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來到死牢,他仔細端詳太子妃,忽然記起了什麼。帝王之音,振聾發聵:你是將軍府的人 ?昏迷的太子妃似是被震醒,一下愣住,擡頭看向他 。
皇帝見她有迴應,便笑了笑,原來如此,你是覺得將軍之死冤屈,故而來此向我索命?太子妃沉默,半晌開口,嗓音沙啞,幾不可聞:我是明國人,你是明國仇人。
皇帝聽後,回過神來,半蹲下來,一下子伸手,用蒼老卻有力的手臂掐住她年輕而瘦弱的頸項,說道,外邦皆以爲我病衰,時日無幾,明國那幾只老狐狸也是愚蠢之致,派你個黃毛丫頭,就想改天換日?他們可知,螳臂當車,蚍蜉撼樹,何等可笑!
太子妃如今身衰體弱,雖有武學功底,但禁不住連番嚴刑拷打。
此刻,老謀深算的皇帝差點看穿她的身份,不知是否是因爲,將軍之死開始讓他重新回顧過往。早年間他常去往將軍府,府中的人物,是否會因爲將軍之死,而開始謀劃弒君之計,也未嘗不可能。
在他的帝王威嚴和揣摩試探之下,太子妃的精神也逐漸瀕臨崩潰,死牢關押嚴格,無人可以通風報信,內中人是死是活,外界一無所知。
她幾度昏死過去,看守的獄卒受命不時朝她身上潑冷水,怕她在招供前扛不住而一命嗚呼。
太子進了六王爺牢房,兩人在月色下,圍着小木桌。太子帶了王都最好的酒-美人醉,他給王爺滿上。王爺接過茶碗,一飲而盡。這幾日他憔悴許多,但好在並未遭遇刑罰,他的罪已坐實,無嚴刑拷打必要。此罪即便誅九族,他也孤寡一人,無甚牽掛,只是牽累了太子妃,他心有不忍。
太子臉色陰霾,他不善飲酒,但今日也端起茶碗一飲而盡。六王爺問道,太子可還記得,小時你同我說,不想做這無趣太子,想像我一樣,做個安居一隅的閒散王爺。太子點頭。
六王爺說道,說來可笑,你說我這閒散王爺不做,爲何不遠千里跑來王都,落得個這麼個下場。他苦笑一番。
太子看着他,說道,我們各有天命,皇叔,你說的對,我一生如籠中鳥,生於帝王家,縱然父皇母后多般愛護,卻還是因爲太子的位份,終避免不了與你刀劍相向。
六王爺看着他,內心有憐惜,說道,太子不必爲我掛懷,皇叔自感大限將至,身陷囹圄,臨終瀟灑一回倒也不算辜負此生,只是,可惜了這美人如玉的太子妃。他說着,看向不遠處的牢房,那裡的人,此刻正沉沉昏睡着。
太子不忍回頭,他落下淚來,隨後拿起酒壺,仰頭就喝。六王爺伸手攔下他,勸阻道,你這不要命了,你自小因用藥過多,傷了體質,何況美人醉,傷身更傷心。
六王爺看着他哀慼無力的模樣,沉思一番,隨後開口道,雖然你母后如今不喜這太子妃,但她畢竟舐犢情深,你不妨略施一計。
太子一天,眼睛亮了起來,擡起頭來,切切問道如何?
王爺擡頭看了眼站在太子身後,裝扮成宮人模樣的阿施,意味深長,緩緩開口道,太子身後這位是否通曉醫術?何不爲太子妃診脈看看,說不定有靈丹妙藥。
阿施擡眼看了王爺,想到他必定是看穿了自己的身份,但如今王爺已是自身難保,想必其言也善。太子回頭看向她,雖有些不解,但充滿了信任。阿施略作思忖,便點點頭。
李煊按皇帝吩咐去死牢見六王爺,隔壁不遠便是關押着音的房間。例行公事見過六王爺後,他轉頭看向隔壁。
李煊看到,地牢氣窗微弱的天光之下,她在地面上癱坐着,雙手被粗重冰冷的鐵鏈束縛吊掛,她頭髮散亂,臉上及身上都是傷痕和血跡,在白色的囚服下顯得極其心驚,遍身沒有一處完好的地方,可以想見,死牢的手段,鞭刑鐵烙,該是一樣不落。
此刻的她虛弱的就像暮年將死的枯槁老人,而在不久前的封妃大典上,鳳冠霞帔之下,她美麗的身姿與臉龐,還是那麼明光照人,熠熠生輝。
待李煊侍從遣開獄卒後,他邁着顫抖的步伐走向她,握着死牢的鐵欄杆,輕聲呼喊,帶着隱隱的絕望,此刻他內心有一種大恐懼,這樣的她,還能否聽見自己的呼喚。
片刻後,她微微擡起了頭,看向他。因死牢光線昏暗,月色穿過氣窗照射在他身上,她感受到是他,便輕輕點頭。李煊睜大眼睛確認了她的反應後,身子一鬆,慢慢滑落半跪在地上。此刻他眼睛裡佈滿血絲,滿臉青筋四起,毫無平日裡那風度翩翩,皎皎明月的將軍府小公子尊容感。他素日以冷靜智謀著稱,但深陷囹圄的太子妃如今已無法看清,此刻離自己咫尺之遠的李煊,正拼命忍住不讓眼淚落下,她也無法聽清,他心臟悲惋的跳動和骨頭關節咔咔作響之音。
六王爺的聲音幽幽的傳來,李三公子,別看她文弱,可是連日來遭遇極刑而不出一聲,連本王這素來自詡見過大場面的,都禁不住佩服,只是可憐姑娘這條命,再這麼下去,恐怕是要香消玉殞了。
李煊眼淚啪嗒落在地牢的灰塵裡,月色之中,唯有他能看見她的痛苦,他可以想見,面對多疑而殘酷的帝后,日後她還會遭遇什麼。
六王爺似是不在意李煊在一旁,自言自語道,本王我呀,孤寡一人,巴不得早點兒痛快地見閻王爺去。而這太子妃,如花美眷,命不該絕呀。說完他長嘆一口氣。
太子妃似是充耳不聞外界的一切聲響,片刻,她又沉沉的垂下頭昏死過去。
太醫跪於皇后跟前,訥訥道,娘娘,這太子妃,確有身孕,臣絕不敢欺瞞,脈象顯示,已有月餘。
太子站在一旁,他看着皇后陰霾的臉,上前道,母后,如今太子妃身有皇嗣,如何能夠繼續呆在死牢?
皇后回頭,看見太子擔憂又急切的模樣,繼續思忖中。太子見狀撲通一下跪下,皇后大驚,伸手要將他扶起,太子搖頭道,母后,我聽聞,當年母后懷着兒臣時,有其他嬪妃不滿,意圖謀害,因而我自出生起,便體弱多病,好不容易纔漸漸長大。母后,兒臣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和我一樣…
皇后聽到這裡,一下心軟下來,她捂住心口閉上了眼睛,隨後扶起太子,深深吸一口氣,說道,此事我需同你父皇商量。
在皇后的遊說下,太子妃被允許暫時出獄,去往郊外行宮監管休養。
因假孕之事不可長久,太子計劃將她送回明國,阿詩心覺不妥,但此刻無法向太子說明。後她見到了李煊的馬車,便心生一計。
天將破曉,李煊出宮前,登上馬車,見到了一纖弱女子已等在車內。女子擡首,面容素淨。
是你。李煊記起她是宮宴上的出塵明國美人,並且,她還是真正的明國公主-高明。
李煊落座在她對面,敏銳的眼神看着她。
明不慌不忙,開口道,想必李煊公子已經知曉我是何人,此次我前來,是想告知公子,我知曉太子已有計謀救太子妃,但覺不妥。我看出,公子與太子妃有舊交,故而想與公子做個商議。
明看着他,李煊沒有開口,明雖然不是十分確信,但依然保持鎮定的說道,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李煊伸手握住她纖細的手腕,盯着她,你的目的?明一字一句,與你一樣,救人。
李煊眯起了眼睛,擡起下巴看着她,良久,他鬆開手,問到,太子如何救人?
明附到他耳邊,輕聲吐露。聽後,李煊捏緊了拳頭,怒目而視道,身中奇毒?
明垂下眼睛,點點頭,回道,據王爺說,他眼見有人密入死牢,到了太子妃身前停留,後太子妃便有中毒之跡象。我通曉醫術,他暗示我查看,確實是西南奇毒,但好在此毒脈象與身孕之脈象相似,故而才能...
李煊握住她的雙肩,問道,你可能解毒?明想了想,回道,有人可解,但需李煊公子相助。
客棧上廂包房內,隔斷後的牀榻上躺着一人,似是虛弱之極,身旁白衣醫官起身,卑微的搖搖頭,退回到座下,跪地叩首道,姑娘本已脈象虛弱,加上昨夜長途奔襲,更加重了病情,若公子執意前往他國,姑娘的身體怕是難以爲繼,望公子三思。
鄒晚聽後沉思片刻,擺手示意醫官,他便退下,鄒晚坐於牀前,握住榻上之人的手。
不多時,忽然有輕微叩門聲從隔壁包房傳來,鄒晚警覺,未等他反應,架子後有扇門被輕輕推開,他迅速起身,走到身前的不速之客,一襲玄衣,掬手行禮後,擡起頭,竟是李煊。
鄒晚眼中有三分詫異,三分警覺,三分見故人的寬慰。但開口問道,你來此地,所謂何事。一邊行至桌邊 。
李煊擡眼看向隔斷後,鄒晚側身擋住他的視線。李煊收回視線,開口道,回殿下,臣魯莽,懇請殿下即時回宮,另 榻上之人…准許臣帶回將軍府。
鄒晚聽後立時盯住他,你知道她是誰嗎?眼色凌厲。
李煊看向他身後,眼神中是盡力隱忍的平靜,問道,敢問殿下可是打算去往明國?
鄒晚轉身,不錯。
李煊未語,他往身後示意,門後輕輕嫋嫋又進來一人。來人竟是一襲藍衣的明,她向鄒晚屈膝行禮後,鄒晚壓低聲音,阿施?
明答,是,殿下。她說完一邊伸手將腰間之物解下,另從身後拿出細卷軸呈於他。
鄒晚不解,接下物件後,發現是明國公主的令牌。他打開卷軸,發現是明國爲聯姻所做的太子與太子妃畫像。畫中之人是阿施和自己,有明國皇帝印章。
他回頭,看着眼前的明,問道,所以你是...公主明?
明點頭,如殿下所見,我是真正的明國公主,榻上之人如今已…磨難深重。懇請殿下,速速將她送往將軍府,其中曲折,我自慢慢向殿下呈明 。
鄒晚臉色蒼白,眼中遍佈紅血絲,他轉頭看向李煊,毫無疑問,李煊便是始作俑者。但如今,情勢所迫,太子妃的身體無法再經歷奔波。另外,倘若她非明國公主,那麼送往明國,便是自尋死路,眼下 他沒有破局之法。
此時醫官被傳喚,鄒晚問他,倘若就近送往將軍府,何如?
醫官跪地回覆:大好大好!將軍府離此地不遠,半日即達。且臣聽聞,府上有極好的醫官,因將軍常年有傷病,故而醫官都是王朝最優的,對於 …姑娘而言 實屬最佳方案。
鄒晚看向榻上依舊未曾甦醒的人,眼裡的破碎無處可藏,他雖非病體,但此刻身心皆如跌落冰窖,寒意四起。
鄒晚看向李煊,准許。但是,我要親自將她送入府中。
李煊掬手,謝殿下,臣備快馬。
馬車中,音身披一襲銀色披風,被鄒晚護在身前。對面是明,她靜靜垂着眼睛,不知是思考還是休憩。車馬奔波,鄒晚滿是心事,無法舒開眉眼。
車外,李煊騎馬跟在馬車身後。黎明時分,夜色濃郁,但東邊之處,有微光漸起。小道兩邊,有微風吹起竹林打葉之聲。
此時,前方馬蹄聲疾馳而來,籲地一聲在李煊前停下,來人下馬而來,半跪奏報:公子,事情有變,城中正門哨崗戒嚴,我們的人被換下,此刻恐怕無法從正門入城 。
李煊神色未變,似是意料之中,他沉思片刻,叫停馬車,下馬後輕叩車門,得應允後探身入馬車。
鄒晚擡眼,何事?
李煊看了一眼披風之下沉睡的音,低聲道:正門戒嚴,恐車馬不得入內。立時破曉,需快馬從東門入城。殿下,請將太子妃交與臣,此事不可緩。
鄒晚眉頭深皺,他的眼睛像一片夜色,而懷中之人,氣息虛弱,他伸手撩開車簾,熹微之光霎時灑落車內,車外一片竹林影影幢幢。
不知時間流逝幾何,似是須臾,似是亙古,四周一片寂靜,李煊低首靜默等待,鄒晚看着懷中之人。此刻明出聲打破了寂靜,殿下,宜早不宜遲,恐生變數。
鄒晚終於回過神來,他將音的披風裹緊,好。
他下車,目送李煊快馬疾馳而去,朝着天光盪漾起來的方向。明望着他,他站立良久。明開口道,殿下,李公子許我與殿下回宮,有其深意。
鄒晚緩緩回身,看着她,似是失魂,眼中一片化身於世外天際之感。明欠身道,懇請殿下入車,我將一一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