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北四環人來車往,喧鬧異常。
兩座大廈並排而立,居中的門牌上刻着一行字:中國文化遺產研究院。
臨近八點,男男女女進了大院。
昨天人事部通知,院、所、及實驗室負責人今天到大廈十七樓多功能廳聽講座,不用到科室報到,幾位領導拐進了旁邊的文博大廈。
吳暉和孫嘉木一個夾着包,一個低着頭,將將走到樓門口,身後傳來騰騰的腳步聲。
一位四十多歲,戴着眼鏡的男子小跑了過來。邊追邊喊:“吳司、吳司……”
兩人轉過身:“馬院長!”
“孫處長也來聽講座?”
跑到近前打了聲招呼,馬副院長扶了扶眼鏡,“吳司長,能不能請教個問題?”
吳暉頓了一下:這麼客氣?
兩人算是前同事:同爲文研院的副院長,一起共事了三年,吳暉的排名稍高點。
直到去年,吳暉調到了文物局考古司……
他點點頭:“馬院長你說!”
“好!”馬青林一點兒都沒客氣,“吳司長,是你向局裡建議,暫停鐵質文物保護項目的,對吧?”
吳暉和孫嘉木齊齊的一怔愣:是誰走漏的消息?
張院長,或是哪位局長? 怪不得老馬這麼嚴肅?
好好的國家級項目,都研究兩年了,馬上要出成果,說停就停? 也就是吳暉,兩人不但共事、合作過,吳暉還是老領導。但凡換個人,馬副院長非揪住領子呸他一臉。
不過沒關係,聽完今天這個講座,所有人都會知道,他爲什麼會叫停項目。
吳暉嘆了口氣:“對,是我!”
還真是你?
馬副院長一臉不解:吳司長,這個項目還是你在職的時候,主持申請競標的,對吧?
申請也是你,叫停也是你,你這搞什麼把戲? “吳司長,能不能說一下什麼原因?”
“當然能,但一時半會講不清楚!”吳暉半開玩笑,“領導給你漏風的時候,沒講一下?”
“講了!”馬副院長點點頭,“說我們現在研究的這套技術,早被人家研究透了。還說無論是創新性、科學性,還是學術價值、實用價值,更或是社會價值和影響力,都比我們高八個維度……”
吳暉默然。
這一聽,就是張院長的語氣和措詞。
但是老張頭,你這是看熱鬧不嫌事大,盡起鬨架秧子? “馬院長,你別聽院長給你胡吹,確實超前一點,但哪有這麼誇張?”
吳暉看了看錶,“一兩句講不清,你看這樣行不行:聽完講座,咱們坐下來慢慢探討!”
一聽要坐下來探討,馬副院長的臉色緩和了許多:他在意的不是叫停項目,而是叫停了項目,卻不告訴他原因? 十一五國家科技支撐計劃重點專項(第二級),上馬兩年時間,耗費了多少人力、物力,以及資金?
身爲負責人,如果搞不清楚項目叫停的原因,他連覺都睡不着……
馬青林勉力笑了笑:“行,晚上我擺桌,孫處長也來!”
“好!”
吳暉點了點頭,又和孫嘉木對視了一眼:還擺桌? 聽完講座,你馬副院長還能吃得下飯,我叫你這個……
轉念間,三人進了大廈,上了十七樓。
挺大,差不多一百人的會議室,設施一應俱全。
三個年輕人在臺上調試設備,身後的電子屏上打着着兩行大字:
淺析河津窯細白瓷制瓷工藝的起源與演進。
主講單位:西北大學文物修復中心。
來回瞅了兩遍,馬青林狐疑了一下:來文研院之前,他是甘肅博物館副館長,兼文物科學保護部主任。專業對口,還離得近,對西北大學,特別是文遺學院很熟悉。
他只記得,西大文遺學院只成立了文化遺產保護中心,對這個文物保護與修復中心卻沒什麼印象。
如果是後來成立的,並歸屬文遺中心,那標題中就必然有前綴。既然沒有,說明這個修復中心就是獨立的。
兩個中心,同時都搞文保修復,是不是過於浪費了?
其次,文研院去年還派專家組去過運城,對永濟的黃河大鐵牛進行了系統性的防護,沒聽說發現什麼河津窯。
那就是,今年新發現的?
問題是,那是山西的地盤,研究也是山西的高校或文物部門,怎麼成了西大?
更怪的是,光有課題和講單位,卻沒主講人?
正狐疑着,王齊志上了臺,和兩男一女中最年輕的那位說了兩句話,又翻了翻講臺上的文件。
頓然,馬副院長眯了眯眼睛:今天的主講人,是王齊志?
他是零四年進文研院任副院長,王齊志是第二年調走的,兩人前後共事一年多,也算了解: 文研院下屬十一個所,九個重點實驗室,正副四十位研究負責人,王齊志是最特別的那一個。
特點是性子太跳脫,純順毛驢。優點是研究能力強,管理能力也不差。
所以,王齊志迴文研院搞個講座綽綽有餘。但就是這個河津窯,屬實沒印象……
思忖間,兩人找着名字,坐到了第一排,王齊志聽到動靜,朝着他們笑了笑。
馬青林壓低聲音:“吳司,這個河津窯,是不是文獻中記載的蒲州古窯!”
“不是,蒲州古窯燒的是琺華器(陶器),河津窯雖然也燒陶(陶枕),但大宗仍是瓷器!”
吳暉往臺上支了支下巴,“這是王齊志的學生新發現的,上個月才勘探出最後一處窯址!”
啥東西,上個月才發現?
馬青林怔了一下:“意思就是,勘探出了好幾處遺址,但還沒有系統性的發掘?”
“對,今天聽完講座,局裡會開研討會,規劃發掘計劃!”
馬青林都愣住了,指了指電子屏:“吳司,窯址都還沒發掘完,那今天這個講座是怎麼來的?”
吳暉一臉躊躇,不知道怎麼解釋。
剛勘探出位置,剛確定年代區間,發掘工作纔剛開始,才清理了極少部分的遺址遺存,就分析判斷工藝起源與發展演變? 不怪馬副院長震驚成這樣,這樣的事情,吳暉也是第一次遇到。
但問題是,它就是這樣發生了,順其自然,且順理成章?
看他不說話,馬青林皺起眉頭:“窯址是王齊志的學生髮現的,不是王齊志,那勘探呢,誰領隊做的?”
“他學生,就和他說話那位!”吳暉往臺上指了指,“後續的分析研究也是他做的。”
馬副院長瞪圓了眼睛。
先不說這位多大,本科畢業了沒有,能不能把不同時期制瓷工藝的關聯性和繼承關係理順。
就說遺址還沒有系統性的發掘,沒辦法研究窯爐結構,他如何分析瓷器的燒製過程和溫度控制流程?
更關鍵的是,從勘探到現在,就一個月的時間? 給一般的項目組,按正常流程,頂多做完基礎的胎、釉成份分析,差不多整個項目的十分之一。
但這小孩,卻把所有的工藝溯源,技術演變過程,全研究完了? 越想越覺得不可思議,馬副院長盯着林思成:“總不能是……老張頭走後門了,要給這小孩渡金?”
吳暉莫名其妙:老頭什麼性格你不清楚,別說王齊志,他家老爺子來了都沒用,能走什麼後門? 再說了,他和林思成認都不認識,憑什麼給渡金?
但隨即,電子屏閃了一下,“西北大學”四個字一晃而過,吳暉的腦海中像是閃過一道光:咦,別說? 說不好,林思成真和院長認識?
當時文研院還是文研所,老張頭還沒來當所長的時候,他是陝西文物局的局長。
在更早之前,應該在七十年代初,他還是西北大學歷史系考古專業的高材生。之後情復高考那年,又在西大歷史系讀研,同樣是考古專業。四年後畢業,進入陝西文物系統,一干就是二十多年。
這麼一說,他和林思成不就是校友? 唏,等等……兩人不止是校友!
王齊志說過,林思成爺爺,也是西大歷史系考古專業畢業,同時也是高考恢復那年,在西大歷史系考古專業讀的研,然後留校。
林長青多大歲數來着,六十,還是六十一?
老張頭,今天不也剛六十? 關鍵的是,都是高考恢復那年讀的研,讀的還是同一個專業,兩人不就是同一個系,同一個班,同一個宿舍? 畢業後,一個在西京幹考古,一個在西大教考古,總不能,二十年都不見面? 哈哈……
吳暉越想越是古怪:怪不得那天在局裡,老張頭看完報告,連聲推辭都沒打,就把老馬的項目給停了?
搞得局長懷疑了好幾天:這老頑固什麼時候這麼通情達理了? 原來根子在這裡……
吳暉緊緊的抿着嘴,再沒吱聲。
隨即,林思成上臺。
笑了一下,他拿起話筒:“各位老師好,我是今天的主講人,先自我介紹一下:王齊志先生是我老師,我是他的……嗯,研究生……”
話沒說完,“嗡”的一下,像是捅了蜜蜂窩。
震驚、懷疑,以及不可思議:研究生,是怎麼到國家級的學術中心,在一羣國家級的研究機構擔任負責人的專家面前做學術講座的? 馬副院長回過頭,好像在說:吳司長,看到了吧? 吳暉嘆了口氣:幸虧林思成沒全說實話,不然現場得炸鍋。
從三月初到山西,一待就是四個月,林思成就沒回過西京。等於他連畢業考試都沒考,他怎麼就成了王齊志的研究生?
就算是學校保研,是不是也得本人來走程序? 所以,現在的林思成,頂多算是本科生……
動靜有些大,出於尊重,林思成再沒往下講。
他面帶微笑,安安靜靜的等待着,目光下意識的掠過前排,感覺王齊志的神色好像不大對。
不對……要糟? 林思成連忙咳嗽了一聲,又使了個眼色。
這樣的場合,站在臺上的還是自己的學生,王齊志當然不致於砸場子。
他就是想站起來看看,聒噪的都是哪些王八蛋。
算了,吵就吵吧,待會讓你們亮瞎眼……
轉念間,王齊志剛剛挺起的腰又坐了回去,噙在嘴角的冷笑消失於無形。
議論紛紛,嘈雜依舊,林思成打量了一下會場,又看了看來聽講座的各位前輩,領導。
好多熟悉的面孔:老院長、馬副院長、故宮的呂所長,以及文研院、國博、故宮等重點實驗室的負責人。
當然,好多現在還沒到記憶中的那個級別,可能只是小組負責人、項目執行人。
但過上幾年,肯定是……
而上一世,自己第一次站在這裡主講是什麼時候? 應該是2016年,離開故宮的前夕,自己協助呂所長(故宮陶瓷研究所)完成國家文物局課題專項:故宮珍藏瓷器的現狀調研與保護對策研究。
然後呂所長帶着自己,來這裡做的學術報告,當時,就是自己主講。
好像也沒怎麼緊張,特流利,特順暢。
第二次是2019年,以特邀專家的身份,協助國博金屬文物保護中心(國家文物局重點科研基地)完成國家文物局委託項目:館藏文物展陳風險識別——以金屬文物病害爲例。
第三次則到了2024年,同樣是以特邀專家的身份,協助國博金屬文物保護中心完成國家科技支撐重點項目(國家十三五計劃):館藏脆弱鐵質文物劣化機理及保護關鍵技術研究。
那時的馬副院長,就坐在第一排。
而第一次見馬副院長的時候,也是這裡,但已是十五年前:
2009年,也就是明年,馬副院長主持並負責完成國家科技支撐計劃(國家十一五計劃),鐵質文物綜合保護技術研究,也是在這間大廳做的學術報告。
那年,自己剛進故宮,王老太太帶自己來長世面,想辦法給自己弄了一張“嘉賓助理”證。
回想起來,就感覺處處都是巧合:前世第一次站在這兒的講臺上,講的是瓷器。這一輩子依舊講的是瓷器。
前世第一次來這裡,是聽馬副院長講鐵器文物研究學術報告。這輩子第一次來這裡,則是請馬副院長聽自己講鐵器文物學術報告。
歷史,好像拐了一個大彎,又形成了閉環?
捫心自問,今天站在這裡,林思成還是有些愧疚的: 因爲他協助國博的李沫教授完成的,國博主持的館藏鐵質文物保護技術,在竟標和立項之初,引用的就是馬副院長從2006年持續研究到2019年的數模和技術資料。
包括他稍後要講的BTA緩蝕技術,部分成果就剽竊於馬副院長2009年之後的項目成果。現在,卻要站在他面前堂而皇之的往外講,更因此,讓文研院的鐵質項目終止,等於讓他兩年的心血毀於一旦? 林思成心中難免愧然。
但林思成不後悔。
從2008年,到2024年,這是多少年? 整整十六年。
能爲國家節省十六年的時間,能省以億計的研究資金,以及無數人力、物力。
林思成覺得,提前偷一下,應該也是值得的。
包括河津窯的遺址,卵白玉的研發也一樣,雖然被當地擺了一道,林思成其實並沒有多生氣。
他反倒覺得:分開也挺好。
沒有地方政府掣肘,他才能放開手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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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景德鎮陶瓷大學經過十數年的研究,才證實明代甜白釉工藝來源於明代卵白釉。
第二年,也就是2019年,景德鎮陶瓷研究所研究證實:元代卵白釉是景德鎮湖田窯在宋代影青瓷的基礎上,結合蒙古族“以白爲吉”的習俗,創燒的新白釉瓷。
所以,今天的講座一旦發佈,等於將這兩項研究成果也提前了十年和十一年。
對景德鎮陶瓷大學、對陶瓷研究所確實不公平。
但換個角度:明明知道結果是什麼,卻眼睜睜的看着浪費十數年的時間,無數的資金,乃至青春? 林思成覺得,這纔是最大的不負責:對不起自己,對不起重生,乃至於對不起這個國家、社會。
何況,來都來了,總歸得乾點什麼……
一時間,思緒紛飛,魂遊天外。
會場裡的聲音也越來越大。
突然,“當”的一聲。
老院長曲起指節,在桌子上敲了一下,會場裡陡然一靜。
議論的閉上了嘴,看林思成像看外星人似的收回了目光。
老院長眼睛一瞪,盯着林思成:“愣啥,講!”
林思成如夢初醒:“謝謝院長!”
笑了一下,他重新拿起話筒。
“各位老師,我繼續:我是王齊志先生的學生,同時也是西北大學文物保護與修復中心、西京市非物質文化遺產研究中心的負責人……”
“中心於2007年8月成立,迄今,已研發唐代宮廷鏨金、金汞齊、金漆鑲嵌、髹飾等修復工藝……
以及清代銅胎琺琅、釉下彩、顏色釉,明代景泰藍、單色釉、釉裡紅、青花瓷等文物的修復技術。現階段,正在研究明清時期薄胎瓷,並鬥彩瓷的工藝和修復技術……”
“轟”的一下,剛剛安靜了一點的會場,再次喧鬧起來。
別以爲都是專家,就應該穩重的像石頭,泰山崩於眼前而不變色?
專家也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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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某種角度而言,甚至比普通人更單純。關鍵的是懂的多,感受只會比普通人更深刻。
這個中心去年八月分成立,到現在將將一年,對吧?
看看在這一年裡,這個中心研發的技術:唐代八大金銀工藝研究了一半、清明兩代官窯瓷器的所有種類,也差不多研究了一半。
除此外,還要加上銅胎琺琅和景泰藍,並明青花? 這三種文物的工藝有多複雜,在場的都知道。
數遍全球,就數故宮珍藏的明清瓷器最多,就數他們的瓷器修復技術水平最高,不信問一問,他們有沒有把這三種文物的修復技術研發出來? 再算算時間,他們又研究了多少年? 下意識的,有人偏過頭,看着故宮的呂所長。
呂所長瞪了回去:這話又不是我說的,看我幹什麼? 隨即,像是被傳染了一樣,偏頭的人越來越多……
呂所長嘆口氣:“好吧,我確實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