:“你等等!能不能告訴我,到底發生過何事?”
蕭璧凌聽罷閉目,深吸一口氣,再睜眼時,眸色稍有緩和。蘇易也被嚇得不行,連着大喘了好幾口氣,方顫抖說道:“我……我……”
“我管不了了,”柳華音不住搖頭,若有所悟,當下起身,不住退後,道,“阿易……你們之間的事,我已插不了手。”
他對蕭璧凌雖不算熟識,但見他緘默不言,猜也猜得出必是有何難以啓齒之事,纔會令他對蘇易憎惡至此。
這種憤怒,想必壓抑已久。
蘇易錯愕擡眼,恰好望見柳華音背過身去,緊跟着,不等他反應過來,整個人便被蕭璧凌一手拎起,重重扔上後方牆面,只聽得牆體碎裂聲起,身子幾乎要嵌入其中,卻又重重滾落在地。
蕭璧凌不再看他,只是背靠廟內樑柱,伸手扶額,似乎頗爲頭疼。
“我和他也沒什麼關係,你要如何,不用過問我。”柳華音趕忙解釋道。
他早已決定放手,加之蘇易多番胡攪蠻纏,也讓他頗感無力,加上適才見蕭璧凌幾次出手,令蘇易重傷,心下竟絲毫未有疼痛之意,只是略微同情,便已明瞭自己對這廝已不再有情,未免自己幹過的那些破事被想起來一同算賬,最好的做法就是保持沉默。
“你剛纔問我……還有何事讓我不明白……”蘇易躺在地上,只覺得自己渾身上下的骨頭都要斷了,“不是你告訴我,想要什麼,便要盡全力爭取的嗎?”
柳華音愕然,隨即轉身望向蕭璧凌,眼中盡是困惑。
“我幾時……”蕭璧凌話到一半,這纔想起,初遇蘇易之時自己所說的話來。
“輕言絕望,不過是讓自己更加消沉而已。”
“背水一戰也未必是輸局,不做絲毫抗爭便束手將一切交付天意……”
“你不爭取,怎就知道一定沒有生機?”
……
他當初想告訴這廝的,分明是說在夜羅剎的威逼面前不要束手認命,卻被生生曲解成了這般,反倒纏上了自己,以致諸多困擾。
如今看來,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我早該想到,你被夜羅剎養大,從未有人教過是非善惡,”蕭璧凌仰天長嘆,“的確,該怨我自己當年說錯了話,讓你誤以爲只要是自己想要的,無論對錯,不惜一切手段也要得到。”
柳華音聽着,眉頭越發緊蹙。
“你到現在纔來告訴我,是你說錯了?”蘇易一手支在地面,艱難爬起身,道,“還是說,你說的一切都只不過是爲了自己?”
“別的我可以不管,但對她的承諾,一定要做到。”蕭璧凌冷冷瞥了他一眼,道,“你錯在不該傷她,不該讓我一想起那些事,便恨不得將你碎屍萬段。當年的我若能知道你聽不懂人話,就會把話說得淺顯些。”
“聽不懂人話”這種形容,分明就是在罵人,蘇易聽得額頭青筋暴起,眼中縱橫的血絲也越發鮮明。
“我當初想教會你去爭取的,是你的活路,而不是我,”蕭璧凌說完,頓了頓又道,“你該知道,她是我最後的底線。”
“可你現在的憤怒,究竟是來自於我刺她的那幾劍,還是那天我用她脅迫你所做的事?”
聽到這話,蕭璧凌眼中殺意陡増,可這些殺意,在他看見柳華音那恍然大悟的眼神後,又立刻消退下去。
“不是你想的那樣,”蕭璧凌說完,卻又無奈搖頭,“罷了,解釋也無用。”
他忽然意識到,對於自己尊嚴的維護,似乎已超出了對沈茹薇的感情,而這樣難以啓齒的痛恨,反倒讓他無法名正言順出手,面對如此矛盾,他只能閉上雙目,靠着身後木柱冥想。
“別的事都與我無關,可是我很奇怪,”柳華音忽然開口,他仍舊背對着蘇易,道,“你做了這麼多,也就是爲了換個人來掌控你,而你的要求也實在太低,只要不會丟掉性命就可以。”
“連你也開始對我說這些道理……”
“玄澈或許不會要了你的命,但一定會讓你生不如死,”柳華音道,“鬼枯村之事,你都忘了嗎?”
“別再提起鬼枯村!”蘇易情緒又變得激動起來。
“你最好閉嘴,”蕭璧凌調整着自己的語調,極力平復着心緒,“再聽你說話,我恐怕會忍不住動手殺了你。”
“那你便出手啊!”不知怎的,遲遲未見蕭璧凌動殺招的蘇易,竟有了對方似是不忍心殺自己的錯覺。
可他又豈會知道,在蕭璧凌冥想中,都是思考着用怎樣的方式把他從這個世上徹底抹殺毀滅,最好連灰都不剩,然後徹底遺忘那段過去的恥辱。
就好像沈茹薇對待吳少鈞的方式一樣,內心深處的厭惡,只會多,不會少。
“阿易,”柳華音搖頭道,“我已不知該如何勸你,你總怪他傷了你的心,可你待我呢?又是如何?”
蘇易身子驀地僵住。
“我不會把你送給鬼燭做藥引,也不會拿你去試藥,你卻想用我的命去換取玄澈。”柳華音道,“你這不也是自私嗎?你怨我棄你不顧,可你又何曾給過我好臉色?”
蘇易聽罷,只緘默不言。
可就在這時,周圍發出了異樣的響動,那些倒在地上的黑衣人,手足漸漸開始動彈,竟一個個都站了起來。
蕭璧凌驀地睜眼,不由轉向柳華音,蹙眉問道:“你沒殺他們?”
“我只是想弄清楚真相,並沒想過要……”柳華音還沒來得及把話說完,便瞧見一名黑衣人舉刀朝他劈頭蓋臉砍了過來,當下連忙縱步閃避,退到一旁。
“真是麻煩。”蕭璧凌眼中流露出不耐煩,當下橫劍抹過身後那名正要偷襲的黑衣人腰間,只見血光噴涌,登時便濺滿他衣襬,將一襲白衣染得通紅。
“抱歉,我也……”柳華音幫不上多大的忙,此前下藥傷人也只是趁人不備,何況如今蕭璧凌也身處廟內,用毒極易誤傷,便只能施展出星羅步的身法,盡力躲閃。
不過說來這些黑衣人醒得也不是時候,前一刻的蕭璧凌心裡都還盤算着怎麼殺了蘇易才能名正言順,這會兒便都撞在了刀口上,一個接着一個排隊上前送死。
此時的蕭璧凌,手底盡是殺招,幾乎都是一劍封喉,連慘呼的時間都不給這幫人留下。
然而這個時候,蘇易卻趁亂溜了。柳華音見狀,想也不想便提氣追了上去。
夜色悽迷,穿行在幽暗的密林中,柳華音憑藉着卓絕的身法,很快便追上了蘇易。
“連你也不肯放過我?”蘇易一雙烏黑的瞳仁被幽怨浸染,在月光下逐漸變得黯淡。
“不是我不肯放過你,”柳華音道,“只是眼下,你還不能就這麼一走了之。”
“爲何?”蘇易冷笑,“他們也對你有恩?”
“此事牽涉甚廣,我不想因爲一時心軟而鑄成大錯。”柳華音正色答道,“阿易,你別再執迷不悟了,玄澈必已是命不久矣,才需我出手救治,加之夜羅剎亦喪命多時,對你最大的威脅,皆不復在,你又怎會活不下去?”
“你還是不明白……”蘇易無法反駁,心中悲怨卻越發深重,低頭沉默良久,卻幽幽道,“是啊……我當然活得下去……可只有我自己,又有何意義?”
“你就非他不可嗎?”柳華音擡高嗓音,道,“曾經我也這樣問過你,也曾做過諸多努力,可我現在明白了,不屬於你的,無論如何也得不到。”
“既是如此,我爲何不能選擇玄澈?”蘇易反問他道,“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我想要的既然你們給不了,那就只能讓別人來了。”
柳華音不擅辯駁,自知到了這般地步,已是他無能爲力,於是轉身欲走,後心卻突然捱了一記重擊,身子立刻斜飛出去,跌在亂石中間,激起一片塵沙。
他一時愕然,只覺喉間暖流翻涌,於是擡頭去看,卻瞧見蘇易身旁多出一個戴着面具的男人,用沙啞的話音說道:“星海派答應合作,有鬼燭在,此人已無用。”
“那……”蘇易眼角餘光瞥向柳華音,道,“是不是說……”
“殺了他。”那戴着面具的男人說完,便翻掌拍下,卻在這時,一道寒刃卻已到了眼前。男子立時退後,避開這一劍,小腹卻捱了重擊,向後接連退開數步,方看清來人面貌,正是從廟內追上來的蕭璧凌。
“看來蕭公子上回被困雪山的傳聞是假的,”戴面具的男人冷哼一聲,道,“否則,怎麼能如此快便找到出路?”
蕭璧凌攤開左手,其中安安穩穩躺着一枚磁針,正是此物,替他在這地形複雜的山中,指明瞭方向,“如何,瞿掌門可是受驚了?”
果不其然,這戴着面具的男子,正是幽冥谷主瞿扈,他聽完這話,眼神隨之色變,當下便衝蘇易大喝一聲:“走!”言罷,縱步躍上樹頂,一溜煙便消失了蹤跡,蘇易亦不敢多留,緊隨其身後,踏過一地亂塵,飛也似的逃了。
蕭璧凌本能提氣欲追,然想及柳華音已負傷在身,在這暗夜裡的蓮臺山中,也不是對方是否還有別的埋伏,便只搖了搖頭,回身扶起倒在地上的柳華音。
“就這麼讓他們走了?”
“知道人在哪便好辦了,”蕭璧凌雙手環胸倚樹,沉思良久,方蹙眉道,“這玄澈到底有什麼本事?已淪落至此,竟還能讓星海派和幽冥谷與他合作?”
“我不明白,”柳華音搖頭道,“還是早些回去吧,剛纔那一掌,我也傷得不輕。”
蕭璧凌聽罷點頭,於是上前攙扶着他,一步步朝着下山的路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