閨房裡燭紅搖曳,花樓外滿城蕭然。
是夜,陰雲未散,但初雨終是沒有落下。
不知爲何,黑雲壓頂卻獨有天盡一處,明月高懸不見遮攔。
今夜的牛二,依舊跟杏兒住在英紅樓後面的一處小院。
這本就是杏兒在英紅樓的居所。
不知怎地,牛二今夜竟是有些心不在焉,連做那事都有些力不從心。
“爺,您有心事?”杏兒關切的問着,卻怕擾了牛二的興致,沒有停歇那往復的動作。
“唉。”
牛二微嘆一聲,沒說其他。
有些事情不能與女人說,說了,除了着急也無濟於事。
忽而杏兒俯下身子,附耳輕聲:“爺,我知爺明日要去辦英雄大事。奴不阻攔,也不問。爺的女人,該懂大義,今夜,奴只求爲二爺留下子嗣,日後也有人爲爺豎碑建祠,叫天下人知道,牛二爺是頂天立地的漢子!”
這話說的很溫柔,但溫柔裡透着豪邁,爲自己男人驕傲的豪邁。
未點燭,杏兒眼角一滴晶瑩滴落,未曾察覺。
聽了女人的話,牛二立時清空了腦子:“杏兒,得你,實乃我牛二之幸,這天底下沒人比得過我的杏兒。”
言罷,忽地翻身,二人順勢調轉。
牛二很盡興,杏兒也很盡興,前所未有的盡興。
只因二人都知道,日後未必會再有了。
樑紅英閨房,紅燭還沒燃盡。
紅姐在浴桶中沐浴,陳澤在桌前靜飲,雙眸遙向窗外月光。
一陣水聲起,紅姐起身,出水芙蓉,天然無雕飾,潔淨如皓月。
依舊披那一襲紅裙,內裡卻未着寸縷,只是臉上依舊紅巾遮面。
“阿澤。”
陳澤收回目光,聞聲回頭,明朗月光下,那綢緞紅裙半透,直叫人癡了。
“阿澤,抱我去榻上。”
聲音很輕,很溫柔,沒有絲毫媚意,就像個鄰家溫柔的大姐姐,對弟弟說着最平常的話。
陳澤默然,慢慢的走向紅英,攔腰抱起,也很溫柔。
直到把紅英慢慢置於榻上,方纔回身。
可手,卻被姐姐拉住。
陳澤一滯,沒回身,但也沒抽回手。
“阿澤,姐姐不勸你,只因姐姐勸不住你。明日,姐姐與你同去。”
陳澤也沒有勸紅英,他同樣知道勸不住她。
自她爲陳澤摧顏斷髮、麻衣守孝那時起,她發誓,若有來世,必不會讓弟弟獨自面對。
靜默了片刻,紅英似有些嬌羞,心底的傷感未表露半分,只因弟弟也從未表現的落寞。
這一刻,她只想二人之間唯有溫柔。
“阿澤,替我摘了紅巾。”聲音很輕,似是柔弱無骨。
陳澤轉過身,一臉虔誠的慢慢揭去紅英臉上的紗巾。
有那一刻,他竟呆了。
彷彿那皎潔月光都沒有姐姐的臉龐明媚。
姐姐不是……
爲什麼……
那還重要麼?
沒有驚濤拍岸,沒有肆意狂歡,更沒有雨疏風驟。
有的只是紅燭燃盡後,姐弟相擁間的彼此溫柔,以及紅英面色潮紅時那嬌羞的一句“加油”。
此刻,陳澤覺得自己稀裡糊塗走這一遭,一切都是值得的。
“姐姐,奈何橋上,記得等我,我帶你回家,我要讓咱爸媽看看,我給他們帶回來了個大胖媳婦,比劇裡的明星美麗一百倍!”
陳澤一邊摩挲着紅英的脊背,一邊欣喜的說着,全然未曾想過幾個時辰後他要面對的一切。
紅英伏在陳澤胸膛,淺笑嫣然,陳澤的瘋話她聽過很多,但這句,她卻聽懂了。
此時此刻,沒有傷感,只有幸福。
得遇陳澤這個小男人,她這輩子也是值得的。
如此氛圍下,陳澤似是全然沒有在意姐姐爲何沒有落紅。
那還重要麼?
姐姐在他心裡,當是全天下最貞潔的女子。
他卻不知道,這是紅英心裡的秘密。
一個陳澤自己本該知道,卻不知爲何他不知道的秘密。
英紅樓頂,呂秀才對着天空獨自狂飲。
他跛着條腿,還是個文弱書生,竟不知是如何爬上來的。
“黑雲壓頂不遮月,明倫高懸在當空。呵呵哈哈哈哈哈哈。”
醉唸了一句,又是一口熱酒下肚,似是更加豪邁了。
“今夜見此天空,便知這會寧的天,塌不了!這會寧的天,自有我英雄樓擎着!”
忽地一聲:“暢快!秀才雖身弱,卻不失我英雄樓漢子的豪邁!”
又一聲起:“哈哈哈哈,俺是粗人,不甚懂文言,只一句:去球,咱又不是沒跟蠻子打過,怕甚,不過一顆腦袋!”
秀才聞言轉身,竟是牛二和一衆漢子。
衆漢子共舉手中大腕:“兄弟們,此生就此別過,若有來世,再聚暢飲!”
……
是日,依舊烏雲密佈,甚至還有間歇雷聲。
這初雨昨日未降,想來今日便會落下。
清晨,紅英親自爲陳澤梳洗,一身白衣,纖塵不染。
弟弟說,自己稀裡糊塗的來,但卻要乾乾淨淨的去。
陳澤也爲姐姐披上了一身紅裙,他最熟悉的那身紅裙。
且爲紅英親自挽了髮髻。
這是初嫁的女子纔有的。
依舊紅巾遮面,只因這天底下,只有身邊的小男人才配佔有她曠世的容顏。
二人正要下樓,卻忽聽樓外嘈雜聲四起。
姐弟聞聲下樓,一開樓門,這場面着實讓衆人錯愕。
只見約數萬百姓齊齊聚於英紅樓門前,有高有矮,有胖有瘦,有老有少。
見門開,幾個老漢模樣噗通跪倒,叩首便拜:“陳樓主!求陳樓主慷慨赴死吧,救咱這一城的百姓!”
又有人言:“陳樓主,您不是大義麼,您守城時的大義哪去了,這都過了一日了,眼瞅三日之期要到,小老兒求求您了,俺家一家老小啊!”
“陳樓主啊,俺們爲您樹碑立篆,求您饒了一城百姓吧!”
見此情景,英紅樓衆人啞然。
陳澤呆立當場。
這……
紅英見此狀也微微皺眉。
陳澤無奈嘆息:“唉,諸位父老鄉親,我陳澤從未想過退縮,各位不必如此。”
忽聽有個尖聲:“你……你是不是怕了,否則怎麼遲遲未現身!”
一聲起,百姓們似是怒了:“他就是怕死了!平日裡都是沽名釣譽的!呸!還英雄樓,我看英雄樓裡最大的狗熊就是你陳澤!還敢不要臉的稱英雄!”
一聲起,大家情緒上涌,臭蛋,爛菜,紛紛扔來。
陳澤呆立當場。
心中失望,更多的是悲傷。
陳澤誠然是願爲會寧赴死的,可……可……
人心啊,人性啊。
大難臨頭時,竟如此醜陋。
忽而又有個老婦哭喊:“就是他們,就是他們害的我丟了一條手臂!就是他們!”
陳澤觀瞧,竟是之前被皇家親衛砍去一條手臂的老婦。
明明是我等救下你,可爲何……爲何……
只見一個扶着這老婦的老頭拄着柺杖也怒言:“大傢伙看看,我鄰居老嫂子,就是被他們害的丟了條手臂,還英雄,我呸!”
陳澤默然了,紅英也一皺眉,嘆息一聲。
“阿澤,你走吧。這會寧,不值得。”
陳澤僵在原地,遲遲未有言語。
彷彿自己來這會寧一遭,一切都失去了意義。
是的,不值得。
不光這會寧,就連這大周,什麼大梁,全都不值得。
“姐,你隨我一起走吧。”
陳澤忽地就釋然了,彷彿全然沒了情緒。
是啊,我就一個匆匆過客,何必呢?
紅姐微微一笑:“你且去,你不在了,我便沒了顧及,弟弟也知道,姐姐自是有些手段的,有大周親使們在,姐姐便可安身。待姐姐安頓了樓裡,便南下尋你。”
……
陳澤最終還是走了,取南城門而走,只因北城門外皆是北莽大軍。
跟他一同離開的還有個少女,紅姐此前買下那個,只說讓她一路照拂陳澤。
其實陳澤知道,是因爲姐姐可憐這丫頭,不想她在這城中。
出城已有十餘里,陳澤始終渾渾噩噩,神情失落。
沒想到,自己想赴死,竟都成了沒意義的事情。
呵呵,虧的我平日裡那般慷慨,大難臨頭卻都想着賣了自己!
那老婦的嘴臉,那老頭的嘴臉,唉,陳澤苦笑。
“你們都去死吧!”
陳澤發泄一聲,隨即加快腳步。
忽而回頭,見少女有些慢:“媚兒,快些,遲了生亂。”
少女聞聲快走幾步,眼神躲閃,似還有些怕。
平日裡她就是這樣的,瘦瘦弱弱,見誰都怕的模樣。
“媚兒,臨行前,姨娘可跟你說了什麼?”
“姨娘……姨娘……姨娘說,她們樑家世代忠良,恐無後了,日後……日後我與叔叔若有了子嗣,且叫第一個兒子姓樑……爲……爲樑家續一支香火……”
陳澤聞言,忽地心裡一緊。
此話怎地聽起來如此悲切?
爲何不是親自與我生個兒子?
就在這時,陳澤眼神一動,只見身後草叢間有些異動。
“誰!”陳澤抽出隨身匕首,警惕而視。
可從草叢裡出來的,竟……是幾個孩童?
陳澤竟都見過。
他們無事時便在街上玩耍,其中幾個男童偶爾還偷偷的往英紅樓裡觀瞧,似是想偷瞧瞧裡面漂亮的姨娘。
而爲首的那個子稍高的男孩,竟是那日斷臂老婦一同的男孩。
這男孩陳澤印象深刻。
隨即收起匕首問着:“怎麼是你們?跟着我作甚?”
那爲首男孩挎着個籃子過來,往陳澤身邊一遞:“婆婆說,謝叔叔那日救俺們娘倆,婆婆說,南下路途遙遠,怕叔叔餓,叫俺送來。”
身邊還有個沖天辮的小丫頭也趕緊過來,甚至還擦着鼻涕:“這是俺爺爺讓俺給叔叔的,說,俺們跟着叔叔,有人保護。說……說妞兒以後若長大了,若漂亮了,便給叔叔生個小子,回來報仇!叔叔,小子咋生?俺們生小子吧。”
陳澤這一刻如遭雷擊。
隨即拿過兩個孩子的籃子。
一個裡面是一摞蔥油餅,還熱乎,想來是夜裡便準備了。
另一個籃子裡竟都是鴨蛋。
“叔叔,報仇是啥?小子又怎麼生?”
小丫頭似是啥都想知道,可陳澤哪裡還有心情搭話。
隨手拿起張熱乎蔥油餅,敲開個鴨蛋,竟是鹹的,滿是紅油。
陳澤大口大口的吃着餅,就着鹹鴨蛋,只覺得這便是人間美味,一邊吃,便已淚流滿面。
待吃完,打了個飽嗝,隨即起身,滿面笑顏,在沒了絲毫的失落。
“吃了會寧的餅,吃了會寧的鹹鴨蛋,我陳澤這條命,便賣給會寧了!”
慷慨一聲,忽而回過頭:“媚兒,你怕死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