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年間,人間君權神權之爭仍在持續。
在人間百姓心中,皇帝有着朝廷威嚴,神靈也有神道信仰,一個主宰人間,掌握香火,一個位居九天,神力無邊。
雙方雖有剋制,卻也各有各的手段。
好在羅公畢竟剛硬,絲毫不退。
南天師也很剛直,據說他曾親自進入紫霄宮,先罵紫霄宮的真人,又衝進神殿指着鼻子斥責神像,雙方達成了短暫的平衡。
對外戰爭,打得大足節節敗退。
西域廣袤的疆土已經丟失了數百年,如今也重新回到中原王朝的掌控中。
對內平衡南北,大興科舉,發展經濟,惠利於民,鼓勵生育。
在這位老皇帝的治理下,人間真的在逐漸步入一個盛世,甚至於京城的繁榮也超過了前朝末年,短短几十年,就幾乎已經比肩前朝鼎盛時期。
與此同時,徽州與江南的商業也發展起來。
陽州地處長江北岸,大運河畔,依託繁茂的商業,成了除京城以外的第二大城池。
正好這裡江南水鄉,氣候怡人,似乎什麼都很溫柔,加之它遠離帝王與朝廷中樞,繁盛之外又沒有那麼多的條條框框與攝人心魂的帝王之氣,論及經濟和開放隱隱還要更勝京城,甚至因爲這裡是玉鑑帝君的道場,就連妖精鬼怪的數量都要遠勝京城,相關故事傳說不勝其數。
許多官員、文人、詩人詞人都願意來到這裡。
藉着如今的盛世氣度,不知多少詩人詞人到此留下詩篇,陽州也成了一個在詩詞中高頻出現的地名。
這裡距離徽州也很近。
大師兄便在這裡煉丹。
……
此時陽州城內,路邊一個小攤,坐着一羣道人,正低頭吃着面。
都是清湯麪,湯底清得能夠一眼望到底,泛着些許醬色,灑着幾粒蔥花,放着一條青菜,能夠吃到一點醬味,此外沒有別的味道,清淡得很。
“大師兄地方找好了嗎?”
“早找好了。”大師兄說道“這裡房租真貴。”
“都要成仙了,還糾結這些。”林覺笑道,“不也是把人間的財物以另一種方式還給人間嗎?”
“師弟說得有理。”大師兄點頭道, “小師弟說話就是要比老三好聽。”
“確實。”
小師妹也點頭。
身邊還有幾個弟子,都專心吃麪,有的吃得津津有味,有的則因寡淡而皺眉。
哪怕是銜朱也捧着面大吃。
路邊時常有人向着他們投來目光。
實是如今這個年頭,街上大多行人都灰撲撲黑乎乎的,衣上有塵沙泥土,臉上有風霜曬痕,就算是達官貴人,往往皮膚也算不得白。修道之人衣裳乾淨整潔倒是正常,可他們的面色白淨,就像沒有被曬黑過一樣,實是稀奇。
尤其其中還有個女道人,總走在最後,圓臉大眼,眼睛大得不像話,也漂亮得不像話,像是妖怪一樣。
還有一隻白狐,一隻彩狸。
這般組合實是奇異。
好在這裡是陽州,什麼奇怪的事、什麼奇人高人都有。
“走吧。我問過了江道友,又藉着她問過了玉鑑大帝,玉鑑大帝說大師兄你品行無雙,功德無量,同意你在這裡煉丹,也會爲你提供庇護。”林覺擦擦嘴站起身來,“到時候讓扶搖隔段時間吐一口氣,遮蔽這方動靜就好。”
攤主一見到他起身,立即就湊過來,一邊擦着手,一邊眼巴巴盯着林覺。
林覺則是轉身伸手,先指小師妹,又轉半圈,指向大師兄:
“他給錢。”
“我給!”
季陰立馬站出來,從懷中數出錢來。
因爲大師兄新收了四個弟子,得有人教導他們,加上浮丘觀雖然不是大觀,畢竟要比紅葉觀這種小道觀大不少,還是要有人守着的,因此這次作爲新一代大師兄的季陽就留在了浮丘山,由季陰陪着師父出來,學習金丹煉製之法。下次二師兄煉丹,再換季陽過去學習。
“得嘞!謝謝道長!”
“謝謝攤主招待……”
一行人浩浩蕩蕩,沿着街巷走去,一邊走一邊回頭,看着江南大城的繁華,有說有笑。
只是剛剛走過一條大街,林覺便忽有所感,停步往另一方望去。
只見那裡走來一個老和尚,身邊還有幾位或穿着僧袍或穿着道袍或穿着尋常布衣的人跟隨,也有兩位官員和幾名武人相隨。
老和尚的眉眼頗有幾分熟悉。
與此同時,老和尚目光一擡,便也看見了他,稍稍一愣,隨即遠遠朝他合十行禮。
“是雲禪法師。”
身邊傳來小師妹的聲音。
“是啊。”林覺便轉身對大師兄說, “我們遇到了故人,便請大師兄先行一步,待我們與故人敘敘舊,再來找師兄。”
“好……”
大師兄也看了那方一眼,便帶着季陰離去了。
林覺和師妹的幾個弟子倒是跟在身邊。
“阿彌陀佛……”
老和尚緩緩邁步走來,神情平靜,他身邊的僧道奇人以及兩位官員都很好奇,幾名武人則是十分警惕。
“沒想到能在這裡遇見??”老和尚停頓一下,目光很輕易的捕捉到了身邊之人的好奇,於是只笑着說,“遇見道長。”
“我們也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法師。”林覺與之行禮, “法師怎麼會來這裡?”
“唉,還不是聚仙府的公務。以往聚仙府只在京城之中,公務也只在秦州之內,別處鬧了小的妖魔,無需聚仙府,當地的高人道人就能除去,若是鬧了大的妖魔,以前朝聚仙府的本領,去了也沒用,反倒平白長途跋涉一回。”老和尚悠然說道,“然而本朝卻是不同了,聚仙府受到重視,風氣本領也與前朝不可同日而語,如今江南商業繁盛,聚仙府自然也要來江南,貧僧便被派了過來,負責江南聚仙府事宜。”
雲禪法師身邊的僧道奇人、官員武人越發驚奇。
起先不知道這羣道人的身份,只看他們長得年輕,便以爲是與雲禪法師相識的晚輩或者友人的後輩,沒想到雙方碰面,平靜行禮,對方不僅對於年邁且身爲聚仙府少卿的雲禪法師沒有絲毫敬重,竟反倒像是平輩論交、在此偶遇敘舊一樣。
要知道如今聚仙府的權力很高,管轄範圍很廣,作爲聚仙府的二把手,德高望重的佛門高人,雲禪法師無論走到哪裡,無論靠身份還是德行,都足以讓任何地方大員與宗族豪強恭恭敬敬。
有人目光低垂,瞄到了林覺腳邊的白狐。
不過自前朝末年起很多道人就有豢養白狐的風氣,這股風氣直至本朝初年達到頂峰,一直到如今,聚仙府內,或者人間江湖,都有很多道人喜歡帶上一隻白狐,以彰顯潮流,也有說自己是高人的意思。
這不足爲奇。
倒是有人往那方面想過,只是再一看他們人數衆多,就又覺得不太像了。
林覺則是一邊聽着雲禪法師講述,一邊看着他已經潔白的鬍鬚,心中浮現出的是當年琅峰縣的大雪,還是那間青苗神的小廟,當時還是一位年輕僧人的他帶了一位武人,幾乎孤身從京城而來,沒有任何幫手,沒有任何後援,想爲當地百姓對付青苗神。
雲禪法師道行不高,聚仙府與九天神靈一樣,都不是純靠道行來定官職的,雲禪法師靠的是德行、智慧、經驗和別的能力。
他也沒吃過元丘果,如今已經很年邁了。
看樣子怕也活不了多少年。
林覺又想到了曾經師父那位老友。
那位師父晚年不遠數千裡也要特地趕去相見,去世時也要等他前來的老僧人。
當時那位老僧人還給他們留了地址,說是到了那邊可以找他,不過林覺一直沒有順便的機會去拜訪他老人家,也覺得沒有特地去的必要,如今想來他老人家怕是早已坐化了。
年輕時不覺得有什麼,現在細想,還是有幾分遺憾的。
“法師那位護法呢?”
林覺詢問着道,卻是已經忘了當年那位跟隨在雲禪法師身邊的武人的名字了。
“潘公?他年輕時爲了護我,爲了除妖,受了太多傷,雖說當年在豹林,神將贈了很多丹藥,他吃了兩粒,治了一些,不過畢竟年事已高,年輕時又透支了太多,前兩年就辭世了。”
“節哀啊……”
林覺也是這纔想起,那位武人也姓潘,叫潘靖。
“我們既未成仙,也未成佛,生老病死乃人間常事,沒什麼好驚奇節哀的。”雲禪法師笑着說。
他身邊的人是越聽越新奇,甚至逐漸有人睜大了眼睛。
倒是林覺身邊的弟子安靜耐心,默默等待着師父與老友敘舊。
雙方便在街頭閒聊了許久。
沒辦法,實在是停不下來。
許久之後,雙方這才互相道別。
“你們等久了。”
林覺笑着對幾位弟子說。
弟子安靜等待只是因爲懂事,不過他們年紀尚小年輕總是如此,不信人間有別離,他們又怎麼知道,這短短一會兒的功夫,很有可能就是師父與這位故人人生的最後一次見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