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帳外,遙遙傳來野狼嘶嚎、孤雁哀鳴。
漠北的夜,悄然來臨。
軍帳深處,珠簾重重,紗幔輕垂,青燈下,映着榻上昏睡好夢之人胸前新纏的紗布,潔白如雪,偶有血點沁出,亦是星星點點的紅與豔。
紗布四周,裸露於空氣下的胸前肌膚,青黑色在緩緩褪去,手中溼巾慢慢的擦過,還原出少年略顯白皙亦細緻的肌膚好顏色。
我滿意的收回眸光,側身,將溼巾在新添的溫水中洗淨,將昏睡之人平放於胸前的手拉過來,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擦洗乾淨。然後,是他的欣長脖頸,他的昏睡容顏。
再取了一邊案几上的象牙梳子,將那披散於頸側的髮絲理順,最後,將他的褻袍緩緩拉上,繫好帶子。再握了他的手,看着他的睡顏,時光寂緩無波,一如那些久遠的、遺落在伏波宮每一寸角落裡的光陰。那時,他練劍累了,等不及宮女爲他沐浴更衣,已是閉目入眠。熟睡時的他,如一頭小小的警惕的野獸,一如軍醫所言,容不得他人近前三尺。除了,我。而我,早已習慣,在他每一次因讀書、練劍累及而入睡後,親手爲他沐浴、爲他更衣。
“燁兒啊,姑姑這一輩子,難道,當真是,註定了,要伺候你的命麼?”
“你縱然遠在關山萬里處,但有萬一,姑姑終是要千里萬里的追尋而來,伺候你。”
“燁兒,是姑姑,前一世,欠你的麼?”
“所以,這一世,舍了最好的年華,忍了割臂的疼痛,舍了夜氏的血液,陪你、護你、救你。”
“……”
我知道他聽不見,因爲他的聽不見,我可以,在這遠離深宮內苑的廣袤漠北之地,沉香嫋嫋,握着他的手,守在他的塌前,絮絮叨叨,輕言低語。
許是這三日兩夜的奔波疲累,又許是失血的緣故,慢慢的,睡意襲來,我放任着自己趴在塌前寸許之地悠然入眠。
睡眠深處,沒有夢魘,沒有驚悸,有的,只是綿延寧然的沉香混雜了身側之人清冷孤絕亦潤澤的熟悉氣息。
直到,尖銳的號角聲,響徹漠北夜空,穿透我微酣睡眠。
“衛副將,突發何事?”是暗風刻意壓低的嗓音,從重重珠簾外傳來。
“回大統領,是……帳中軍醫,遭人暗殺了。”衛忠嗓音低緩,“人頭懸掛於月桂樹下,被巡夜的衛士發現,驚懼之下,鳴了號角……”
我駭然起身,許是失血過多的緣故,腳步趔趄,我忙伸手扶住牀柱,低眉看了看昏睡之人,想來,沒有兩三日的功夫,是無法醒來的。
爲他掖了掖被角,離去前,脣角貼着他的耳側,低聲道:“燁兒,姑姑只希望,這是姑姑,最後一次,爲你,排憂解難。以後,當真是,別再讓姑姑失望了。”
將垂紗斗笠戴好,走出去,莫尋瞧見我,忙迎過來,守在我身側。暗風則是朝珠簾深處望了又望,腳步遲疑。
我淡淡開口,對暗風笑道:“你若是不怕被公子掌風所傷,進去便是。”
暗風聞言,遲疑半響,終是訕訕的收回目光,規矩立於我身邊一側。
我隔面紗擡眉看去,看清虯髯漢子寫盡滄桑的眉目五官。
他亦是在注視着我。
我朝莫尋看了一眼,莫尋會意,探身入外,守于軍帳外。
幸得蒙了面紗,遮去因失血緣故而顯蒼白的臉色,我找了張椅子坐下,問衛忠:“有多少人知曉,軍醫已遭暗殺?”
暗風道:“這位是公子的姑姑,衛副將自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纔是。”
衛忠聞言,單膝跪地,嗓音中有壓抑的顫抖:“卑職見過……”
不待衛忠說完,我輕笑道:“既是輕裝簡從而來,繁文縟節自是全免,衛副將不必多禮,起身回話便是。”示意暗風將衛忠扶起,又道,“衛副將若是爲如何稱呼本宮而煩優,不妨隨了本宮的貼身嚒嚒,喚本宮一聲小姐,可好?”
“小姐!”低啞的一聲稱呼,沒有人瞧見,面紗後的我,那雙含笑的眸內盈然欲滴的朦朧溼潤。
多少江南桑梓事,多少烽煙故人情,多少塵封心酸事,多少經年隱忍苦,在這一聲“小姐”中,撲面而來,落進了心臟最深處。
心臟,澀了。
鼻翼,酸了。
眼眶,溼了。
再開口,依然是如常淡雅含笑的語氣,我說:“公子的傷,已無大礙,諸位安心即是。只是,總也須得兩三日,公子才得醒來。在公子醒來之前的這幾日,邊關之事,諸位若是信任本宮,全權交由本宮處理,可好?”
“全憑小姐吩咐!”衛忠驀然跪地,嗓音鏗鏘,擲地有力。
我點頭:“那麼,先請衛副將封鎖一切消息,聖上來邊關一事,以及漠北守將與軍醫離奇遭暗殺一事,斷然不可泄漏出去半個字,違令者,立斬不赦!”
衛忠自是點頭應是。
“暗風,邊關方園百里,有多少你的人?”我問暗風。
暗風道:“三百有八人。”
我點頭:“即刻秘密召集,暫編衛副將麾下,依舊由暗風你帶領,負責全城之巡查戒備。但凡再有暗殺之事發生,暗風你提頭來見。”
暗風正色:“卑職領命!”
“軍醫遭暗殺一事,於天明前,昭示全體守關將士,不過是軍醫與諸位將士開的一場玩笑罷了。”
衛忠愕然,我笑,不急不徐道:“聽本宮的吩咐即是。本宮偏偏不遂那暗殺之人心中所想,本宮要讓這邊關小城一切運營正常,人心安定。”
衛忠問我:“只是,小姐,如何再去尋來面容一摸一樣的人來,充當軍醫?”
我問衛忠:“那軍醫,可是方纔在帳外與本宮細談公子傷勢之人?”
衛忠點頭:“正是。”
既然是我瞧過的模樣,自是無所難事。我笑道:“本宮瞧那軍醫身板,倒是與暗風頗多相似之處。衛副將你,去尋張驢皮來給本宮就是。”
暗風與衛忠各自忙碌去,我靠着椅背,半眯雙眸,疲累不止。
一隻手,搭在我右手腕處,旋即,不由分說的,掀開我寬大的水袖,當那臂上細紗曝露於微涼空氣中,耳畔,傳來莫尋低緩的聲音:“公主千歲,您——”
“不是公主千歲,是小姐。”我反手,握住莫尋的手,把玩着他細涼的手指。我割臂放血,切膚之痛,我承受了自是應當,他卻是也得跟着痛,且是比我本身所受的痛要痛上好幾分,這份“痛不見傷,痛不見血”的連體之痛,當真是委屈了他。
許久,我睜開雙眸,對莫尋道:“割臂放血療傷之事,休得對第三人說起。”
莫尋沉默許久,這才點頭,低聲道:“請容奴才爲小姐療傷止痛。”
我放了莫尋的手指頭,由着莫尋爲我療傷鎮痛。
許久,我對莫尋道:“莫尋,總有一日,本宮會尋瞭解蠱毒的法子來。”
莫尋將我的寬袖放下,搖頭,不語。
我不知道,莫尋所謂的搖頭,是說,沒那個必要;還是說,這個世上,並無那解蠱毒的方子。我對莫尋道:“莫尋,這個世上,沒有我夜婉寧,實現不了的事。”
莫尋驀然看向我,許久,雙膝跪地,猙獰面具映着從帳外射來的月光,燦白清亮,緩緩的,將那面具臉頰貼在我膝蓋上,亦是許久許久,才從我膝蓋處傳來懇求亦卑微的聲音,莫尋說:“奴才只求您,歲月靜好,現世安寧。”
歲月靜好,現世安寧!?
我揚眉輕笑:“莫尋,你當真是處處曉得潑本宮的冷水。”我,夜婉寧,夜氏的女兒,此生此世,什麼都可以得到,什麼都可以實現,什麼都可以不放棄,唯獨,這歲月靜好,現世安穩,如何能得?早隨了江南岸那場大火,燃燒殆盡,認命放棄。
“莫尋,本宮稍稍小憩,待那衛副將來了,記得喚醒本宮。”
朦朧的睡意中,是莫尋喃喃的聲音:“當真是,不可求,不可得麼?”飄散在漠北夜空下空曠迴盪的狼嚎雁鳴聲中,幾多彷徨,幾多哀傷。
莫尋的悲哀,我從未懂得,亦是無心探詢。但是,莫尋,我應你之事,定會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