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神庇佑！這和人祭司啾啾啾啾，像是林中的夜鵑一樣能說。這番話繞來繞去，又是船又是海的，真是讓人迷糊的緊！”
“是啊！祖瓦羅總祭司，我看這和人祭司的嘴裡，估計沒有一句實話！我們要不要給他喂點蘑菇？船上還有些神性蘑菇‘神之肉’，是從王國千里迢迢運來的…”
“哈！洛山達，神性蘑菇是和主神溝通的媒介，用在他身上太浪費了。反正，不管他怎麼說，許下什麼承諾，我們只看他怎麼做就行！”
“對！按林子裡的老話，抓住他不放，不見兔子不撒鷹！”
“我看行！要是他做不到，我們就把他獻給主神！主神一定會高興的！”
火塘的火光搖曳不息，一縷神煙縈繞在帳中，讓人神情舒緩。從憨厚的武士到淳樸的祭司，王國衆人討論了一陣，就再次看向舌燦蓮花的覺慧法師。這一回，是洛山達主祭提着斧頭，嚴肅地審問道。
“和人祭司！你說要把和人的神裔血脈帶來，再帶一份國王和祭司團認可的爵位冊封…那具體怎麼弄？你們的國王，你們的祭司團，還有那什麼斯波遺族，都能同意嗎？這可是實際上，把榮耀貴族的爵位，冊封給奇奇梅克…”
“覺慧法師！山靼首領說，他們對交易很感興趣。但是斯波氏的血脈、幕府將軍的冊封、還有天台宗門的擔保，這三條都得有，才能把這蝦夷斯波氏的名分做實，被各地的大名們認可！可是，你要怎麼說服斯波遺族、將軍和天台宗？畢竟在他們眼裡，我們是山靼蠻夷…”
“嗯？…斯波氏、將軍、天台宗…確實是這番運作的三處緊要…”
聽到這樣的問話，覺慧法師眉頭一抖，眼睛也擡了擡。他沒想到，這些看似兇蠻的“山靼部族”，也會有這樣的敏銳，來把握其中的要害。他沉吟片刻，看了眼洛山達手中寒光的斧頭，笑着道。
“好吧！那老衲就直說了。要做成這件妙事，促成貴部與斯波氏的善緣，其中的關竅，就是‘點撥’。只要放我回去，我就能‘點撥’門徒和貴人們，把該傳的話傳出去…”
“斯波氏會意識到自己處境的危機，主動來找我。我給他指出一條明路，去往蝦夷地建立分家。而蝦夷地處，又恰好有蠣崎氏這個地頭，在我宗的掌控之下。我宗會讓蠣崎氏改換門庭，奉他們爲家主，只不過需要聯姻。而蠣崎氏的若狹武田氏血脈，源自清河源氏，也是斯波氏能夠接受的…”
“等等！蠣崎氏？怎麼會是蠣崎氏？！…”
“當然是蠣崎氏！在這一場善緣裡，你們山靼部族無需出面，連名號都不用亮出來。你們只需要，在斯波氏抵達蝦夷地後，立刻把他們接走，嚴密‘照料’就好！至於幕府、天台宗方面的交涉，以及斯波氏最初的運作，都交給老衲來辦就行！…”
說到這，覺慧法師眉眼慈悲，幽幽地嘆了口氣。接下來的運作費心費力，他要花的心血可大了去了！如果不是性命落在山靼人手裡，又闖下這種大禍，又需要山靼人的黃金來抹平…他纔不會拿出這種不得已的條件來！
“阿彌陀佛！點撥完斯波氏後，需要他們起個頭，去向幕府求取官職。而蝦夷守護的職位，對於斯波氏的家門來說，運作起來並不麻煩。我會暗中出手，打通其中貴人的關節。當然，這肯定是要花些供奉、用些手段的…”
“義澄將軍剛剛繼位，年紀又輕。他不會太關注這次冊封，最多知道有個蝦夷地頭叫蠣崎氏，與我天台宗有關，根本不會知道你們山靼部族的存在。對他來說，冊封一個偏遠到不能再偏遠的官職，把斯波氏丟得遠遠的，也算是一件‘善事’…”
“斯波氏是我天台宗庇護，從求取到冊封，自然都是我天台宗的名譽作爲擔保。不過，比叡山延歷寺的總山門，同樣不會知曉這件事的根底全貌。就連我這一系的僧正們，也只會知曉一半，知曉蠣崎氏與山靼部族有關。至於其他各寺的僧正，最多就聽聞一些真真假假的風聲，絕不會有人出面阻攔…”
“這件事一定要快！不用等幕府的流程走完，只要斯波氏的兩個娃兒，起了求取官職的線頭，就可以送上船，運到蝦夷地來了！他們會被直接送到你們手裡，連帶着那二十個斯波家臣！至於人送來後，怎麼結這份‘善緣’，你們山靼部族勇力過人，肯定不需要我來教…”
“而等我天台宗做了保，中間的貴人們經了手，幕府將軍的任命落了下來，一切就塵埃落定了！這時候蠣崎氏可能會有所反應，不過你們山靼人的大軍隨時都能南下，我天台宗的聲量，也能讓他們說不出話來…出不了什麼大事！…”
“至於後面，等你們弄出斯波氏血脈的繼承人，建了城館，再多給我一份‘緣法’.那以斯波氏的家格，運作個蝦夷管領的職位，也未必是什麼難事！而成爲蝦夷管領後，你們就可以名正言順的，把蠣崎氏收爲家臣。除了相鄰的安東氏和南部氏，沒人會在意的，更沒人會去管的…”
這一番謀劃說完，覺慧法師又是得意，又是感慨。他臉上浮現出慈悲莊嚴的寶相，悠然的唸誦道。
“要實現這一番冊封，就必須對幕府的運作，有着精妙的認知。也要對其中的貴人們，有着足夠的影響…因此，除了我天台宗，除了少數幾位僧正，別人都沒這本事！知道嗎？他們沒這門路，沒我‘點撥’人心的佛法，就做不成這四兩撥千斤的妙事！…”
“阿彌陀佛！這就是佛法的不可思議！…”
“緣起性空，一念緣生，一念緣滅。等到促成了這一番善緣，那我與各位的‘緣法’，也就消惡得善，並且越來越善了！善哉！善哉！…各位善友日後若有所需，森野清能做到的，老衲其實也能做到。而老衲能實現的善緣，卻不是他所能及的！只需要，一些小小的誠意…”
“.？！…”
大和尚這一番“不可思議的佛法”，直聽得王國出身的衆人面面相覷，頗有些摸不着底。龍造寺家弘大爲警惕，作爲武家，他最忌憚的，就是這種侵吞家門的狠辣手段。而哈兒蠻酋長阿力眼神閃動，仔細琢磨了一會，突然一拍大腿，恍然大悟！
“妙！真是妙啊！這大和尚的本事，看來和鎮守太監們差不多了！…”
“阿力？你聽懂了？這事真的能成？…”
“能成！祭司大人！這事說起來，其實很簡單。這大和尚就是要欺上瞞下，幾頭騙！騙完上面騙下面，騙完苦主騙本家。而只要按照規矩走完流程，把這‘冊封’做成了上面的政治決策，那無論是什麼將軍還是天台宗，還是中間運作的貴人們，都進行了信譽的背書與擔保。最後哪怕我們‘山靼部族’的事走了風聲，也沒人能後悔，只會閉着眼壓下去，睜着眼承認我們！這其實和各地鎮守太監們的運作，是異曲同工，一模一樣的…”
“…？阿力，你再說細點！”
“主神庇佑！大皇帝在上！我打個不大恰當的比喻，這事有點像落魄的宗室公主出嫁。這個斯波侯，就是出嫁的宗室公主。幕府將軍是不太在意的皇帝，天台宗的和尚是收了賄賂，負責提親的大監。而中間的貴人們，就是各級經手的官員…”
“大監們前來提親，告訴皇帝的，是宗室公主要嫁到西南，嫁到富足的成都天府。而中間經手的官員，知道是要嫁到川省，可能靠西邊一點。而各級內宦從上到下，有的知道一點、有的知道一半，但沒人會開口。至於事後問起來，也必然是一點都不知道！至於宗室的公主，大監們會哄騙她，告訴她要嫁的，是個貌美多金的書生郎君！…”
“很快，宗室的流程走完了。大皇帝看了眼，點頭批了。於是公主就上了路，到了川省，遇到了個體面的迎親隊伍，心裡還在高興！結果這隊伍沒去成都天府，一直往川西走，一直向西，最後竟然上了高原，到了烏斯藏！而當公主掀開蓋頭，睜眼一瞧，才發現是個五大三粗、連官話都不會說的烏斯藏大漢！…”
“可到了這時候，又哪有她後悔的機會？她人在烏斯藏，連聲都發不出來！而後，嫁了人，成了親，娃都生了，她也就徹底回不去，只能認命了。這其中哪怕走了風聲，也不可能有人，去替個落魄的宗室公主主持公道！而爲了上下的體面，爲了她自己的未來，哪怕後面再見到提親的大監們，她也只能滿臉感激，說‘謝大監們成全，成都天府的郎君真好’！自己拼了命的，把這體面圓過去呢！…”
“…！！”
聽到這一番奇妙的比喻，“山靼大漢”祖瓦羅與洛山達互相對視，一時都說不出話來。這些南方大部落聯盟的政治手段，實在是太過複雜奇怪，讓人難以捉摸。
“嗯？！…”
倒是覺慧大和尚聽了翻譯，臉上顯出驚詫。這些憨頭憨腦的山靼頭人中，竟然也有這樣佛法精深的人物？看這蠻子的長相，不像啊？
“阿彌陀佛！這位善信說的不錯！真是一語中的，頗有慧根啊！”
覺慧大和尚含笑點頭，慈悲的面容讓佛祖都落淚。他確實是幾頭騙，騙幕府，騙宗門，騙斯波氏的兩小孩，騙斯波氏的家臣。他其實也騙山靼人，把斯波氏一頓狠吹，好賣個大價錢。
而順帶的，他也要騙蠣崎氏，狠狠給對方來上一下子！誰讓蠣崎氏偷偷給山靼人報信，害他吃了大敗仗的？看我把你蝦夷地的宣稱賣了…算一算，不就是六頭騙嗎？輕輕鬆鬆拿捏！
“阿彌陀佛！一念生、一念住、一念異、一念滅。老衲的佛法，只是‘點撥’，四兩撥動千斤。所有人都看不清全貌，也無需看清…”
“將軍會樂意，給斯波氏一個蝦夷守護，幾乎不用花多少力氣，因爲對方的家格本來就夠了。比叡山知曉斯波氏去了蝦夷，免去了朝倉氏未來的齟齬，只會默不作聲。斯波氏會抱着一份希望，來尋找支持他們的蝦夷大名，尋找預想中的蠣崎氏。而蠣崎氏什麼都不知道，直到宗門把斯波氏，交到山靼蠻…咳…山靼善友的手裡！”
“等將軍賣了官職，宗門賣了斯波氏，斯波氏繼承人到了蝦夷，家老們跟着前來，都落在了貴部手裡，而蠣崎氏傻了眼…那時候，生米煮成了熟飯，誰又能說什麼呢？都得捏着鼻子，承認掩蓋下去！”
“不然的話，幕府將軍的權威不要了嗎？天台宗門的名聲不要了嗎？斯波氏不想活了嗎？斯波家臣們死了也行啊。區區蠣崎氏又能怎麼辦呢？這事不就成了嘛！…阿彌陀佛！…”
說至此處，覺慧法師雙手合十，向衆人行了個僧禮。隨後，他寶相莊嚴，看着爲首的祖瓦羅，含笑道。
“南無妙法蓮華！諸位山靼善信！現在你們相信，老衲能做到這一切了吧？這就是佛法的不可思議啊！…”
“要結下這一番貴部與斯波氏的善緣，確實並不容易。若是沒有我親自‘點撥’，絕無他人能夠做成。還請各位施主放了我，再贈我一千斤黃金！我願把弟子彌住留在這裡，等我做成這一番緣法，再把他接回去！…”
“啊？師傅！你不能丟下我啊！…”
僧侶彌住大驚失色，飛撲上來，就抱住覺慧法師的腿。覺慧法師皺了皺眉，正要把弟子一把推開…卻見祖瓦羅冷笑一聲，搖頭道。
“狡猾的大和尚！放你走可以！但有個前提，你先把那什麼斯波氏的血脈送來，用他們換你回去！以人換人！…”
“至於一千斤的黃金，我們也只會先給你兩百斤的定金，讓你的弟子帶回去！等你把那什麼幕府冊封弄下來，我們確認後，再給你後面的八百斤！並且，這後面的八百斤，也不是白給，你需得拿五千斤的火藥來換！…”
“不要再說了！這就是我們最後的條件！拿斯波氏換你，拿火藥換黃金！有了這兩百斤黃金的定金，在天台神廟裡，你不會找不到一個可靠的人幫你，就連一個人也喚不動吧？…”
“什麼？！先把斯波氏帶來，才能放我回去！…讓彌住回去聯繫？他能做成什麼？他雖然忠心，但沒這本事啊！…找宗門的其他僧正？這！…”
覺慧法師臉色神情陰沉，變了又變，有些羞惱，又有些難堪。好一會後，他才長嘆一聲，拍着彌住驚喜的臉，盯着洛山達鋒利的斧頭，嘆息道。
“哎，阿彌陀佛！就依各位善信所言！…只是我出了這麼大的事情，我這一系的師兄弟，各個都會露出獠牙。他們一個都靠不住，唯恐事情不大，不能把我拉下僧正的寶座啊！…”
“算了！請諸位山靼善信，用那最快的遮洋船，幫我把弟子彌住，送去近江吧！眼下出了這麼大的紕漏，天台宗中只有一個人，會盡力爲我張羅，會真的想要救我，把這窟窿補上。也只有他，能說得上話，讓他們那一系的僧正出力，把斯波氏的人送來，再幫我把這個佈局的前戲安排妥當。至於後面的操作，將軍冊封的官職，還有什麼交易的火藥…就得等我回到近畿後，親自操刀才能辦成！…”
講到此處，覺慧法師慈眉善目，補充道。
“善哉！善哉！諸位山靼善信，其實這個人，你們認得，也信得過！…”
“嗯？是誰？…”
衆人的目光再次望來，覺慧眉眼低垂，含笑開口。這一刻，那寶相莊嚴的容貌，那口吐蓮花的話語，真真是佛法精深，不可思議！
“南無妙法蓮華！這個人，當然是這一場因果的起始，引動我黃金的貪心，害我帶人來到北地，跳下這個大坑的妙法院‘師弟’…森野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