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所長見過什麼? 見過這個小孩所說的技術,還是修復後的實物?
呂呈龍嘆了口氣:這兩種,他都沒見過,見的只是修復錄像。
但是給他的感覺,比見到實物還要震撼。
因爲錄像中銅胎琺琅修復過程,與故宮金屬修復實驗室的工藝技術一模一樣:無論是窯爐溫度,復燒過程的控制,還是掐絲、點藍的手法。
青花瓷的修復過程,有過之而無不及:林思成在錄像中所展現的技術和手法,比故宮的更爲超前! 打個比方:就如登山,兩人走的同一條路。故宮差不多在半山腰,林思成卻已經接近山頂。
但無論怎麼想,這都是極不可思議的事情,甚至於不可能發生。
道理很簡單:這是傳統技藝,是純手工活,工藝的側重點從來都不是什麼數據、資料、科學技術,而是經驗和熟練度。
哪怕把所有的資料給你,所有的工藝步驟講的清清楚楚,但如果沒有十幾幾十年的實操經驗與積累,即便讓你照着抄,抄出來的只會是四不像,補出來的也只會是一堆廢品。
但再看看林思成的年齡,二十一?
從孃胎裡開始練,夠不夠?
遑論比一羣五六七八十歲的老研究員補的更好?
與之相比,今天這兒只能算是小場面:去年十一,王齊志把錄像送到故宮,說是請老師們指正的時候,一羣老專家當即就炸了鍋。
不誇張,王齊志當時差點挨頓打。
看完錄像,耿寶昌先生(1922年生人,古陶瓷、古字畫學者,國寶級專家,師從孫贏州)指着他的鼻子就罵:指導? 你他孃的是來炫耀的吧?
所以,從那個時候,呂所長對林思成就有了極爲深刻的印象。
上週局裡通知,說週一有個講座,他一看主講單位是“西北大學文物保護與修復中心”,就猜到是林思成。
當時他就答應了下來,今天進場一看:果不然? 感慨間,呂所長往臺上指了指:“各位老師,別看我,看講座!”
一羣專家面面相覷:好歹也是享譽中外的知名學者,呂呈龍不可能在衆目睽睽之下,睜着眼睛說瞎話。
他說見過,那就肯定見過。
但僅僅一年,就能研發出這麼多的工藝技術,那這個中心的專家得有多多,研究能力得有多強? 關鍵的是,讓一個二十出頭的學生負責,西大沒人了?
王齊志還是他老師,更擔任過文研院重點研究所的副所長,爲什麼不讓他負責?
疑點太多,腦子裡攪成了麻團,正驚疑不定,眼前突地一亮。
屏幕上出現幾張圖片,全是瓷器。
有碗有盞,有盤有罐,有粗瓷也有細瓷,有瓷片也有完整器。
林思成滾動鼠標,將其中兩張圖片放大。
仔細再看:第一張圖片中,像是一隻拼到一半的青花纏枝紋盤,但燒不怎麼好,胎質粗燥,青花中夾雜着黑斑,髮色很暗,且泛灰。
在場都是專家,哪怕研究重心不是瓷器,也能推斷的出來:這是明清時期的民窯青花。十有八九是小作坊,規模比較小,工藝不過關。
再看另一張,雖然拍的是底足,外形輪廓一模一樣,明顯把剛纔那半隻盤翻過來。
而且還有款,不過只剩一半:天順年。
感覺少了一個字,應該是“天順年制”……咦,等等? 這是天順青花?
幹考古的都知道,舉世間,只有三件天順青花:故宮一件、山西博物館一件,湖北博物館一件。
所以,這是第四件? 哪怕只是一件殘器,哪怕只剩三分之一……
林思成拿起話筒:
“三月初,修復中心計劃考察學習絳縣的澄泥硯工藝,我和老師到了運城。恰逢農曆二月二,解州關帝廟舉辦廟會,我們在文玩市場淘到了一塊瓷片,也就是有‘天順年’的這塊底足。”
“經過實驗對比,無論是胎釉成份,還是工藝,和山西博物館的明代天順青花波斯文筒式爐完全一致。”
“之後,賣給我們瓷片的老闆又拉回來五筐,比對後,拼出了照片中這半隻青花纏枝紋盤。除此外,我們在剩餘的瓷片中,發現了幾塊白釉瓷片。”
林思成點了一下鼠標,屏幕上出現幾塊白瓷片:釉成瑩潤,既透且亮,胎也極薄。無論是胎還是釉面,看不到什何雜質和斑點。
都是行家,一看就知道,完整器的品相極好,燒製工藝極高。
林思成又點了下,圖片下方出現一張數據表:
“經鑑定,這幾塊瓷片距今900±30,年代爲北宋末——金代初,瓷胎成份爲高鋁低鈣土,AlO約38.54%,CaO:<0.5%……
釉爲鈣系釉,鈣均值7.19%,鉀含量2.24%……胎厚0.7毫米,摩氏硬度7.0……強調一下:五筐瓷片,瓷胎成份完全一致,包括天順青花盤……”
林思成平鋪直敘,一羣專家漸漸狐疑。
景德鎮瓷土鋁含量也是38%左右,鈣含量大於3%。等於做爲助溶劑的鈣是屏幕上這些瓷片的六倍以上。
即便如此,想燒出胎厚0.7毫米,硬度7.0的白釉瓷,景德鎮的爐溫至少要達到一千兩百五十度。
而屏幕上的這種,鈣均值小於0.5,基本沒有助溶性能可言,那燒成溫度應該達到多少?
至少一千三百五。
這是其一,其二:這些白瓷片的瓷胎成份和青花瓷片完全一致,也意味着和故宮、山西博物館的波斯文青花筆筒的瓷胎成份一致。由此,這些瓷片只可能是山西燒的。
問題來了:別說北宋末和金代初,哪怕是在清代,山西都沒有過爐溫高達一千三百五十度以上窯爐。
更遑論胎這麼薄,透光性這麼好,硬度這麼高的瓷器? 就照片的這幾片瓷片,即便放在宋代,也能達到精品名瓷的程度……
狐疑間,屏幕一閃。
這次不再只是瓷片,大大小小七八隻碗,並一件瓷甕,兩件瓷枕。
“因爲當時澄泥硯處在申遺的關鍵時期,暫時不好借閱資料,老師建議:不如找瓷窯。
因爲山西無名窯,無名瓷,這是共識。如果能找到宋代或金代,且能燒製精品薄胎白釉瓷的窯址,成就不亞於又獲得了一項國家級申遺項目。用來換取澄泥硯的工藝,應該沒問題。”
“之後,與當地部門協商一致後,我們開始徵集文物。一週後,在永濟市徵集到白釉碗十二隻,白釉瓷枕兩件,三彩陶枕兩件,並白釉瓶、刻花盤在內的瓷片兩百八十二件……”
“經鑑定,其中的七隻白釉碗、兩件白釉枕、兩件三彩枕,並兩百一十六件瓷片,年代距今均爲九百年,即北宋末,金代初。同步檢驗胎釉成份,我們又有了新的發現……”
說着,林思成一點鼠標: 一件詩文瓷枕,一件孩兒三彩枕。
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許多專家不由的感嘆:這一對瓷枕,燒的挺不錯啊?
呂所長和幾位故宮的專家卻眯住了眼:這兩件,怎麼和故宮中的藏品那麼像?
孩兒枕像,詩文枕更像?
正狐疑着,林思成再點鼠標,瓷枕下出現兩張表。
標的很清楚:第一張是詩文枕釉層部分主量元素關係散點圖,第二張是三彩低溫釉陶枕釉面化學組成。
只是一眼,呂所長猛的愣住,往前一撲。
後排的幾位專家滿臉錯愕:怪不得那麼像?
看主要元素關係和釉面化學成份就知道,屏幕上這兩件,和故宮的藏品,完全是同一類東西。
其它專家正莫名其妙,心想呂所長激動什麼?隨即屏幕一閃,圖片換成了另一隻詩文瓷枕。
林思成笑了笑:“呂所長,您是不是覺得很眼熟?”
呂呈成張了張嘴,不知道怎麼說。
何止是眼熟,最後這一隻,他前兩天還在故宮裡見過。
再看那兩張成份表,說直白點:圖片上這兩件,和故宮中珍藏的那幾件,是同一時期,同一座窯爐中燒出來的。
而之前,故宮上下,一直都以爲是宋代定窯產……
其它專家也轉過了彎:憑圖片就能看的出來,兩件白瓷枕已不僅僅只是“像”。
同樣的胎質,同樣的釉色,同樣的白地剔花,同樣的珍珠地工藝。
腦筋再遲鈍,也能猜出個大概:十有八九,屏幕上這兩件,和故宮中的藏品成分一致。
但看看最後那件,詩文的第一句是不是“瓷中定州猶椎倫”? 最後一句,是不是“乾隆戊子仲夏月上瀚御題”? 然後再看看呂所長和幾位故宮的專家的表情,是不是跟大白天見了鬼一樣? 其他的專家們瞬間猜了個七七八八:自始至終,故宮的專家都以爲,這件瓷枕是定窯枕!
現在,卻成了什麼聽都沒聽過,史料中沒有任何記載的河津窯?
頓然間,專家們的神情都古怪了起來。
燒過可媲美宋代名瓷的薄胎白釉瓷?更燒過被乾隆誤以爲是“定窯”的貢枕?
如此一來,這個河津窯的技術水平,豈不是直追宋代五大名窯? 正狐疑間,林思成繼續放圖:“之後,我們繼續在永濟徵集文物,同步尋找遺址線索,最終在永濟古城找到疑似宋末金初時期,從蒲州渡口往西京、開封轉運瓷器的倉庫遺址……”
“之後與永濟考古部門緊急發掘,發掘出白地刻花殘器一千餘件,白釉瓷殘器三百七十四件,完整白釉瓷器六十五件……像圖中的這種薄胎細白瓷碗,有十四件……”
“經鑑定,年代均爲宋末金初,之後檢測:胎釉成份與前兩次徵集的文物完全一致。其中:胎厚0.8-1mm,硬度7.0,氧化鐵均在0.67%左右,在高溫還原焰中呈色,光線穿過時被選擇性吸收,散射形成暖色調,透光率10-20%……”
稍一頓,林思成指了指最後的那張數據表:“但有一點,呈色元素除了鐵與錳,還有微量的鈦與鈹……”
不用他特意強調,長眼睛都會看,就最後一張圖表中的最後三項:古代的白釉瓷,不論是宋元、還是明清,鈦與鈹含量都不足這張表上的三分之一。
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硬度和透光率:摩氏硬度7.0,透光率10-20%,胎厚0.8mm……別說宋代,這個數據,甚至已經達到明代永宣時期官窯薄胎瓷的程度。
之前說好的山西無窯,山西無名瓷呢?
“百分之二十的透光率,完全能達到‘透光見影’的程度。即便是在宋代,能達到這個透光率的瓷器,只有一種……”
驟然,呂呈成的腦海中閃過一道光:“景德鎮湖田窯影青瓷?”
林思成很想豎個大拇指:呂所長還是那個呂所長,直指要害,直搗黃龍! 他用力點頭:“是的呂所長,就是湖田窯的影青瓷……事後分析證實,兩座窯的燒瓷工藝流程屬於傳承關係……”
呂呈龍愣了一下:能猜到不難。
他能猜到,在場搞瓷器研究的專家都能猜到:因爲同時期或更早,燒過薄胎瓷的窯口就這一家。
何況還有完整的數據? 1982年,湖田窯就開始發掘,景德鎮陶瓷大學、景德鎮陶瓷研究所一直研究到現在,相關的論文沒發表上千篇,也就三五百篇。
拿着數據一項一項的比,也能對比出來。
但能猜到是一回事,能不能證明卻是另外一回事。因爲你不能光憑數據,得推導出具體工藝,並相互驗證。
你還得找到工藝鏈相對完整的遺址遺存,不然就算找到上萬件文物,作用和影響力也就那樣。
想到這裡,呂呈龍恍然大悟:這小孩肯定找到窯址了,不然,今天的講座就不會是什麼“河津窯白釉瓷工藝起源與演進”。
頓然,他精神一振:“窯址在河津?”
“是的呂所長!”林思成點頭,“前後找到了四處,分別對應唐、宋、金元明、清代……時間跨度一千一百年……”
“唐代?”
“對,不過是晚唐!”
說着,林思成又放了一張圖:“這是在河津北古芹晚唐時期的瓷窯遺址中發現的玉壁底碗……”
呂呈龍瞄了一眼,眼底泛光一抹光。
他終於知道,局領導爲什麼同意,讓這小孩在這裡搞講座?
因爲這不僅僅是一隻唐代的碗,而是這個河津窯燒這種薄胎瓷的時間,比湖田窯更早。
領導們也很想知道:湖田窯的薄胎瓷工藝技術,是不是從這個河津窯傳過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