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皇甫慧的問題,老者緩緩搖了搖頭。
“時間太短,中原武學又與我扶桑劍術大相徑庭。”
“關鍵是,這一年來的‘試驗’,耗費了我太多精力和體力……性命交修、濁精化象,男女之事太過耗費精神,叫我難以專心於武道。”
“沒能修成‘玄覽’,自然也難以復刻瀛洲的法子,製造出大量能修成天人境界的根苗來。”
皇甫慧點了點頭。
福康縣城的事情,說起來其實很簡單。
玄覽功法流入江湖,對天人們來說,是一絲追趕上李淼的希望;但對門派、家族、勢力來說,瀛洲的這門玄覽功法最珍貴的,卻不是武功本身。
而是以血脈傳承天人境界的辦法。
只要掌握了這法門,就能穩定的產出無數血脈相連的天人,將自家勢力永遠地延續下去——這可遠比給後代留下財物、功法之類的東西,要實在得多,也可靠得多。
沒人不想成爲第二個李淼,也沒有哪個勢力不想成爲第二個瀛洲。
但有修習性功資質的天人,卻沒有幾個。
他們自然會尋找其他可能的出路。
與東瀛人勾結,就是其中之一。
皇甫慧的家族與東瀛人合作,佔據了這福康縣城,攔截過路的江湖人,挑選出其中資質好的女子與這姓冢原的老者交合,試圖生下可以修成天人的嬰孩。
但這種試驗,卻對母體傷害極大,這些江湖女子生育之後動輒就會死亡。
皇甫慧擄走城內的女子,便是爲了餵養這些生育下來的嬰孩。
至於他爲何會將這些女子的孩子一併擄走……因爲這些女子在剛被囚禁起來的時候,往往會嘗試着自殺。
有了孩子,她們就會安分一些。
而等到皇甫慧用手段將這些女子的精氣神耗乾淨,她們不再反抗尋死,皇甫慧就會將這些孩子丟入深山。
只是他沒有想到會有個野人橫插一腳,將這些孩子都收養了起來。他也沒有想到,這穩定運行了一年的勾當,會引來天下最爲兇惡的魔頭。
皇甫慧心緒起伏之間,老者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平靜地說道。
“皇甫君,我看你身上的傷,不像是旁人所致,而是你自己撕扯出來的。”
“是誰,能叫你將自己身上的所有特徵抹去,又急匆匆趕到此處來見我?”
“可需要我去將此人斬殺?”
皇甫慧心中嗤笑一聲,面上卻是擺出一副嚴肅的表情,沉聲說道。
“您殺不了他。”
“天下也沒人能殺得了他。”
“至少,現在沒人可以……就算是您,也絕不是他的對手。”
老者沒有開口,領着皇甫慧進來的和服男子卻是登時雙眉倒豎、怒聲開口道。
“皇甫君,你可知你在與誰說話!”
他快步上前,走到皇甫慧的身側,一伸手就要將其拉起來。
“我看,是你們中原江湖被壓得太久、太狠,沒了見識,見了幾個境界尚可的人物就覺得所有人都是如此了!”
“難不成平日裡冢原大人對你頗爲客氣,就叫你起了輕慢之心嗎?”
他一使勁兒,將皇甫慧拉了起來。
“在你面前的是,【生涯無敗】、【神道流極傳】、【剣禪一如】、【一之太刀極意】、【三鷹三馬】,【劍聖】冢原簿傳大人!”
“豈是你們中原的天人能比擬的!”
“馬鹿野郎、すぐに謝れ!(混蛋,快給我道歉)!”
說着,就要伸手去將皇甫慧的頭按下,叫他鞠躬致歉。
嘭!
一聲悶響,和服男子後退數步,噔噔噔一連踩碎了數塊地板,最終抵在在牆上,捂住胸口,猛地吐出一口淤血。
“你!”
他驚愕地看向胸前的掌印。
方纔皇甫慧竟是趁他不備,反手全力一掌印在了他的胸口!若非是他反應了過來,這一掌就能要了他的命!
他怎麼敢!
他如何敢的!
皇甫慧緩緩直起了身,不屑的掃了他一眼,撣了撣袖子。
“倭奴賤類,豈配讓我俯首?”
這一句話,就已經徹底撕破了臉皮。
和服男子登時就滿面漲紅,伸手就要將倭刀抽出,上前將皇甫慧斬殺。
剛剛踏出一步,卻見到那老者擡手朝他做了個停下的手勢。
老者看向皇甫慧,平靜地說道。
“原來皇甫君從未瞧得起我們扶桑人。”
皇甫慧既然已經下了死手,自然再也無所顧忌。反正此間的所有人都會死,他也不怕將來影響了家族與東瀛人的合作,往日掩藏在心底的不屑和鄙夷,都被他一齊擺在了臉上。“呵……是又如何呢?”
他整理了一下被和服男子扯亂的衣襟。
“與你們說上幾句好話,就真當自己是個人了?”
“不過是趁着我中原武林空虛,來中原撈點兒好處的野狗,本公子給你們些骨頭就叼着好了,現下吹哨子都不應了,反而要本公子向你這倭奴道歉,豈不是倒反天罡?”
“要本公子向你們鞠躬?開什麼玩笑!”
整理好了衣襟,皇甫慧冷笑道。
“坐井觀天、夜郎自大!”
“還起那一堆沒品的外號,這裡地方小,坐不下恁多人!野狗也無需那麼多名字,喊起來也不方便!”
這一串連珠炮似的辱罵,將老者罵了個狗血淋頭。
老者卻是不惱,只緩緩搖了搖頭。
“皇甫君,你真該到我扶桑去看看。”
“且不說其他,若是千年前、百年前,中原武道之繁盛確實遠勝於我扶桑。但眼下,夜郎自大的卻是你們中原人。”
“你覺得我會在對中原毫無瞭解的情況下,漂洋過海來到中原嗎?我在到中原的第一時間,就找到了一位中原的天人,與其死鬥了一場。”
“他只接了我兩刀。”
“一刀斬去左臂,一刀梟首。”
“這便是你們中原,這就是現在的中原江湖。”
“用你們中原的話來說,青黃不接、萬馬齊喑,將朽木奉爲圭臬,看不清世事的遷移。”
老者緩緩拂過膝上的太刀。
“你畏之如虎的敵人,在扶桑,只是尚可的武士而已。”
“我可以不計較你對我的冒犯,但你不該貶低扶桑,更不該貶低我的劍……待我斬下敵人的頭顱,我要你在我的劍面前切腹自盡,之後我纔會繼續與你們皇甫家的合作。”
皇甫慧依舊是一臉的鄙夷。
“呵……等你見到那個人,就會知道誰纔是井底之蛙了。”
“好。”
老者緩緩起身,提刀。
“皇甫君稍待,我去去就來。”
說罷,就要邁步。
皇甫慧緩緩搖了搖頭,只等着老者出門之後就直接自盡,絕不能落在“那個人”的手裡。
心思電轉之間,他的視角餘光掃過老者,卻是忽的停在了老者的身上。
老者沒動。
他沒有離開石室,甚至都沒有邁出第二步。他緊緊地握住了刀柄,視線死死地盯住了一個方向,小臂上乾癟的肌肉猛地糾集起來,隆起溝壑。
皇甫慧猛地意識到了一個問題。
時間。
從佐藤隼司前往縣衙到現在,已經有一炷香時間了。
這時間很短。
但對某些人來說,一炷香的時間,足夠殺死千百人、足夠將康福縣城整個犁開、足夠幹翻整個江湖的天人高手……也足夠,沿着他的血跡找到這裡。
一個聲音,從他從未注意過的角落傳來。
“聊完了沒有啊?”
骨碌碌——
一顆頭顱被扔到了皇甫慧的腳邊,滾動了一段後停下。佐藤隼司那充滿了驚愕、恐懼、震驚和不解的雙眼,停在皇甫慧的視線之中。
“等了好久,只等來個嘍囉。”
“這樣一個個等你們來送,磨得我興致都要沒了……不如我來把你們直接抓過去,也能節省點兒時間。”
“快到飯點兒了,天大地大吃飯最大。殺人也不能耽誤吃飯啊,你們說對吧?”
皇甫慧整個人劇烈的顫抖了起來。
他緩緩轉過頭,看向那個角落。
待到將那個高大的身影盡數收入眼中,並與家中長輩的描述一點點重合起來之後,皇甫慧忽的腿一軟,坐倒在地,低下頭顫抖着說道。
“大、大……大人……”
“是您……您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