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正中,曲渕三郎的屍體放在地上。
兩人盤坐於屍體兩側。
坐在左側的男子約摸四十歲上下,膚色赤銅、無須,身上卻是穿着一身與中原風格截然不同的窄袖長衫,膝上橫放着一柄倭刀,刀鋒清澈如流水。視線死死地釘在面前的屍體上。
坐在右側的男子三十出頭的模樣,劍眉星目、器宇軒昂,一身員外褂,手上戴着一雙素白皮質手套,正在屍體上不住摩挲。
此處代言,持倭刀的男子名爲佐藤隼司,東瀛人。而坐在他對面的年輕男子名爲皇甫慧,卻是地地道道的大朔人士。
片刻之後,皇甫慧收回了手,嘆息一聲。
“佐藤君,我猜中的機率已有八成。”
佐藤隼司沉聲說道。
“怎麼說?”
皇甫慧拈起已經變成“血水氣球”的屍體右臂,晃了兩下,晃出黏膩的水聲。
“佐藤君,將曲渕君殺死的武學,名爲‘摘葉’。據我所知,傳承這門武學的門派在大朔開國之時就被太祖剿滅,門內秘籍也被收走。”
“當今天下,能使出這門武學的,只有朝廷中人。而在這門武學上有這種造詣、手段又如此殘虐的,據我所知只有一人。”
“如果真是那人的話……佐藤君,我現在唯一的建議就是你將肋差抽出來插進肚子裡,將太刀給我,我給你介錯之後自斷心脈。”
“可就算如此,以那個人的名號……咱們的屍體恐怕也要被糟蹋一番,但總好過活着受折磨。”
這一番話,將佐藤隼司給弄懵了。
怎麼就要給我介錯,哪兒就要留個全屍了?
切腹自殺這事兒對於東瀛人來說,是極爲莊重和嚴肅的事情,絕不是能拿來說笑的。
而與皇甫慧合作這一年以來,他也已經足夠了解對方。心思縝密、手段狠辣、行事穩當,即使馬上就要下殺手,說話也只會讓對方覺得如沐春風,絕不會讓對方覺得冒犯。
皇甫慧不會拿這事兒跟他開玩笑。
也就是說,他是認真的。
可佐藤隼司還是忍不住確認了一下。
“皇甫君,你是認真的?”
皇甫慧點點頭。
“絕無戲言,佐藤君。你的家族遠在東瀛,或許不怕,但我卻要爲家族考慮……我可不覺得在那個人手裡,我能撐住不將家人交代出來。”
“我先走一步。”
說罷,在佐藤隼司震驚的目光中,皇甫慧竟是真的猛然擡手,運起真氣打向自己心口!
“且慢!”
佐藤隼司一聲暴喝,閃身到了皇甫慧面前,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臂,攔下了這一掌。
可皇甫慧只是嘆了口氣,又擡起左手朝自己太陽穴打去,沒有半點兒留手。
“バカ(蠢貨)!”
佐藤隼司仗着自己武功遠勝皇甫慧,再度將他的左掌攔了下來,青筋暴起。
“皇甫君,往日怎麼沒看出你這般懦弱!只是猜到對手的身份,就要自殺的嗎!”
“哪怕敵人再如何強大,也不該失了反抗之心,你也是習武之人,難道連這點道理都不懂嗎!”
皇甫慧掙了幾下,沒能掙脫,一聲長嘆。
“是不懂……卻不是我不懂勇氣,而是佐藤君你不懂對手的可怕。”
“也罷,恐怕你是不會讓我自殺的,但能否先把我的手鬆開,讓我做點兒準備?”
佐藤隼司仔細盯了他半晌,才緩緩鬆開了手。
“多謝。”
皇甫慧道了聲謝,緩緩擡手,十指彎曲成爪,扣住了自己的額頭——而後猛地一撕!
刷拉!
血如泉涌,皮肉翻卷!只是一下,原本英俊的面容就變得面目全非!
而後皇甫慧又掀開了自己的衣物,在幾處帶着痣、胎記、傷疤的皮肉上挨個撕了一遍。
待到完成時,皇甫慧已經是面目全非,渾身上下再沒有半點能辨明身份的特徵,他這才長長地出了口氣,用一張血糊糊的臉朝着佐藤隼司笑了笑。
“只能這樣了。”
佐藤隼司眼下已經是面沉如水。
“皇甫君……有這麼嚴重嗎?”
皇甫慧笑着說道。
“佐藤君很快就會知道了,但當務之急,是在對方趕到之前,將咱們計劃留下的所有痕跡消除……我想,佐藤君總算不會反對了吧?”
佐藤隼司沉默。
他真的很想反對。
所謂的消除痕跡,其實就是殺人放火,將這一年來雙方合作的成果一併抹去,也就是將這一年來的努力付諸東流。
眼下還未見到敵人,就要這麼做嗎?
他真的不甘心。
曲渕三郎已死,如果他將所有的成果毀去,那該用什麼來面對曲渕三郎師門的怒火?
這跟要他自殺有什麼分別?
沉默了半晌,他沉聲說道。
“不,皇甫君,我反對。”
皇甫慧長嘆一聲。
“佐藤君,你會後悔的……”
“我以爲你我相處一年,你應該多少對我的判斷有了些信任,沒想到我都做到如此地步了,你還是——”
佐藤隼司一擡手,止住了皇甫慧的話。
“不,皇甫君,聽我說完。”
“我很信任你,我也很信任你的判斷,但要我在尚未見到敵人之前,就做出這麼懦弱的行爲,有違我的武道!”
“若我做出這種事,就不配再做一個武士!哪怕死了,也無顏去見天照大神!”
“所以,我們折中一下。”
佐藤隼司緩緩握住了倭刀的刀柄。
“他不是在縣衙,請人過去嗎?”
“我去,你留在府中。”
“以我的境界,對方哪怕再是可怕,也應該不能無聲無息間將我置於死地……你只等着爭鬥之聲停止,若我贏了,我會高呼三聲‘萬勝’,你就安心等我回來。”
“若我輸了,沒有聲音,你再毀去那些東西……如此,你同意嗎?”
皇甫慧沉默了一會兒,嘆道。
“佐藤君心意已決,我又能說什麼呢?”
“只能祝佐藤君武運昌隆了。”
佐藤隼司點點頭,轉身而去。
待到他走遠,腳步聲徹底消失,皇甫慧才忽的冷笑一聲。
“呵。”
“倭奴賤類,不知天高地厚!”
話音未落,他閃身出了房門,快步朝着後方的院子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