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錦衣,劉瑾……這麼明目張膽的麼?”
安梓揚屈指在文書上彈了兩下。
“這麼明顯的線索,人家可能早都等着你們找上門來,結果還要等到梅千戶跟我通氣兒……是你們最近吃的太飽,還是我最近太好說話了?”
百戶們垂頭而立,噤若寒蟬。
其中一人囁嚅着說道:“千戶,不是我們不盡心……朱千戶可是指揮使的獨子,我們是您的人,您是鎮撫使的人,若是查過去、鬧出什麼齟齬,我們怕會讓鎮撫使在指揮使面前難做……”
安梓揚嘆了口氣。
也是。
這事兒的根底,還是因爲他平日給自己的麾下洗腦太過,導致整個千戶所跟個邪門兒宗教一般。
什麼被嚇了一跳,捂着胸口喊“我嘞個鎮撫使啊”;或是偷摸到李淼家門口偷磚,回去磨成墜子放在胸口護身之類的事情,在他這個千戶所裡已經不是什麼新鮮事兒了。
好處是對李淼絕對忠誠,但壞處就是一碰上跟李淼本身相關的事情,這些人就有點兒暈頭了。
就說眼下這件事。
李淼跟朱載是個什麼關係,錦衣衛上下都知道,那是比親爺倆兒還親。
別看平日裡倆人一個逗悶子一個摔桌子,互相都沒個好臉兒。但真要有人擋在這爺倆兒面前……這大朔就沒有李大人不敢殺的人,也沒有朱大人不敢擦的屁股。
這讓這些百戶如何敢去摻和到這倆人之間?
乾兒子查親兒子,好說不好聽啊。
“也罷。”
安梓揚起身。
“你們去把這個劉錦衣的底子給我好好查一查,八輩兒以內的祖墳都給我刨開,家裡養過的狗都給我滴血認親,但凡有一點錯漏……你們知道最近唐門送來了一批好玩意兒吧?”
幾位百戶都是面色蒼白,連連點頭應是。
安梓揚拿着那沓文書,出了錦衣衛衙門,乘車前往紫禁城。到了宮門下車,驗明正身、領了牙牌,安梓揚便快步朝着紫禁城東南方向走去。
行了片刻,穿過東華門,便有一座二層小樓遙遙在望,面闊三間,重檐歇山頂,覆黑琉璃瓦綠剪邊,門上匾額上書“文淵閣”三個大字。
文淵閣,也就是內閣。
這便是大朔的權力中心了。
若在去年以前,安梓揚一個小小的正五品千戶,是沒資格來這兒的。就算是朱載,來這兒也得小心翼翼、恭恭敬敬。
但眼下卻已經大不相同。
安梓揚邁步走到文淵閣門外,目光朝側面掃了一眼,就見有數個太監垂頭低眉的站在門外,對他的到來恍若未聞。
司禮監。
大朔的最高權力,可以分爲三部分。
皇帝、內閣、司禮監。
天下事,落到紙上不過小小一份奏章。無數奏章由六部彙總至文淵閣,由內閣給出處理意見,也就是所謂的“票擬”。“票擬”形成,由司禮監送至皇帝處,形成最終的決策,名爲“批紅”。
關鍵就在於這個“批紅”。
理論上,“批紅”是由皇帝本人發話,司禮監的秉筆太監執硃筆將皇帝的意志落到紙上,形成大朔的最高決議。
但執行起來,卻不是每份“批紅”都是出自皇帝本人的意志。有些“不甚重要”的小事兒,司禮監直接批了也是一樣。
至於哪些事重要、哪些事不重要……若皇帝本人不親自來問,其實也是由司禮監來決定。
大朔“宦官掌權”的現象,就是因此而生。 內閣首輔、司禮監掌印太監,這兩個角色趴在皇權之上,將皇帝本人放棄的每一分權力都吞入腹中,並最終成長爲大朔朝堂上的兩個龐然大物。
若是沒有皇陵之事的發生,錦衣衛在這兩個角色面前是擡不起頭的。
但現在嘛……安梓揚看着那幾個太監,嘴角緩緩勾起。
這幾位太監,每一個都是兩鬢花白、雞皮鶴髮,彷彿木偶一般站在門口,直到安梓揚到了切近才反應過來,擡起昏黃的老眼看向他。
看清了他身上的錦衣衛官服,這幾位太監面色陡然恭敬了起來,彎腰就要行禮。
安梓揚擺了擺手。
“不必,若是累了就去歇息,只要門口有人即可……做做樣子就行。”
“是、是。”
老太監點頭如搗蒜。
“指揮使在嗎?”
“在的在的,方纔內閣擬了些章程,奴才剛給朱大人送下。”
“嗯。”
安梓揚點點頭,邁步進了文淵閣。
一樓分爲兩間,外間是些書吏,負責彙總分類六部送來的奏章。內間則是內閣大學士們和內閣首輔議事的地方。
見安梓揚進來,外間的這些書吏反應各不相同。
有些露出討好的笑容,有些陡然色變、垂頭不語,還有些面露憤慨之色。
安梓揚便停下腳步,歪着頭掃了一圈那幾個面露憤慨之色的。
其中一人面色陡然漲紅,嘴脣翕動就要說話。他身後的同僚卻是伸手就扯住了他的袖子、拉到身後,對安梓揚露出微笑。
安梓揚渾不在意,邁步走上二樓。
二樓同樣也分爲兩間,外間卻沒什麼人,安梓揚邁步走到內間,敲了敲門。
“進。”
裡面一聲帶着疲憊的招呼。
安梓揚推門走入。
“指揮使。”
內間之中,遍地都是寫滿了字的文書,甚至其中有些是加了“批紅”,放在外面可以當成聖旨來用的奏章,也是胡亂扔在地上。
而在這些紙張中間,是一張丈寬的長桌,也被文書、奏章塞了個滿滿當當,最高的一摞足有兩尺來高,晃晃悠悠、搖搖欲墜。
長桌正中,朱載正眉頭緊鎖,看着手上一份奏章出神。右手上拿着的毛筆墨水都已經幹了,顯然是已經在半空中懸停了許久。
安梓揚看了一眼朱載手中的筆。
這筆長七寸三分,赤玉爲杆,透若雞血,首嵌金螭鈕,筆鋒取白狼毫尖,筆身陰刻篆文爲“奉天承運”四字。
這,便是“硃筆”。
司禮監的立身之本,一筆勾決天下之事的皇權的具象化,也是世間最爲鋒銳、也最爲沉重的兵器。
朱載握住這支筆,卻只覺得疲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