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從山谷中拂上高原,帶來四野玉米田與香草花的氣息,又帶着淡淡的血氣與煙氣。夜幕如厚重的織布,罩住了薩波特克的瓦哈卡谷地。王帳之中,修洛特仰頭望去,就見繁星宛如瑪瑙玉珠,嵌在天神織就的黑布之上,正是跨越千年的浩蕩銀河。而他再環顧左右,入眼卻是商周先秦般古老的部族風格,時刻提醒着他,那是回不去的滄海桑田。
“譁!譁!”
山風吹過王帳,王帳中鋪着深紅色的毛毯,還有塗繪羽毛圖紋的席墊。中央置有一隻黑陶火盆,火苗微跳,映出帳頂羽飾的倒影。一側是親王的豹皮坐墊,上飾一圈翠綠羽圈,象徵統治者的權威與太陽神的護佑。靠墊之上,橫陳一把刻有火神圖騰的權杖,杖首鑲嵌綠松石與金片,映着火光熠熠生輝。
旁邊的木案上,排列着幾件神聖的器物:一隻小巧的玉杯盛着可可汁,一枚象徵戰爭之神的骨飾吊墜,和幾塊紅玉與黃玉製成的祭石。帳后角處,靜放着裝羽冠與披肩的木箱,蓋上雕有繁複的祖先之蛇。而一面與墨西加風格結合的八卦圖紋旗幟,就垂掛在木箱之上。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裡。幸甚至哉,歌以詠志”
這一刻,修洛特心緒起伏。他背對着醫女彩善,聲音幽幽,念出一句晦澀的詩文。他的語調很是奇怪,就像許多年未曾開啓的石門,緩緩打開了心扉。而後,那門後深藏的世界一閃而過,帳中只有彩善悠揚的歌聲迴盪。
“天臨寶曆,聖澤敷明,日月重光萬國寧。
山河共固,禮樂同清,胙土綏疆,萬宇歡聲。
班瑞麟趾,懷柔鳳鳴,瑞氣層層接紫冥。
戎馬銷聲,田疇豐盈,歌鐘一曲,樂動長春,化被昇平!”
這一首是《長春樂·喜昇平》,講述的是天子削除天下羣雄,確立天命與正統。“胙土綏疆”,就是天子對地方的安撫、羈縻與分封。而“班瑞麟趾”,就是各地顯出祥瑞。“戎馬銷聲”,則是兵戈結束,天下歸於太平。
修洛特默默聽完,神色變幻,像是在與來自大明的儒者對話。這首樂歌的內容,其實與墨西加天下的情形有些相合。按照明代理學儒家的理念,削除羣雄,統一山河後,就該馬放南山、罷兵息武,尋求“天下昇平的文治”,以求國家上下的穩固。
這種政治理念,是與華夏天下相對閉塞的山河地理所對應的。當遼闊的華夏大地統一後,除了北方草原外,就基本再無外部的威脅,更遙遠的征服往往成本高昂,入不敷出。而如何維繫龐大帝國的內部穩定,養活飛快增長的帝國人口?就變成了至關重要的治政核心。這時候,士族對內的文治經營,就將取代將領、宦官對外的軍事擴張。
而等這種轉型後,由士族文官治政的帝國體制,又進一步讓對外擴張變得成本高昂,難以維繫。但是這種“文治”,卻能最大程度穩定帝國的核心領土,維繫漢地的秩序安穩與富庶繁榮!
對墨西加天下來說,同樣的問題,其實也已經躍然紙上。等征服了瓦哈卡薩波特克、海濱薩波特克後,聯盟與王國軍功授爵的戰爭體制,又該如何繼續維繫呢?是繼續滾滾向前,還是到了重新改革的時候?可墨西加天下的地理情形,所面對的遼闊南北美洲,還有歐陸源源不斷的入侵與殖民,卻是與天朝截然不同啊!
“唱得很好。還有嗎?”
“大人還要聽嗎?小婢還會一首《長春樂·平寇章》,或許能合上外間的場景。只是在宮中很少唱這首,可能唱的不大好。”
“嗯!唱吧。記住,以後不要自稱小婢,可以稱下官。”
“啊這.是!下.官從命。”
醫女彩善伏地行禮,看着“先知大人”的背影,就像看到了冬雪的白山。但這白山遠看冷肅,輕輕觸碰,卻似乎沒那麼寒冷。她清了清嗓子,深呼吸了幾下,又繼續唱道。
“赫赫天威,照耀窮荒,旌節重開朔漠疆。
旌旗卷盡,劍戟無光,四夷肅聽,萬里無殃。
將軍效命,勇士爭強,鐵騎南征北掃忙。
凱歌響徹,烽火初涼,功歸社稷,德洽穹蒼,永息刀槍!”
還是一樣安平的調子,一樣平和的歌聲。哪怕寫的是鐵甲鏗鏘的武事,也依然是以“永息刀槍”爲結尾。這種大明雅樂,是禮儀規章的大成,在政治思想與理念上,絕不會偏出儒家治平的主旨。而“功歸社稷,德洽穹蒼”,同樣是在點明,無論再大的軍功,也是歸於皇帝天命,歸於文德教化。這是大明士族天下的根子,是決不允許改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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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洛特垂目不語,平靜的傾聽着,直到彩善的清歌唱完,輕聲的請示道。
“大人,還要聽嗎?”
“嗯除了這些大明的平和雅樂,你還會其他的大明樂曲嗎?”
“啊!還會一點唐詩宋詞,但念得不大準。另外,還有一些從大明上國回來的士人,仿着唐詩的風格,寫了些七言,在宮中傳唱”
“嗯,那就唱兩首起伏的,不要這麼平。哀一些也無妨。”
“是!大人,那我就先唱一首《鄉山月·寄明京》吧!然後,再唱兩首上國的詩詞.”
“可。”
聞言,醫女彩善換了副姿態,臉上露出悽切的傷感,仰頭望着王帳的天頂。她對着那一輪半圓的山月,想象着朝鮮故國的情形,哀切柔美、發自內心的歌唱道。
“十里長亭水一灣,黃雲古道思無端。斷雁西飛傳舊夢,梅花東望寄寒山。
松竹冷風猶似故,山川遙隔不勝看。故國人聲今夜裡,只應隨月到江南~~
”“戍鼓斷人行,邊秋一雁聲。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
有弟皆分散,無家問死生。寄書長不達,況乃未休兵~~
”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着窗兒,獨自怎生得黑?
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
“嗚嗚!”
幾首詩歌唱完,王帳中餘音嫋嫋,卻是息了所有的聲音,唯留下女人的低泣聲。醫女彩善伏在地上,雙眼中已經蓄滿了淚水,一行行止不住地流下清淚!去國萬里,半生歷經坎坷與艱辛,而此生再無回鄉之日.她這番思鄉的唱詞,是真正的發自內心,也極具感染力。就連一旁的奧豹,哪怕聽不懂這歌聲的內容,也神色黯然,顯出了些悲傷來。
“.”
這一次,修洛特背對着兩人,低頭垂目,許久都沒有說話。好一會後,才聽到一句簡短的吩咐,卻是含糊得厲害。
“下去吧!休整兩日,讓奧豹帶你離開。先去託託納克海濱,再過瑪雅去古巴前線.”
“嗯,都出去吧!禁衛也都出去~~”
“是!”
隨着先知的命令,帳篷中的禁衛武士們齊齊行禮,就此魚貫出門。而醫女彩善又一次伏地叩首,這才被奧豹拉着,倒退着出了帳門。大帳之中,只留下垂目的王者,鄉音未改,鬢毛未衰,猶是一副年輕壯年的模樣。然而,好一會後,王者的眼角,卻落下了兩滴溼潤的淚水,低聲道。
“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故國明月,此生再不得見啊!”
“故國的山川仍在,但我卻回不去了。哪怕回去,也不是當年了~~”
王者的輕嘆幽幽飄遠,飄散在高聳的山頂,飄散在薩波特克的天空。而醫女彩善倒退出帳,直到看不見“先知大人”的背影,才驀然鬆了口氣,讓緊張的心神鬆懈下來。無論是誰,面對這種“似人非人、似神非神”的先知存在,都會感到莫大的壓力!
尤其是最初相見,聽到那一句上國口音的官話時,她整個人都毛骨悚然,像是見到了鄉間傳說中的巫神化身!而這位先知大人,還不僅僅只是說幾句話。那談吐言行中,對大明、朝鮮與和國的深切瞭解,甚至知曉朝鮮典藥監的品級,真得讓彩善心中戰慄顫抖!
“呼!維齊洛波大菩薩啊!這位先知大人,究竟是什麼樣的存在呢?難道,是什麼神佛菩薩的轉世嗎?”
醫女彩善心緒紛亂,很難立刻從這場會見中平復下來。可當她環顧四周,才霍然發現,在羣星閃耀的夜幕下,更爲蒼涼古樸、更爲蠻荒兇野的大地,已經出現在了她的眼前!
在她畏懼的注目裡,墨西加大軍連綿的軍營星火,就是銀河映照在地上的光點,閃動着望不到盡頭的橘紅光芒!而這大軍的光芒,卻從不是什麼“長春樂”、什麼“太平頌歌”。這是真切殘酷的血色殺伐,是數以萬計武士的征戰殺戮,是在安定的李氏朝鮮,已經許久未曾響起的兵戈殺劫!
“神王有令!連夜攻城!”
夜色沉沉,濃雲如墨,遮蔽了薩波特克山城上方的星辰。風聲獵獵,如同遠古神靈的怒語。而在高原北麓的山道間,在這座王帳所在的周圍,大片赤紅與金銅色交織的篝火光芒,已經把東南方的薩波特克山城完全包圍!
“咚咚咚!”
擂響的戰鼓晝夜敲擊,震撼着瓦哈卡谷地最南方的蛙水城,讓城中困守的守軍,始終不得休息!在夜色的火光下,不時顯出襲擾、射擊、鼓譟的武士身影。那是墨西加聯盟的遠征軍,是身披羽毛戰甲的鷹武士戰團、面戴黑曜石鬼面具的聯盟精銳武士、肩扛蛇紋盾牌的斷髮禁衛,還有扛着神聖旗幟與號角的戰爭祭司!他們舉着耀眼的火把,一列列攀上週圍的梯田殘壘,一步步逼近薩波特克最後的高地,爲黎明即將到來的強攻做着準備!
在墨西加大軍的包圍下,整座蛙水城外的山坡,像是被鑄成了金鐵色。數以千計的王室武士,都頭戴兀鷹羽飾、穿着銅甲,手持金色的長矛。那些長矛在月光中齊舉,許多都插着滴血的薩波特克頭顱!而盾牌的撞擊聲,伴着武士們呼喊的恐嚇,一波波喊向城頭。耀眼的火炬,照亮每一塊薩波特克城邦的石板,照亮每一具城牆上下倒伏的屍體!
“讚美主神!投火罐、火藥罐,點燃這些頑抗的薩波特克神裔!”
在山城四周的峽谷間,簡易的墨西加投石車已經設好。麻繩緊繃、火罐點燃,天空中傳來嘶啞的號角,那是從都城大神廟中帶出的銅角,有着神聖的含義,常常在獻祭祭品的心臟之時纔會鳴響!
“滴嗚!滴嗚!~~”
而在並不高大的山頂城牆之上,薩波特克的守軍也已經列陣完畢。他們或是穿着皮甲,或是穿着布衣,只有尊貴的神裔武士,才手持祖傳長矛與鑲嵌玉片的圓盾,披着用豹皮與金線縫製的古老披風。兩千多守軍中,蛙水城主薩蛙身披藍色祭袍,頭戴祖神烏鴉羽冠,沉默地站在古老石牆之後。他凝望風中紅光滾動的山谷,臉上滿是難掩的不安、恐懼與煎熬。可作爲薩波特克部族的神裔,面對墨西加人征服與獻祭的大軍,他根本就沒有選擇!
“咚咚咚!”
墨西加的戰鼓震響,如同持矛的戰神咆哮。火箭騰空,火罐投擲,劃破黎明前的夜幕。一蓬蓬火焰如燃燒的羽蛇,飛越壑谷,落在蛙水城的城頭與城中,帶來一片驚慌的慘嚎!而風助火勢,火光還在越燒越大,唯有淒厲的叫聲戛然而止。這一刻,遠方的鼓聲、喊殺聲、石塊撞擊聲,如同一首死亡的戰歌,讓山頂上遙望的醫女彩善渾身顫抖,如同墜入可怕的春秋戰國!
“哈哈,主神庇佑!只要這座山間關隘般的城池一落,瓦哈卡薩波特克與海濱薩波特克間,這最後的阻礙,就會徹底被打通!聯盟的主力大軍,也會順着這條海濱的通道,一路向東,征討七百里海濱薩波特克,甚至一路打到特萬特佩克鹿山城!而特萬特佩克鹿山城,可是天下最東方,具有神性的最後一座大城,也是神王許諾的,這次東征的終點!”
“主神見證!等我們征服了鹿山城,那這遼闊數千裡的墨西加天下,也就自此徹底一統了!”
奧豹站在彩善的身旁,望着四周的場景,神情也變得激昂起來。毫無疑問,攻下這座蛙水城後,整個瓦哈卡谷地,除了最東北的米特拉神墓城,就幾乎完全落入了聯盟的手中!而對這座城邦的征服,就是對數十萬瓦哈卡薩波特克部族,最後的一次滅頂重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