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近得那虛掩之門,還是被雲裔晃身而來擋住去路。
兩兩相對,那原始漠北天地間至堅至冷的堅韌男子,一言不發的看着我,刀斧鐫刻的眉山目水間,漫溢的是不肯退讓分毫的絕然與冷然。
而我,又如何是肯退讓的主兒?
我眉目不動,有禮淡笑:“雲少主,說直白了去,這只是我江南夜氏的家務事。”
雲裔看着我,緊抿的堅毅脣角鬆了鬆,許久,眉眼浮上一絲淺笑,幾許自嘲:“原來,在你眼裡,我雲裔不過是個外人。”
我笑:“難道不是麼?”續道,“雲少主,各人自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古來皆如是。而我夜氏,以來從不平白受人恩惠。二來——”我頓了頓,回頭環顧那些年輕的僧人、護法以及年老的方丈,一字一句,道:“縱我夜氏一夕莊毀人亡,族人隱姓埋名不見日光十餘載,但有一人活着,亦誓死遵循祖制。”
“祖制?”雲裔倏然冷笑一聲,直直望進我的眼中,這一刻,他是雲樓故國少主,目光伴着嗓音,幾多不屑,“祖制第八條,夜氏不入朝野,不結外族?”
“雲少主對我夜氏,原是瞭解頗深。祖宗立制,不可不遵,想來雲少主亦是體諒。那麼,雲少主,山長水遠,就此別過,不再相見。”我側頭,“六大護法,送客。”
六大護法不敢忤逆於我,六條身影隨着我的話落,掠身而來。
“哈哈,你漢家不是還有一句,請神容易送神難?”雲裔冷然大笑,絲毫不將六大護法放在眼裡,只逼視於我,“夜婉寧,不管你認不認,你是我雲裔於自己族人面前,自己祖宗牌位前,拜了堂成了親的正房。你遵你的祖制,我認我的廟堂,我雲裔只認得,此生此世,我是夫,你是妻,夫妻同命,不離不棄。”
無須我開口,只聽得方丈口誦佛號,蒼老的嗓音在耳畔迴旋:“雲少主,休得口出狂言,辱我小主。”
說話間,方丈已然躍身而來,立於我身側幾步開外,他的身後,十六法護,無不對雲裔警惕戒備。
方丈道:“雲少主,先前一切承諾,皆當作廢。小主既是歸來,我也是自得唯小主是從。小主亦是一言驚醒夢中人,舉事也罷,復仇也罷,也不過是我夜氏自家的事,何況,雲少主身份特殊,與雲少主合作,原也是有違我夜氏祖制之事。是貧僧一時失察,但請雲少主體諒。雲少主若心頭有所不甘,貧僧願以相國寺十套武術秘笈相送,當是賠償。”
雲裔冷哼一聲:“休說你十套武術秘笈,即便是你漢家半片江山,我雲裔亦是不屑。”雲裔緊緊看向我,“我說了,我是你的夫,是你夜婉寧的夫,天地爲憑,難道還作假不成?你的事,我就必得管,擋我者,休怪我無情。”
我道:“那所謂的拜堂成親,原也是一個幌子,是做不得數的。”
雲裔冷然目光看進我眼中:“在我雲裔眼裡,從來便是做的數的。”雲裔側頭,看向方丈,“大師雲遊四海,不知可曾聽說過連理蠱。”
方丈聞言,神色粹變,而我,亦是在瞬間臉色大變,身子忍不住一陣搖晃。
連理蠱,原始傳說中始於雲樓舊皇室某位猜疑心頗重的帝王,說來,也該是雲裔的老祖宗了。因這帝王常年征戰在外,爲防備自己的寵妃深宮寂寞繼而做出不軌之事,命巫醫研製出的一種蠱毒,取帝王之血伺之,及至七七四十九日後,帝王將此蠱毒種養在寵妃體內,自此,縱使帝王不在近前,寵妃的眼裡心裡只有帝王一人,世間其他男子再也入不得寵妃的眼。帝王隨後便是放心外出征戰,後來,帝王除外征戰六載,得勝回朝,寵妃早已香消玉殞。帝王大怒,一紙聖旨,巫醫在內數千人爲寵妃殉葬。寵妃之真實死因,亦成謎團。有典冊記載說,寵妃死於相思,蠱毒入骨,相思亦刻骨深,是故,後人爲此蠱毒取名連理蠱。
耳畔只聽得澳兒帶着哭音的聲音:“皇姑奶,澳兒怕——”
我竭力穩住身子,正要低頭去安撫澳兒,只覺手心一鬆,緊接着,便是聽得方丈叱喝聲:“雲少主,休得無理!六大護法,護好小主。”
烏蘭不晚扶住我的身子,我擡眸,再定睛看去,方丈已帶了幾大護法將雲裔圍在中央,而澳兒在雲裔手上。
雲裔的實現掠過衆人,固執的落在我身上,看着我,神色瞭然:“如你所料,晨起,你短暫失明,便是因着我植入你體內的連理蠱起了反應,縱你不肯向我走來,但是,天大地大,它認我,只認得我。”
我忽然便是想笑,亦是笑了出聲,情真情假,原也不過是勾心鬥角、爭權奪勢的幌子罷了。我笑看雲裔,問他:“你一步一步,不過是爲了有朝一日,登臨天下?而我——”我手指自己額心,“額心有着傳說中彩凰印記的夜氏女子,是你能共利用來掌管天下的而最好的傀儡。”
雲裔看着我,不語。
我笑了笑:“雲裔,你沒有錯,錯的是我。”自認精明,自認自己每一步走得天衣無縫,只許我負他人而萬不可他人負我,卻不知,我身邊之人,除了癡兒煌,沒有人會是傻子。每個人都有自己生存爭取的目的,誰也不怨誰狠毒,只怨自己還不夠精明。
我手指澳兒,對雲裔道:“我可以配合你,包括,隨你走。”
六大護法與方丈齊聲:“小主,您——”
我以手勢示意六大護法與方丈噤聲,對雲裔道:“前提是,我要你將這孩子完好如初的放回去,你從哪裡將他劫走,便是將他送到哪裡去。”
澳兒顯然是被嚇壞,只是瞪大雙眸看我,連哭泣都已忘記。
雲裔看了看方丈與六大護法,笑:“既然你們小主都這般說了,那麼,你們是不是應該讓開一個道?”
六大護法哪裡受得,齊聲怒喝:“放肆!”瞬間,刀光劍影,齊齊攻向雲裔。
唯有方丈立於原地,手持佛珠,許久,嘆口氣,道:“罷了,天意,天意吶,都住手吧。”
六大護法哪裡料得方丈會輕易妥協,異口同聲不甘心的道:“方丈,您——”旋即,又看我。
方丈再嘆口氣,繞開六大護法,站在雲裔身前,道:“雲少主,事到如今,縱然我夜氏族人不認你這個姑爺也得認。畢竟,連理蠱——”方丈不曾再說下去,只動了動佛珠,深嘆一口氣,“小主少小仔、遭遇變故,屈身深宮十多載,好不容易盼得有情人終成眷屬,卻是……唉——”方丈垂眸看我,那一刻,我看到了那麼慈祥那麼慈悲的一個老人,我聽見方丈道,“我夜氏族人懇請姑爺,善待小主。”
雲裔徑自走過總人,在我身前站住,放下澳兒,伸手撫了撫我的臉頰,垂眸,似嘆息一般的耳語:“婉寧,苦了你。”
這算什麼?貓哭老鼠假慈悲?
我看着雲裔,只是覺得,這人生,當真如戲,而每個人,都如這場人生大戲裡的戲子,淡妝濃抹,喜怒哀樂,在屬於的舞臺上,瞬哭瞬笑,瞬怒瞬憐,演繹自如,真真假假,莫難分辨。
“皇姑奶——”澳兒小小的手去握我的袖口,再也不肯鬆開。
我側開臉頰,避開雲裔的手,俯低臉頰看向澳兒,問:“澳兒,皇姑奶送你回父皇那裡去,好不好?”
小小的孩子看我半響,竟是搖頭。
“澳兒不想回去麼?”
“澳兒要皇姑奶。”
那水盈盈的眸子看着我,不肯移開分毫。
“傻孩子——”我撫了撫澳兒柔軟的髮絲,擡眼,看雲裔,“送他回去,我在這裡等你回來。屬於我們之間的事,等你回來再細說。”
雲裔笑,牽住我的手:“送他回去不是不可以,但是,他必須先且服下這顆東西。”
雲裔左手心,赫然躺着一枚拇指大小朱紅色藥丸。
雲裔道:“想來,諸位亦是不願讓乾昭皇帝得悉,帝姑尚在人間的蛛絲馬跡。”
不言而喻,雲裔不放心澳兒的嘴巴,畢竟,澳兒確然是見過我的。
方丈與六大護法不語,想來亦是對雲裔之言多是默許。
我斂眉:“這是什麼?”
雲裔道:“失憶藥,只要他服下這個,自會忘記被劫持後的一切事情,包括加過哪些人,說過哪些話,聽過哪些事。”
“自古,是藥三分毒。”我看雲裔,“這麼小的孩子,你也忍心?”
“只要無心,何來忍心?”雲裔看我,“除了你,我對任何人都忍心。他們是死是活,與我無關。何況——”雲裔撇一眼扯着我袖子的澳兒,眉眼掠過一絲厭惡嫌棄,“這孩子還是我雲樓族人的死對頭的後人。”
我冷眼看雲裔:“你別忘了,這孩子,是我夜婉寧的侄孫。”
雲裔聳了聳肩:“所以,我答應你,送他回去,前提是,他必須服下這顆藥丸。”
我問:“如果,我不肯呢?”
雲裔道:“那就,恕難從命。”
方丈此時亦是道:“小主,關鍵時期,切忌不可感情行事。”
我反握住澳兒的手,環顧左右:“這孩子,我留下了。”也不再看那虛掩的門,對雲裔、亦是對所有人,一字一句,道:“舉事可以,但是,須得等三年。”
“小主,早舉事與晚舉事有何分別?”烏蘭不晚問我。
我道:“其一,我除了是夜氏的主子,還將是個孩子的母親,我不希望自己的孩子甫自出世便是隨着他的母親顛沛流離,無處安生。其二,我不覺得,你們的行動,當真是萬無一失,寂然是要舉事,我只希望,做到萬無一失,寂然我夜氏十幾年都能等下來,又何必介意再等兩年。其三,在我夜氏舉事前,我想先看到一箇舊時的江南第一山莊。”我看向雲裔,“其四,我必須爲我的師兄,我孩子的父親,守節三年。”
方丈沉默半響,率六大護法跪下:“唯小主是從。”
雲裔看我,又看向衆人,頗爲無所謂的道:“我亦是無意見。”
是啊,他唯一有意見的,有堅持的,是不許我跨過那門檻,走進那虛掩的門深處去。
雲裔送我回我住的室內時,道:“他的傷,你無須擔心,我承諾你,不出一年,必得還你一個完好的閻寒來。”
“還是不肯告訴我理由麼?”我問雲裔,“一個不許我去看閻寒的理由。”
雲裔伸手,摸了摸我的發:“你現在該做的,就是安心養胎。”
我笑着問:“在帝王的眼皮子下,在這京城之地,安心養胎?”
雲裔笑了笑:“不,如你所願,去你想去之地。”雲裔俯身看我,“婉寧,放心將一切交給我來安排。”
我看着雲裔,許久,道:“雲裔,也許,我從不曾瞭解過你。”
雲裔笑:“你只需記得,我曾經是你在江南岸邊遇到的那個少年,如今,是你名義上的夫婿即可。”又側頭看了肯一直跟在我身邊的澳兒,皺眉,“那乾昭皇帝說起來也是個人才,怎是生了個窩囊兒子?”
我不冷不淡的反嗤:“是不是總也得如雲少主這般,胸懷大志,玩弄天下人於股掌,纔算得是不窩囊?”
雲裔並不見怒,只摸了摸我的發,笑:“你好生歇息,餘下的事,我來安排。放心罷。定能讓你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