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也沒想到,會是大酋長親自出手,殺了那個侍衛。
丹雀部衆人的臉上,無不殘存着驚愕。
他們心中費解,根本沒預料到,事情竟會如此發展。
可細細思索後,心中又都有了幾分瞭然。
這場爭端的緣由,是由場間那個神神叨叨的古怪少年的“巫祝”身份引起的。
這是真假巫祝之爭。
但真正爭的,其實又不是這個巫祝的真假。
真正爭的……是大酋長的態度。
衆人的目光,在丹別和丹朱兩兄弟身上,略作打量,全都默不作聲。
少數心思通明的人,默默看了眼墨畫,心中感嘆道:
“好運的小子……”
哪怕這番“預言”成真,他們也並不會真的以爲,墨畫就是“巫祝”了。
墨畫的“預言”,是大酋長刻意實現的。
換而言之,是大酋長在“憐惜”他的性命。
從這方面說,他其實是沾了丹朱少主的光。
大酋長偏愛丹朱少主,也不想讓自己的兩個兒子再起爭端,這才親自出手,以一個侍衛的性命,了結了這段爭執,並“驗證”了墨畫的預言。
明眼人都能看出來,墨畫這完全是“誤打誤撞”。
是大酋長給他面子。
所謂神主的“啓示”,也只是他在給自己臉上貼金。
再者說,一個年紀輕輕,嘴上無毛的小白臉,怎麼可能會是巫祝?
又怎麼可能會是侍奉神明的僕人?
但無論怎麼說,如今他的身份,已經得到了大酋長的認可。
哪怕在場沒一個人,真的認爲墨畫是巫祝。
但只要得了大酋長的口諭,至少在丹雀部,在明面上,墨畫便是貨真價實的巫祝,享有特殊的待遇,沒人敢否認。
這場賭約,就此結束。
宴會也就此散場。
幾個下人上來,將死去的侍衛的屍體拖了下去。
侍衛的臉上,殘留着驚恐,看似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死的,但又或許,他心裡也明白,終究會有這麼一天。
只不過他沒想到,這一天來得會這麼快。
高臺上,那個美豔的侍妾,臉色蒼白如紙,拼命抑制着肩膀的顫抖,甚至不敢擡頭,看一眼死去的侍衛。
別人看着,也只以爲她是見血害怕,這才花容失色。
但她心裡同樣比誰都明白,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她這副驚恐模樣,全被大酋長看在眼裡。
大酋長神色不動,但心中似乎頗爲滿意。
墨畫則目光平靜內斂,又有些意味深長地看着這一切。
……
宴席散場,回到客房後,天色已經很晚了。
墨畫盤腿坐在軟軟的獸皮牀榻上,心中回想起白白的見聞,心中有些感嘆。
這個丹雀部的大酋長,看似魁梧雄壯,四肢發達,但城府卻很深。
而且做事狠辣,該殺就殺。
只不過他對女妾的態度,墨畫覺得有些奇怪,跟他此前認知的有一些出入。
他是酋長,妾室與侍衛偷情,按理來說,不該是兩個人一起殺了麼?
爲什麼要殺猴儆雞?
大荒這裡,觀念不一樣?
還有,墨畫也不太清楚,這個大酋長承認自己是“巫祝”,這裡面又到底包含了多少認可?
他是真的知道了,自己有身爲“巫祝”的本領?
還是隻是……在順勢而爲?
究竟是他要殺侍衛,被自己算出來了?
還是自己的預言,讓他動了殺心?
這種人心和因果,互相勾連,“銜尾蛇”一般的邏輯,讓墨畫心裡,對“因果”產生了很微妙的感悟。
因果究竟是客觀的,還是對人心的顯現?
若是客觀的,那按理來說,無論如何,大酋長都會殺了那個侍衛。
若是人心作祟,那是不是意味着,自己若不說出
這個“預言”,引動了大酋長的殺心,那個侍衛,就不會死?
墨畫皺眉尋思,心有所感。
天機因果,或許也只是一種預兆,是一種“啓示”,但並不是一種“答案”,更不是機械的鐵律。
在學天機因果的同時,不可忽視人心。
甚至因果本身,就包含了人心的重重變數。
人心難以捉摸,因果纔會變化萬端。
而這丹雀部,很多人心思都挺深的。
大酋長之所以能做大酋長,也絕非看上去,“好色”“雄壯”那麼簡單。
丹朱的三哥丹別,其實也不簡單。
至少在席間,他果斷地抓住了機會,想以“僭越巫祝”的罪名,除去自己。
雖然這個計謀,說不上太高明,但墨畫可是剛來沒多久,第一次見到這個丹別。
不過吃幾口飯的功夫,這個丹別就開始有計劃地針對自己了。
而且用的藉口,的確無懈可擊。
譬如說自己是個“騙子”,是個“假巫祝”,在哄騙丹朱……
能謀,能斷,敢想,敢幹,時機抓得很準,話也說得有根據。
雖然最終沒達成目的,但就事論事,這個丹別,也的確是個“人才”。
而且丹別對丹朱這個弟弟的態度,也挺耐人尋味。
若說不關心,肯定是假的。
他比丹朱,大了近一百歲,從小看着丹朱長大。
丹朱又如此善良俊秀,他作爲兄長,不可能不心生疼愛。
但若說不忌憚,不排斥,肯定也不可能。
再疼愛,那也只是小時候,一旦丹朱成長起來,天資如此驚人,如此受族人愛戴,丹別不可能不心生嫌隙。
有些事,根本不是他能控制的。
這兩種情感,丹別身上都有,甚至有些時候,他明顯也拿捏不住內心的向悖。
只是,這種“搖擺不定”,終究有個期限。
到時候,丹別怕是也要被形勢逼着,不得不去做抉擇了……
在權力面前,人心終究是微弱的。
墨畫默默思考至此,忽而一怔,不由往更深處聯想道:
丹雀部在蠻荒,是一個人數衆多的大勢力。
大勢力的核心,是權力。
但權力的載體,是人。
而人的根本,是心。
一切歸根結底,還是要落在“人心”的角度來看,以人心爲樞紐。
人世間天機因果的流轉,也在變幻莫測的人“心”。
而人的心,又與神一體。
心相,融於神魂,神魂寄於……
神識?!
彷彿晴天霹靂一般,墨畫瞳孔一震,豁然間想通了什麼。
他好像隱隱約約,將畢生所見所學的,那些天機神識人心之間,看似各成體系,且深奧難言的修道學問,敲破了一層壁壘,串聯在了一起,彼此勾連成了一個,模模糊糊的,以神識爲基礎的大道體系。
這個設想,太宏大了。
可恰恰是因爲太宏大了,墨畫細細想去,便如一頭扎進了浩瀚無邊的海水,又有些茫然。
他只是抓住了一絲線索,但卻無法落實。
墨畫隱隱猜測,他對道的“設想”,應該是對的。
但問題是,他現在的修爲境界,人世閱歷,和對各種修道法門的掌握,都還太淺了。
他的人生“底蘊”,還不足以貫徹他的“道”。
他現世的經驗,也不足以爲他的道做註腳。
“還是要多看,多學,多修行……”
“多接觸客觀的人和事,思考人世的因果和法則,去體會人心,去推衍矛盾,去改變人世蒼生的因果,知行合一……最終貫通一切,融成自己的‘大道法則’…
很多道理,墨畫此前只是在腦海中考慮。
但想的東西,都是虛妄的。
進入蠻荒,躬身佈道,又經歷這種種事件,看到天機變化,因果人心在“現實”的顯現,墨畫這纔對自己的道途,有了更清晰的認知。
乃至於對“虛實”,也有了更深的頓悟。
“知是虛,行是實……”
“由知到行,便是由虛到實。”
“知行合一,便是虛實合一。”
“只知不做,便打不破‘知行’之壁,破不掉‘虛實’之障……”
墨畫取出玉簡,將這份心得感悟,牢牢記下。
“神識,心,人,勢,因果,天機……”
“知行,虛實……”
這些概念,墨畫如今還只是粗淺地理解了,但總有一日,他要將一切,全都融匯貫通,自成一脈,直指大道。
……
之後的數日,墨畫在丹雀部的日子,便暫時安定了下來。
有了大酋長的認可,墨畫身爲一名尊貴的巫祝,自然受到了禮遇。
丹雀部的族人,對墨畫的態度,也頗爲恭敬。
當然,這種恭敬,也只是表面。
他們這些部衆,只是不敢忤逆大酋長的權威,纔將墨畫當成巫祝,以禮相待。
但他們心底,大多隻將墨畫當成了一個“招搖撞騙的小白臉”。
便是丹朱麾下的一衆長老和護衛,心裡其實也深深懷疑,墨畫可能是個厚臉皮的“大忽悠”。
唯有丹朱一人,是真心認可墨畫,心裡也是真的覺得,墨畫身上有非凡的地方。
此後的數日,墨畫也與丹朱,有過不少交談。
但這些交談中,墨畫就沒再提那些尖銳的問題
了。
也不會再提及,大荒蠻族吞併,本質上是互相奴役,部落內上下尊卑,本質上仍舊是一種壓迫和剝削。
這種從根本上,就互相矛盾,你吃我的肉,再喝我的血的事,是永遠達不到所謂的,強盛富足的願景的。
這種事,提一遍就行了。
能在丹朱的心裡,埋下一顆種子就好,讓他自己慢慢去想,慢慢接受,慢慢消化,從而深植在心裡,生根發芽。
除此之外,說多了也沒用。
因此,之後的相處,墨畫都“溫和”了許多,說的話也更容易被吸收。
談及一些命運因果,部落大局,部族民生,陣法改良,人心教化的事,都讓丹朱受益匪淺。
當然,除了修爲境界。
畢竟墨畫只有築基,而丹朱卻是個二十歲結丹的天才。
在金丹面前談結丹,墨畫就是給自己找不自在。
因此,他閉口不談修爲的事。
偶爾談及金丹,墨畫就閉口不言,只一臉高深莫測地看着丹朱。
丹朱被墨畫這麼看着,便有些慚愧。
心道巫先生是一位虔誠的“巫祝”,關心的也是蒼生的大計。
跟他談,修爲這種“小事”,還是結丹這種,舉手之勞的“小事”,的確有些狹隘了。
丹朱也就不在墨畫的面前,再提“金丹”的事了。
而只要不提金丹,以墨畫的見識之多,閱歷之廣,經驗之豐,心性之複雜和陰險,神識之深厚和敏銳。
他這個築基,做丹朱的“先生”,實在是綽綽有餘。
丹朱也很有悟性,基本墨畫說什麼,他都能明白,甚至還能舉一反三。
兩人的關係,便有點“亦師亦友”的融洽。
而經過一段時間相處,墨畫意外地發現,他對丹朱的認知,其實也是有偏頗的。
丹朱是一個,單純善良的人。
但其實,嚴格地來說,丹朱並不“單純”。
他是聰明的,敏感的,甚至很多事情,丹朱的心裡,比誰都清楚的。
包括,他父親對他的看重與不滿。
看重他的天賦,不滿於他的優柔寡斷。
他的兄長,對他的關愛和隔閡。
因爲兄弟之情,而生出關愛,又因爲酋長之爭,而生出隔閡。
部落族人,對他的讚揚和嫉妒。
讚揚他的天賦和愛心,同時深深嫉妒他這個少主,一生下來,什麼都不做,便擁有常人一輩子都難以擁有的一切榮華眷顧。
這些事,丹朱心裡都明白。
但又因爲“善良”,而不願,不敢去想。
他發自內心地,還是希望,這個世上都是好人,
大家都能友好相處。
他不願去揣度別人的惡。
不願把別人當成“壞人”。
甚至,墨畫發現,丹朱內心深處,對自己這個“巫先生”,其實也是疑惑的。
託夢,偶遇,所謂的神主的啓示,這些都太過巧合。
丹朱應該本能地,察覺到了什麼不對。
但或許第一次見面,丹朱就覺得自己是個“好人”,可以做“朋友”。
出於對自己這個“朋友”的信任,他下意識不會去想,不願去相信,這一切,都是自己這個巫先生,在“處心積慮”地設局騙他。
這些事,別人看不出來。
但神識強,心思細膩敏銳,而且因爲參悟因果,觸類旁通,明白了因果與人心的關係。
墨畫漸漸就能深刻地感受到了,這種人心的本質,也更深層地,看到了丹朱的內心。
墨畫有點心疼。
丹朱實在是個“好少年”……
而在丹雀部這個地方,他的結果,其實大概率不會好。
墨畫這次,不用天機衍算,不用妖骨卜術,而單純以人心,進行了簡單的因果推衍。
人心決定命運。
大酋長這個人,墨畫了解不深,但大抵能推測出,他身爲酋長,做事的出發點,必是爲了丹雀部。
若他這個酋長老了,幾個孩子,要爭酋長之位。
他即便於心不忍,也根本沒辦法阻止。
冠冕堂皇,你好我好的話,說得再多也是屁話。
酋長之位,終究只有一個,這就是最殘酷的現實。
他也不能,給每個兒子,都封一塊封地和部落,讓大家平分。
這樣一來,無異於將丹雀部一分爲三,部落只會就此分崩離析。
畢竟現在,道廷與大荒的仗還在打。
戰火不知什麼時候,就會燒過來。
這個時候“分家”,無異於“找死”。
因此,他必須要在幾個兒子之中,選一個修爲,心性,手段都強的人,來做丹雀部酋長。
否則,在如今戰亂的局面下,丹雀部的存亡確實堪憂。
蠻荒這裡,沒有所謂的“嫡長子”繼承,一切尊奉野蠻的法則,誰強,誰能服衆,誰就能做首領。
可“強”這個概念,並不單一。
不是個人修爲強,就一定能做好首領。
丹雀部大酋長的三個兒子中,大兒子勇武,三兒子精明,四兒子天賦極高,其實都是人中龍鳳,但同樣都不是沒有缺點。
大兒子勇武,對外征戰,功績赫赫,但脾氣暴躁,不喜瑣事。
三兒子精明,對內權謀,可平衡各方利益,但心機略深,難顧大局。
四兒子得天獨厚,天賦驚豔,人心所向,可又太過善良。
選誰都行。
但不選誰,同樣都沒問題。
手心手背都是肉,站在大酋長的位置上,的確很難抉擇。
一旦選錯了,必然紛爭不斷。
可若拖着不選,反而會招致更大的災亂。
他不選,那三個兒子,便互相殘殺,殺到只剩一個,那不選也得選了。
看似殘忍,但卻是現實。
人心抵擋不住權力的吞噬。
墨畫按照現狀,推衍出的結果,大抵也是如此。
大少主丹赫,在外領兵打仗,墨畫沒見過,不知他的心跡。
但三少主丹別,墨畫見過,對他的心思,也有幾分瞭解。
丹別的心,如今在“兄弟之情”和“權力之爭”間搖擺不定。
他不好做選擇,但局勢會推着他,一步步向前走,直至做出最冷漠的抉擇。
他不選,他身邊的長老,臣族,親隨,護衛,也會逼着他選。
他的因果,大抵是確定了的。
他的心,也會驅動着他,走向自己的命運。
而最痛苦的,其實是丹朱。
丹朱的心聰慧,而且善良。
擺在他面前的,幾乎也是兩條路:
保持自己的善良,在權力之爭中落敗,最後要麼臣服,要麼死亡。
以他這驚人的修道天賦,哪怕選擇臣服,最終也只能是死。
他的兩個兄長,於情於理,都不可能放過他這個“天才”。
而他若選另一條路,便會徹底斬斷內心的善,與兩位兄長刀刃相向。
以他的聰慧和能力,若真的不擇手段,大抵是能殺了他兩個兄長的。
但這樣一來,他便不再是丹朱了。
他內心的善,會徹底泯滅,在鮮血淋漓中,變得冷酷而殘忍,從而成爲一代,弒兄奪位的梟雄。
從某種意義上,這兩條路,對如今的丹朱來說,都是很可悲的。
而這一切,現今都還處在“萌芽”階段。
丹雀部的普通修士,不知天機因果,大多也察覺不到。
這種權力和兄弟間的廝殺和殘忍,尚在潛伏期時,籠罩着一層“溫情”的面紗,徵兆並不明顯。
但隨着時間推移,一切矛盾,都會漸漸激化。
各自的因,會轉變爲各自的果。
所有人,都會走向註定的命運……
這也是部落間,頻繁上演的常事。
墨畫的眼中,火光朦朧,已經隱約能看到,因果的預兆中,丹雀部落被業火籠罩,手足間廝殺的鮮血,染紅部落圖騰的畫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