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次一次的朝身邊伺候的漢家小丫頭感慨:“漠北的夜,總是比中原的夜來得早,而冬夜更是黑得極快,好似一眨眼的,便是朝霞散去,晚霞照來,又是一擡眸的瞬間,夜幕來了。”我這般的感慨不是沒有道理的,每每午睡醒來,已是近晚時分,掀開布幔走出去,是茫茫無際的荒漠,斜陽晚照,恰似給茫茫沙漠鋪了織錦紅緞,甚是瑰麗,我尚且來不及感慨,日頭便是瞬間隱退,夜幕鋪天蓋地遮來。
說來倒是遺憾得緊,來漠北三月有餘,初秋時來的,如今已是入冬,竟是未曾好生欣賞一番荒漠夕照全景。
小丫頭甚是伶俐乖巧,圓圓的臉蛋,圓圓的眼睛,因自小長在漠北荒漠的緣故,烈陽直曬,膚色紫紅。
小丫頭便是笑着道:“是格格越來越嗜睡了。”她沿襲這遊牧民族古老的習俗,稱我“格格”,從乾昭到漠北,終是脫不得這“公主”的身份。
這一次,我被小丫頭叫醒,睡眼惺忪的由着小丫頭整理儀容,迷糊之際,聽小丫頭笑道:“格格不是一直唸叨未曾有時機欣賞大漠夕照麼?今日時辰尚早,保準格格這次能看到大漠夕照。”
我確實是愈來愈嗜睡了,每一日的睡下,便是天地昏沉,混混沌沌的,便是一日一日的如流沙逝去,了去無痕的,日子過得甚是頹廢。是的,是頹廢。這個詞不是我說的,是小丫頭最仰慕的少主子說的。
掀開布幔子出去時,我擡眼看了看廣袤天際,日頭正在西邊照着,甚是溫和,恰如江南初春的陽光。
在這如江南一般美好的日頭下,我隨着小丫頭穿過一重重如草垛一般的大帳,便是一處參天山崖,因着山壁擋去朔風狂沙,山崖下是難得的綠洲細沙青樹林子。
白髮白鬍子的長老迎面兒從林子裡走出來,小丫頭忙恭敬行禮:“大長老好!”
大長老向來神色周正肅然,逢着我,更是周正肅然神色中平添幾許懶得遮掩的厭惡與憎恨。我不以爲意,笑盈盈道:“大長老可真是大忙人,每次逢着,都是行色匆匆。公事縱然要緊,總得保重了身子才行啊。”
大長老冷哼一聲,拂袖離去,只留下一句冷嗤:“狐媚子——”
我揚眉笑了笑,對小丫頭感慨道:“大長老真是性情剛烈又可愛,一如少年,可喜可賀得很吶。”
小丫頭被我說得哭笑不得,半晌,憋出一句看似恭維的話來:“格格,是您性情好,是真的好——”
我便是笑了笑,哪裡是我性情好,只是覺得真是沒什麼好與那大長老慪氣計較的,說到底,他不曾堅持將我趕出去,已是對我多有恩慈了。
何況……
我伸手摸了摸寬袍下微微凸起的肚皮,是滿心的歡愉。
那高大寡言的男子站在林子深處等我,他的身後,是新砌的園子,粉牆青瓦,鵝卵小徑,竹籬笆木軒窗。
我甚是驚奇的打量這眼前小小的園子。
他看向我道:“看看,可是中意?”
我側眸看他,許久,道:“是江南人家臨湖小院的格調呢。”
他便是笑,眸光清幽:“只可惜荒漠中,引不來水井,亦是栽不來紫藤。”頓了頓,看向我,低嘆口氣,“漠北比不得江南,亦是比不得乾昭皇城,夜姑娘,委屈你了。”
整個雲樓族,唯有他,自我醒來,便是直言不諱的,喚我“夜姑娘”。
醒來時,看見陌生的環境,看見陌生的他,聽他喊我:“夜姑娘——”
聽他說起當年江南夏夜的破廟,說起破敗的牆角下吃到的精緻糕點是他吃過的最美的美味,說起那一日邊城外我面紗覆面坐而彈琴,說起我前一刻假死後一刻便是他趁亂於深宮擄走……
我終是明白,緣何,那一日的邊城外,他一遍一遍的,只堅持不懈的問我,我來自哪裡,我是哪家的小姐?緣何,應是敵對的身份,他卻是不肯傷我,甚而是爲我隔開大長老斜刺而來的利劍。
少時那一段夏夜的尋常交際,及至多年後,他竟是記得。
多年後,再遇見,我已然是深宮帝姑,而他,不再是當年破廟內尋常的少年,而是雲樓族少主。
當時,我看着他,笑:“當真是物非人非。”
他望着我 ,眸光微含憐憫:“是的,物非人非。”
他說,他不會爲難我,我可以在這裡安心的住下,在這裡,他可以保我一方平安天地。
後來,隔了一段時日,我才後知後覺的發現,自己已然懷有身孕。
也只能暫且住下。
三個月來,他會在每一日的清晨,我醒來後,來看我,每次來看我,總是告知我中原形勢,乾昭宮中種種最新信息。
他不瞞我,因爲,他說,他知道我放不下。
是的,我是放不下宮中種種,但是,我更放不下的是我腹中孩子的父親,我的莫尋。可是,縱然我身在漠北,我卻是與莫尋就此斷了所有音訊。
那日假死,我不懼怕莫尋會跟着我受到任何牽累,因爲,那是我的六叔叔精心研製的丹藥,服藥者,氣息全無,卻是無任何疼痛,不過是熟睡罷了,任再高妙的醫者亦是看不出假死痕跡。我只是睡着而已,莫尋如何會同樣有痛?不會的。所以,我才無所顧忌。
我唯一忐忑的是,承燁願不願將我的“屍身”還給莫尋。
也許會遂了我最後的願,也許不會。不遂我的願也無所關係,誠若莫尋真是師兄,他終會尋來。
因爲篤定莫尋是師兄,因爲篤定莫尋會來,所以,我無所顧忌。
只是,我不曾想到的是,會是雲樓族少主將我擄走,而當時,承燁尚在回宮途中。
不可否認,如此,於我,於莫尋,於承燁,也不錯。
三個月來,我知承燁不曾死心的在暗地裡尋我,我亦知賢妃被打入冷宮,我還知乾昭朝廷得以實現空前的皇權一統,我更知,江南新任知府正是天子門生,沈老爺子的孫子沈不負,小名龍兒。
只是,莫尋呢?莫尋,你在何處?
他引我入了屋舍內,道:“我正要告訴你一個消息,乾昭皇帝不日將揮兵南下——”
我有片刻呆怔。
小丫頭爲我打了簾子,扶着我坐在臨窗軟榻上。
他離去前,走過來,推開軒窗,日頭漸漸西去,黃昏正好。
我看着他的背影,在他的身影走過窗外時,我喊住他,隔着軒窗格子,看向他:“這與你,與你的族人,正是大好時機。”我知他的心思,知大長老的心思,他們蟄伏深漠,卻是族規嚴明,紀律嚴格,雲樓鬼兵更是聞名荒漠,令人聞風喪膽……這一切,如何不是爲復國而備?
他逆光而戰,我只見他眸光重影幽幽,他沉默有片刻,只自嘲笑道:“我雲裔,在夜姑娘眼裡,原是這樣的人。”
我啓脣,有些訥訥:“我……我只是……”
“這一仗,他爲誰而打,別人也許不知,我雲裔想要知道,並不難。”
他頓了頓,輕笑:“他這是爲遂了夜姑娘你多年心願。”
他阻我說下去,脣角邊再劃過一道自嘲笑痕:“我雲裔是要復國,但,我亦是說過,我不會爲難你,在我這裡,你不是俘虜,亦不是人質。你只是——”他頓了頓,好似在斟酌字句,尋找最適合的詞語來,“說到底,我曾教你練劍,也算是有一段師徒情誼吧。”
這個高大的漠北男子,原也是如此念舊之人。
我還能說什麼?只得抿一抿脣:“雲大哥,謝謝你。”
他聞言,又看了看我,笑了笑,微微側身來,道:“黃昏正好,夜姑娘若是不覺困頓的話,依着軟榻看看夕照,於胎兒亦是有益。”
夕陽餘暉便是隨着他的側身,斜照入窗來,我微微眯上雙眸,伸展開五指,感受着暖暖的光在指縫遊走。
沒有人知道,這一刻的我,是那麼的思念莫尋。
入夜時,雲裔派人送來了小孩子的一堆東西,從小小的肚兜到精緻的繡鞋,男式女式的都齊了全。
我笑着看小丫頭在燭光下翻看,道:“男孩女孩還不知呢,怎是急匆匆的便是一股腦都買了來。”
小丫頭道:“少主說了,一準兒是龍鳳胎。”這小丫頭對她的少主有種近乎盲目的崇拜與信仰。
我聞言,一口茶便是噴了出來,小丫頭倒是見怪不怪,繼續在小孩子的東西里翻翻揀揀的,興致頗濃。
小丫頭將一雙繡了鳳的小鞋子左看右看,遞到我眼前,笑道:“格格,您瞧這綵鳳,與您眉心的鳳凰印記很相像呢。”
小丫頭不說還好,我這一瞧,可不是,不說相像,是極其相似的像。我再一瞧布料,是乾昭皇室才用的金絲貢料。
我問:“這些東西是採買來的?”
“是啊,聽說是四長老從中原回來時,少主飛鴿傳書讓四長老帶回來的。”小丫頭說完這句話,又補了一句,“格格,少主對您真是好,難怪晏紫格格會鬧脾氣。”晏紫是大長老的孫女,據說與雲裔有婚約,這也是聽小丫頭說來的。
我自動忽略去小丫頭的後半句,只沉吟片刻,握着那繡鞋,對小丫頭道:“時辰不早了,去歇着吧。明早記得早點來喊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