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未眠,倒是倚在榻邊不肯離去的癡兒,睡得甚是香甜,偶聽得癡 兒的夢囈聲,純稚的笑着,嘟囔着:“寧寧……寧寧……”
昏暗中,我靜靜看向癡兒趴在榻邊的頭顱,輕聲應他。
“……寧寧壞……不乖……都不要煌……”
我覺輕笑出聲,笑着笑着,便是淚溼滿面,黑暗中,輕聲的,對睡夢中的癡兒道:“是啊,寧寧不乖,寧寧騙人……”
一邊說着,再也不離開,一邊卻是,一直一直,在與那些生命中重要的人,散落天涯。
曾經,親口承諾癡兒的,不管在哪裡,會一直一直,將癡兒待在身邊卻是,分散的日子,比相聚的日子更長更久。
曾經,纏着莫尋,堅定的,說着,此生相守永不棄的,卻是,相聚的時光總也是那麼的短促,尚且來不及回味相守的歡樂,下一瞬,又是彼此相隔,從此,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
曾經,一邊笑着對承燁說,好,再也不離開,就這樣吧,一輩子在那伏波宮安穩度日。一邊卻是想着遠離,策劃着如何神鬼不知的,遠離深宮,遠離承燁。
“……呵呵……煌還是很喜歡寧寧……最喜歡最喜歡寧寧……煌喜歡寧寧……他們說,只要煌乖乖,就帶煌去找寧寧……煌就乖乖,很乖乖……他們沒有騙煌,寧寧就真的回來了……”
我撫摸煌柔軟髮絲的手頓了頓,旋即,坐起身子,在昏暗中,將煌搖醒。
癡兒當我如那時在京郊佛堂的夜,被惡夢驚醒,惺忪着眼,忙探身過來,握住我的手,迭聲道:“寧寧,寧寧,別怕哦,煌在哦,不怕不怕哦。”
內心裡一陣的暖,在黑暗中,將煌攬住,彼此相依,我輕聲問煌:“陪寧寧說說話,好不好?”
煌無限乖巧,點頭應我:“好。”
“碧瑤呢?”當日離開江南,我特意將癡兒託付於碧瑤,只是,自打曬來,一直未曾見過碧瑤。
癡兒沉默片刻,如犯了錯的孩子,小聲且忐忑的道:“我,是偷偷的,跑出來的,他們說,不能讓別人知道的,就不帶我找寧寧……”
癡兒擡起眸子,黑暗中,眸光純真清澈如山澗泉水,輕聲的,道:“煌很想很想寧寧。”想了想,又道,“他們是好人,沒騙煌。”
雙手捧起煌的臉頰,我問煌:“是剛纔進來的那個人說要帶你來找我的嗎?”
煌點頭,又搖頭:“還有好多好多人。”
我沉默片刻,問:“那好多好多人裡,有寧寧認識的人麼?”在煌的意識裡,我與他共同識得的人,也不過是宮裡的那些人了。而閻寒能夠如此自由出沒京城,且一而再再而三的行刺承燁與慕容相,不能說沒有內應。想起閻寒決絕偏執的恨,想起承燁精明果斷的性子,無端的,我便是心底一陣的涼。一邊是我至親的夜氏親人,一邊是自小被我帶大的承燁,哪一邊於我,都是手心與手背,兩相爭鬥,不管誰輸誰贏,於我而言,都是無限悲哀之事。
頭又開始發疼,一腳踏出皇宮,便是以爲就此天下太平,成全了承燁江山,亦是成全了我的自由。
卻是,迎頭而來的,是又一團難解的結。
也罷,是福是禍,該來總歸要來,躲也躲不開,唯今之計,也只得盡力化解,只希望,一切能夠如我所願,天下太平,各得其所。
煌低頭想了又想,忽道:“有,那個,鬍子長長,白白的,姑姑宮裡的……”
我眼皮跳了跳,道:“是宋太醫長?”
煌點頭。
那是我身在伏波宮無法脫開身來,只得請出入自由的宋老幫我暗中聯絡閻寒,煌見到宋老亦是不足爲奇。
我又問:“還有其他我認識的麼?”
煌想了想,搖頭。
我道:“再想一想。”
煌便是很認真的又想了想,然後又搖頭,就在我快要放棄時,煌驀然道:“還有,還有那個人,煌手指頭從自己左腮劃過鼻樑劃至右眼瞼下……”
我眉心突突的跳,嗓音微促:“那個人臉上有道長長的疤,去過你姑姑宮裡請安,是不是?”
煌迭聲應是。
方爲雄,是方爲雄。
我再問:“那有疤的人,是不是常常來?來的時候,是不是與那鬍子長長的宋太醫長一起來?”
煌搖頭:“那有疤的人,經常來,一個人來。”煌想了想,湊近我的耳朵,小聲道,“告訴你一個秘密哦,那有疤的人,和他們,是好朋友呢,經常在一起說悄悄話哦。”
“你是說,那人,與閻寒是好朋友?”
煌點頭。
我再問煌:“你知道這裡是哪裡不?”
煌笑着點頭。
我問:“是哪裡?”
煌笑我:“寧寧笨笨,這裡是姑姑常常來念經的地方啊。”
我倏然驚怔:“相……相國寺?”
煌點頭,旋即,又一臉委屈:“煌告訴他們,煌知道這裡是京城,寧寧是帝姑,皇帝是寧寧的侄兒,煌可以帶他們去皇宮找寧寧的,他們就是不聽煌的,也不讓煌出去的。”
我拍了拍煌的肩膀,輕聲問:“那他們帶煌來這裡,除了說帶煌來找寧寧,有沒有讓煌做別的事?或者,問煌其他的事?”
煌搖頭:“沒有,沒有,什麼都沒有讓煌做。”
我問:“真沒有?”
煌還是搖頭,頭搖得如撥浪鼓。
癡兒的好處在於,性子純真,不會說謊,一旦說謊,總也是輕易便是能發覺。
我扶正煌的頭顱,逼近煌直面看我,對煌道:“煌,不可以說謊的哦,不然,寧寧會不喜歡煌的哦。”
煌囁嚅着嘴脣,囁嚅了半天,還是搖頭,道:“沒……沒有……真的沒有……煌不騙寧寧的……”說着,便是更緊的依偎我,委屈的道,“煌不要寧寧丟下煌,真的不要,煌要一直跟寧寧在一起的。”
我正色:“煌,是不是,他閃欺負你,威脅你了?煌若是不說真話,寧寧真的會不要煌哦。”
煌委屈的看我,半晌,竟然起身,拔腿朝外走。
我看着煌消失的背影,也不去追,只從榻上起身,就着依稀的月光將燃了燭火,在燭光下托腮沉思。煌不過是個癡兒,連自己都照顧不了,思維直如七八歲的孩童,除了身爲謝氏嫡系傳人的身份,還有什麼值得閻寒來利用的?
是了,謝氏嫡系傳人。
謝氏鎮族之寶。
閻寒說:“天地既於我夜氏不仁,我夜氏又何必一忍再忍?”
輕輕淺淺的嘆口氣,閻寒啊閻寒,你總也是,讓我無法省心。你以爲,得了天下,便是,足以彌補夜氏這些年來的失去?你以爲,這天下,是那麼好得的麼?
頭愈來愈疼,強自撐起身子,走至軒窗前,輕輕的,推開軒窗。
不知何時,已是拂曉時分。
我仰首,看向泛了魚肚白的東方。
微白的天光下,有輕微的腳步聲傳來,我收回仰首的眸子,隨意看去,那於冬日稀薄的晨霧裡,付手立於株松柏樹下的男子,是漢家服飾,一襲清白色織雲滾邊素袍,在縈繞的白霧裡,飄忽中多了一絲出塵的韻味,五官如利斧雕琢,眸光深銳,靜靜的看向我,慢慢的,頰上浮起一層淡淡的笑,笑意及眸,好似,一切都是那麼的自然:“醒了?”
心裡在瞬間百轉千回。
雲樓族少主,雲裔。
夜氏身爲十大護法首位的閻氏後人,閻寒。
乾昭朝京城守備,方爲雄。
就是這看上去,天南地北,八輩子亦是打不着任何牽念瓜葛的三個人,湊在了一起。堂而皇之的,潛藏在帝王的眼皮子下,在這堪爲乾昭朝國寺的相國寺。
這讓我,如何能不,心生警惕?
揉了揉眉心,我不動聲色的,看向那樹下之人,淡淡笑道:“雲大哥,另來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