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顧雨晴達成了一致後，胃口都變得好了不少，陳涯這纔有心開始觀察這個小小的“私廚”。
頭頂上懸着歐式燭臺頂燈，頂燈裡的蠟燭是真蠟燭，被小心罩在琉璃罩當中；
有着細膩紋理的棕色檀木桌上，擺放着獸形鐵質香爐，淡淡龍涎香氣從香爐裡面縹緲而出；
桌上紅酒杯上折射着搖曳燭火，壁爐裡炭火靜靜燃燒着。
在各種火光輝映下，顧雨晴顯得格外漂亮。
陳涯用手揭開香爐的蓋子，嗅了嗅，裡面有着一層細膩的白灰，但看不太明白。
“這個是薰香嗎？聽說很貴？”
“有貴的也有便宜的。劣質薰香幾十塊錢，上好的龍涎香跟黃金等價。”顧雨晴說道。
“和黃金等價。”
“用掉了？”陳涯重複了一遍。
兩人看起來很熟的樣子。陳涯從地上爬了起來。
“我可真是謝謝你告訴我這個常識了，在你眼裡，我是這麼鋪張浪費的人嗎？”
這人給陳涯的第一印象並不好。
顧雨晴甩開頭髮，冷眼瞪他：“你還真把我當管家婆了？你現在這件也打算脫給我帶回去？”
如果顧雨晴開口問了，她猜想，陳涯十有八九會說“你是不是太敏感了，我沒有對你怎樣啊”。
就在他心猿意馬之際，天上掉下來一塊半乾半溼的毛巾。
顧雨晴臉上掛着微笑：“是我的朋友。”
“啊？哦對哦，這次我可以自己帶回去。”
她的心情很矛盾，既不希望陳涯對自己有想法來追自己——因爲那樣就少了個能說得上話又看得順眼的人；
她也不希望陳涯對自己完全沒想法。
又在無形之中被秀了一臉。
她沒有意識到的是，就在她如此苦惱的時候，她就已經輸了。
真正的有錢人不一樣。
顧雨晴在這裡有個私人專櫃，在更衣室換了一身粉粉的運動裝束，依舊露出豐饒的長腿。
他忽然又覺得，剛纔自己對她有點過分。
“比如網球場……”
想明白這一點後，陳涯慢慢收回了自己桌下的腳。
之前和顧雨晴隔着一張桌子對坐，那時候，桌面彼端是投資者，此端是投資人；
陳涯看了眼她擱在桌上的沉甸甸的負擔，嚥了口唾沫點頭：“確實。”
“……我和你對划算的認知，有點不一樣。”
陳涯想說“你很體貼”，但硬是沒說出口。
那人看向了顧雨晴，又看向了陳涯，微微笑道：“來的不巧，居然有新客人了。”
那也不是她做錯了什麼。
“你應該有洗了吧，”陳涯說，“其實有個常識要告訴你，衣服洗了曬乾，還是可以再穿的。”
陳涯現在學會平常心跟顧雨晴相處了。
但後來顧雨晴的話打消了他的念頭，他還爲那不爽了一會兒。
顧雨晴站在他身後，出聲矯正着他的姿勢，陳涯擺了幾下，她直接不耐，上手抱住了他。
“……”
毛巾上面有股莫名氣味，陳涯捧着毛巾苦笑了會兒，道：“謝了，不過，我還是用衣服擦吧。”
顧雨晴還從來沒見過他這樣有悟性的選手。
“這個燒的是多少錢的？”
因爲陳涯實際上並沒有表現出來什麼，只是看她的眼神沒有之前那樣帶感情色彩了，就好像……
打了幾輪，兩人身上都浮起了細細的汗珠，喘息聲也逐漸變大。
“這位是蔡振益，蔡總，”顧雨晴給兩人介紹，“這個是陳涯。”
顧雨晴撇了撇嘴，想要奚落他這種時候顧忌男女大防的表現挺搞笑的，但不知爲何又說不出口，好像反而是自己着相了。
蔡振益總算鬆開了手。
和她這樣從小就生活在不同的世界中的人，兩個人註定沒有將來。
“抱歉，就只有一條毛巾，將就用吧。”
甩開頭髮走到自己半場，顧雨晴心情複雜。按理說，她應該覺得很討厭。但其實心情並不討厭。
轉念一想，臉上又露出有些得意的表情。
顧雨晴總算打算放過他：“……好吧，直接實戰教學。”
她退開了兩步，稍微離遠一點說：“再按我剛纔說的做一下發球動作。”
顧雨晴捂嘴笑道：“這個可不是龍涎香，不過也不算差，燒的是三千塊錢一斤的。”
陳涯把毛巾扔到椅子上自己回來，一邊道：“我還是覺得很不可思議，居民樓裡，居然還能做網球場，這是誰想出來的？”
“算嗎？”
“說過了，”陳涯把拍子立在地上支撐自己的身體，“我要說，你也是個很優秀的老師。”
“……”
其實網球還有更多的細節，比如握拍、站位……這些甚至比怎麼發力更加重要。
“這樣握拍，這隻手要這樣……”
“在聽，”他呼吸有點凌亂，“我建議，我們不如直接實戰吧，感覺那樣學得更快，動作可以在實戰當中慢慢矯正。”
“那這地方性價比不高啊，別的地方……”
沒有聞出和蚊香本質性的區別。
先前在那個酒吧，陳涯有一瞬間因爲環境和氛圍，產生了一剎那的目眩神馳，對顧雨晴有了片刻的覬覦和企圖。
顧雨晴轉臉走了，顯然，她不想解釋“用掉”是什麼意思。
又回到了之前在高杉資本公司，兩人隔着一張桌子做投資報告的時候。
真正的有錢人，花的都是別人的辛苦錢。
“至於嗎？……”說完，顧雨晴自己臉也紅了。
但是陳涯的態度在剛纔的感悟之後，卻莫名冷淡了許多。
越是接近她的世界，陳涯就越是明白，自己跟她屬於不同的世界。
顧雨晴若有所思地端詳了他一陣子，目光在他身上飄來飄去。
但是她們的錢也是一首歌一首歌寫出來的，一場演唱會一場演唱會開出來的。
這麼打了會兒茬，顧雨晴心情好多了，站到球場上，開始教陳涯基礎的握拍姿勢和擊球技巧。
但是這張桌子的距離，始終是兩個階層之間無法逾越的距離。
“是我想出來的，”顧雨晴喝完了水，在一旁道，“因爲我想打網球，所以老闆就造了這個。”
“你好你好，久仰久仰。”陳涯點頭。
就好像他內心深處已經腐爛了，散發出驚人的惡臭，他的身體已經無法蓋住這些氣味，不可遏制地溢出了一點微不可查的臭味。
“沒什麼，想到了，就順手帶了。”顧雨晴說。
“你久仰我？”蔡振益看上去好像很驚訝。
“不算。”
孤男寡女的，說這話，顯得有點像調戲。
看來自己的魅力沒有任何問題。
“你知道我們這頓飯多少錢嗎？兩個人就要花一萬多。”
那是一種純商業合作性質的眼神。
……
“來吧來吧，實戰教學。”
“朋友是吧，嗯，好，好。”
“這家會所也不是專業做私房菜的，想突出競爭優勢，就只能在這種細節方面下功夫咯。”顧雨晴輕鬆道。
很快，一頓飯吃完了。
顧雨晴絕不當輸家。
跟着陳涯在一起，她好像變得容易臉紅起來。
“知道啊，”顧雨晴一邊用刀叉吃着牛排一邊說，“我一聞就能聞出來，劣質香和優質香，差別還蠻大的。”
“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情況吧，比如想找一個又能吃飯，又能打網球的地方，就會到這裡來。”
想起來上次也是她給的衣服，他有點歉意地擡起頭：“抱歉了，每次都是你給我這些。”
蔡振益用力握住他的手，伸手拍了拍他的胳膊，轉頭對顧雨晴道：“這位是圈子裡的新貴？”
裝什麼高冷，硬撐罷了。
本來兩人的腳靠得很近，陳涯收回一點後，兩人感覺上的距離一下拉遠了很多。
“……不愧是你。”
她能接連不斷地引起新話題，並且都很有趣味，整頓飯都沒有冷過場。
陳涯彎着腰，雙手握拍。
這才意識到，自己靠得有點太近了。
就是這點臭味讓陳涯聞到了，但找不到源頭，只讓他很不舒服。
要不然說運動是最好的社交方式，兩人現在的氣氛比剛纔好多了，說話也逐漸變得正常起來。
在普通人的想象力範疇當中，這種級別的明星就已經是頂天有錢了。
“如果你早幾年接觸網球，成就肯定不可限量，感覺你天生就是打這個的，”顧雨晴喘着粗氣說，“我是不是說過這話了？”
“哎呀，怎麼掰不過來，你的身體好僵硬……”
“你挺直身體看看？”
“歇會兒吧。”顧雨晴走過來，用毛巾擦着額頭上的汗水，大口喝水。
但陳涯不會被這身顏色可愛的運動短裝迷惑，他深知，穿的越粉，打人越狠。
因爲誰先喜歡對方，誰就輸了。
她脖子上掛滿細密的汗珠，如同嫩葉掛露珠。
這是屬於漂亮女生的驕傲。他對自己沒想法，那就說明自己沒有魅力，會產生挫敗感。
“不行。到時候又是一身汗。”
“你之前是在……東煌七星公司擔任什麼職務吧？我印象中，”陳涯淡淡道，“好像看到過你的名字。”
“這一套是你的，去換上。”顧雨晴朝等在外面的陳涯扔過來一套男士運動裝，表情冷冷的。
“嗯，很好，這不是能做對嗎？那候球動作呢？”
顧雨晴不自然地道：“是啊，我家裡常備了兩三套男士的，看到了，順手就買了。”
“動機是什麼？”顧雨晴臉上露出了困惑的表情，“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動機啊？”
不考慮亂七八糟的男女關係，她能成爲一個很好的朋友。
陳涯笑道：“那就好。不過說真的，以後還是不用買新的了，我穿洗過的就好。”
顧雨晴道：“你好，蔡兄。”
陳涯感覺到一片柔軟貼到了自己背上，女生軟軟的手握着他的手，頓時腦海中白了一片。
現在兩個人還是隔着一張桌子對坐，身份變成了可堪稱作“友人”的身份。
儘管他面上表現得無可挑剔，熱情又大方，但是內裡給陳涯總有隱隱帶刺的感覺。
蔡振益走過來主動伸出手，眼睛死死盯着陳涯：“陳涯，陳總？”
之前他從顧雨晴身上學到的姿勢，大多隻是發力技巧。
顧雨晴捂嘴笑道：“你覺得你自己對我來說，不算尊貴的客人嗎？”
她們賺的也都算辛苦錢。
顧雨晴很想問問他，對自己到底有什麼意見，但她不好意思問。
陳涯重複了一遍，並使勁嗅了嗅。
先是下半身，接着上半身，接着又看向下半身，又看向下半身……
看吧，身體是誠實的。
以前，“世家”對於陳涯來說，只是一個遙遠的名次。
現在想來，顧雨晴那番話也算救了他的命。
“哦。”陳涯看了眼衣服上的吊牌，沒有標價，“你上次那套呢？爲什麼又帶一套新的。”
陳涯突然擡起頭：“我很好奇，你怎麼會備男士的運動裝？這次也是給你爸準備的嗎？”
在桌前坐了會兒，隨便聊了會不鹹不淡的天，氣悶的顧雨晴便說要帶陳涯去打網球。
“這裡幾乎只有我在用，幾乎。”顧雨晴說。
“算了，你也不用帶回去了，丟在這裡就好，這裡有幫洗衣的地方。”
那樣一來，倒顯得顧雨晴自作多情。
“你們有錢人在溢價如此嚴重的地方吃飯，動機是什麼？”
看陳涯一臉無語的樣子，顧雨晴“噗嗤”笑了，挑起腳尖，在陳涯桌下小腿上蹭了一下。
“這地方花上一兩萬，就能享受一整天的清淨，方便又實惠，比其他地方划算多了，對我來說，也不算昂貴，不如說很划算。”
陳涯算有點明白“有錢人吃飯主要是吃個氛圍”是什麼意思了。
似乎是爲了迎合她，一個身上裝備整齊的人敲門走進了場地，現身說法給陳涯解釋了一下什麼叫“幾乎”。
陳涯是個很好的學生，如同海綿一樣貪婪地吸收所有知識，並且以最快速度轉化爲實踐。
這裡所謂的網球場，實際上就是樓頂上的半層，視野開闊，牆壁和天花板都用了吸能材料，網球不會亂飛。
陳涯紋絲不動。
“人太多，會有很多視線盯着我，不舒服。”顧雨晴手撐在腮下。
江心海，徐湘瀟……這種級別的明星他也見過很多。
顧雨晴是個很好的食客和夥伴，一邊吃，還會一邊給陳涯講解各種菜的吃法和來歷。
“不不，我舉個例子給你聽哈，”陳涯說道，“按照我自己的理解的話，我在宴請一些尊貴客人的時候，會帶他們到很貴的餐廳去吃飯，這樣比較有面子，也顯得對客人很尊重。但是你帶我來這裡的話……”
他拿起旁邊的金色獸形薰香把玩了一番，想了想，又說道：
“你說，這個薰香是三千塊錢一斤，這個應該是商家聲稱的吧？如果商家以次充好，我們也無從知曉啊？”
“別的什麼地方？”顧雨晴歪頭問道。
“我們講網球發球採用的握拍方式叫大陸式握拍，虎口跟握把垂直，站立的時候呢，腳要站在底線外，面朝右網柱，側身站立……”
反正第一原則是公平行事。
所謂私房菜，也無非就是牛肉、烤鴨、佛跳牆那老三樣，吃完之後堪堪能飽。
他也明白了有錢人到底有多有錢。
陳涯拿起來看了眼顧雨晴丟過來的，是全新的，吊牌都沒摘。
陳涯張嘴擡頭：“這麼貴？”
這個女生其實很細心，把自己的事放在心上了，不然不會想到還給自己帶衣服。
來人是個男的，梳着個商務型的背頭，身形筆挺，穿着白色的運動服，看上去有種精緻感，一眼就知道是有錢人。
“喂喂？在聽嗎？”
原來錢都是花在這個上面。
顧雨晴本來就不想跟陳涯談戀愛，就算萬一要談戀愛——她的原則也是，絕對不能先表現出自己喜歡對方。
直到認識了顧雨晴，他才理解“世家”是個什麼概念。
更何況，她看中的男人，如果不來喜歡自己，那自己每天見他之前，豈不是白化了許多妝？白費了許多時間挑衣服？
於是，兩人的氣氛有點陷入了僵局，一個人感覺自己熱臉貼冷屁股，一個人覺得還得再控制一下距離。
陳涯往嘴裡放了一個不知道什麼點心，除了甜味沒有感到其他的味道。
雖然他以前賺了不少錢了，但他不算真正的有錢人。
“一隻腳斜向四十五度站立，另一隻腳這樣站，手呢這樣握着……”
顧雨晴就是真正的有錢人。
她只是恰好出生點跟自己不一樣而已，她只是恰好生活更加優越一些。
這種變化讓她覺得很莫名，同時也有些煩躁。
無論從什麼方向說，都是個好女孩。
顧雨晴說着說着，擡頭看了一眼陳涯，發現他表情怪怪的。
“你好，不過我不是什麼總。”
顧雨晴嘟嘟囔囔解釋了句什麼，很難聽清。
……
本質上，他是用自己作品換來的錢，說白了還是辛苦錢。
前提是她自己不往那方面想。
顧雨晴表面很粗疏，其實內在情感很細膩，她自然感受到了陳涯態度上的變化。
顧雨晴皺起了眉。
陳涯彎着腰握拍。
……
陳涯認真聽了一些，覺得受益匪淺。
“其實穿便服也不是不行，我今天的衣服很寬鬆。”
她現在已經看開了，陳涯跟她不鹹不淡，她也怎麼對陳涯。
“請講。”
陳涯放下叉子，問道：“我能不能冒昧問一個問題。”
顧雨晴就站在他旁邊，兩條腿筆直得如同兩條玉柱。
陳涯坐在地上，貪婪地呼吸着空氣，努力舒張身上的每一塊肌肉。
“你好，顧妹。”
“嗯，連你都知道我，很好很好。”蔡振益笑着點頭。
他說話總有股怪怪的味道，像藏着什麼故意不說。
陳涯有點討厭，但沒有討厭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