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劍光崇政殿 燭影昭陽宮

袁承志回身又待去刺皇太極時,那道人的拂塵已向他腦後拂來,拂絲爲內勁所激,筆直戳至,猶似杆棒。袁承志無奈,只得回劍擋開。兩人這一搭上手,登時以快打快,瞬息間拆了二十餘招。袁承志竭盡平生之力,竟是絲毫佔不到上風,越鬥越是心驚,突然間風聲過去,右頰又被拂塵掃了一下,料想臉頰上已是多了數十條血痕,驀地裡青青的話在腦海中一閃:“承志哥哥,韃子皇帝刺得到果然好,刺不到也就罷了,你自己可千萬要保重。”眼見敵人如此厲害,只得先謀脫身,他一邊鬥,一邊移動腳步,漸漸移向殿口。那道人冷笑道:“在我玉真子手下也想逃命?癡心妄想!”說着拂塵連進三招,盡是從意料不到的方位襲來。袁承志一時不知如何招架纔是,腳下自然而然的使出木桑所授“神行百變”步法,東竄西斜,避了開去。不料這玉真子如影隨形,竟於他的“神行百變”步法瞭然於胸,袁承志閃到東,他跟到東,竄到西,他追到西。袁承志雖讓開了那三招,卻擺脫不了他源源而來的攻擊。這一來,兩人都是大奇。

玉真子叫道:“你叫甚麼名字?是木桑道人的弟子嗎?”袁承志道:“不是。”玉真子問道:“你怎地會鐵劍門的步法?”袁承志反問道:“你是漢人,怎地反幫韃子?”玉真子怒道:“倔強小子,死到臨頭,還在胡說。”刷刷兩招。袁承志眼見對方了得,稍有疏神,不免性命難保,當即凝神致志,使開本門華山派劍法接招。玉真子看了數招,叫道:“啊,你是華山派穆老猴兒門下的小猴兒,是不是?”袁承志不肯隱瞞師門,喝道:“是便怎樣?”一招“蒼松迎客”,長劍斜出,內力從劍身上嗤嗤發出,姿式端凝,招迅勁足。玉真子讚道:“好劍法,小猴兒不壞!”

袁承志罵道:“你倚老賣老甚麼?”玉真子笑道:“老猴兒也不是我對手,你小猴兒更加不用想。”袁承志不再說話,全神貫注的出劍拆招。玉真子微一疏神,左臂竟被金蛇劍劃了淺淺一道口子。這一來,他再也不敢託大,舞動拂塵疾攻。兩人翻翻滾滾的鬥了二百餘招,兀自難分高下,都是暗暗駭異。袁承志不敢亂使金蛇劍法和木桑所授的功夫,前者究未十分純熟,後者對方似所深知,招招使的盡是華山派本門劍法。金蛇劍本來鋒銳絕倫,無堅不摧,但玉真子的拂塵塵絲柔軟,毫不受力,竟是削它不斷。金蛇劍與拂塵招術變幻,勁風鼓盪,崇政殿四周巨燭忽明忽暗。

又拆數十招,驀聽得皇太極以滿洲語呼喝幾句,六名布庫武士分從三面撲上。袁承志料想今日已刺不到韃子皇帝,急揮長劍疾攻兩招,轉身向殿門奔出。玉真子拂塵揮出,塵絲已捲住了金蛇劍的尖鉤。兩人同時拉扯,片刻間相持不下。便在這時,兩名武士已同時抓住了袁承志雙臂。袁承志大喝一聲,鬆手撤劍,雙掌在兩名武士背上一拍,運起混元功內勁,兩名武士身不由主的向玉真子撞去,玉真子無奈,只得也撤手鬆開拂塵之柄,出掌推開兩名武士,嗆啷啷一響,拂塵與金蛇劍同時掉落在地。便在這時,兩名武士已抱住了袁承志雙腿。玉真子右掌向袁承志胸口拍到。袁承志雙足凝立,還掌拍出。兩名武士拚命拉扯,要將他扳倒,卻哪裡扳得動?玉真子掌來如風,瞬息之間連出一十二掌。袁承志一一解開,突然頸中一緊,一名武士撲在他背上,伸臂扼住了他咽喉。袁承志左肘向後撞出,正中他胸腹之間。那武士狂噴鮮血,都噴在袁承志後頸,熱血汩汩從他衣領中流向背心,扼住他咽喉的手臂漸鬆。袁承志正待運勁擺脫,一名武士撲上來扭住了他右臂。玉真子乘機出指疾點,袁承志伸左手擋格。他雖只剩下一隻左臂可用,仍是擋住了玉真子點來的七指連點。玉真子右指再點,左掌拍向袁承志面門。袁承志急忙側頭相避,左臂卻又被一名武士抱住了。玉真子噗噗噗連點三下,點了他胸口三處大穴,笑道:“放開吧,他動不了啦。”四名抱住袁承志雙手雙腿的武士卻說甚麼也不放手。皇太極的侍衛隊長拿過鐵鏈,在袁承志身上和手足上繞了數轉,衆武士這才放手,將伸臂扼在袁承志頸中的武士扶下來時,只見他凸睛伸舌,早已氣絕而死。

皇太極道:“玉真總教頭和衆武士、衆侍衛護駕有功,重重有賞。老鮑、老寧,你們受傷了嗎?”鮑承先和寧完我已由衆侍衛扶起,哼哼唧唧的都說不出話來。

皇太極回入龍椅坐下,笑吟吟的道:“喂,你這年輕人武功強得很哪,你叫甚麼名字?”袁承志昂然道:“我行刺不成,快把我殺了,多問些甚麼?”皇太極道:“是誰指使你來刺我?”袁承志心想:“我便照實而言,也好讓韃子知道袁督師有子。”大聲道:“我是前薊遼督師袁公的兒子,名叫袁承志。你韃子侵犯我大明江山,我千萬漢人,恨不得食你之肉。我今日來行刺,是爲我爹爹報仇,爲我成千成萬死在你手下的漢人報仇。”皇太極一凜,道:“你是袁崇煥的兒子?”袁承志道:“正是。我名叫袁承志,便是要繼承我爹爹遺志,抗禦你韃子入侵。”衆侍衛連聲呼喝:“跪下!”袁承志全不理睬。皇太極揮手命衆侍衛不必再喝,溫言道:“袁崇煥原來有後,那好得很啊。你還有沒有?”袁承志一怔,心想:“他問這個幹麼?”說道:“沒有!”皇太極問道:“你受了傷沒有?”袁承志叫道:“快將我殺了,不用你假惺惺。”

皇太極嘆道:“你爹爹袁公,我是很佩服的。可惜崇禎皇帝不明是非,殺害了忠良。當年你爹爹跟我曾有和議,明清兩國罷兵休民,永爲世好。只可惜和議不成,崇禎反而說這是你爹爹的大罪,我聽到後很是痛心。崇禎殺你爹爹,你可知是哪兩條罪名?”袁承志默然。他早知崇禎殺他爹爹,有兩條罪名,一是與清酋議和,勾結外敵,二是擅殺皮島總兵毛文龍。孫仲壽、應鬆等說得明白,當日袁督師和皇太極議和,只是一時權宜之計,清兵勢大,明兵力所不敵,只有練成了精兵之後,方有破敵的把握,議和是爲了練兵與完繕城守。至於毛文龍貪贓跋扈,劫掠百姓,不殺他無以整肅軍紀。

皇太極道:“你爹爹是崇禎害死的,我卻是你爹爹的。你怎地不分好歹,不去殺崇禎,卻來向我行刺?”袁承志道:“我爹爹是你敵人,怎會是你朋友?你使下反間計,騙信崇禎,害死我爹爹。崇禎要殺,你也要殺。”皇太極搖搖頭,道:“你年輕不懂事,甚麼也不明白。”轉頭向范文程道:“範先生,你開導開導他。”袁承志大聲道:“你想要我學洪承疇麼?哼,袁督師的兒子,會投降滿清嗎?”

這時崇政殿外已聚集了不少文武官員,都是聽說有犯駕、夤夜趕來護駕的。皇太極道:“祖大壽在這裡嗎?”階下一名武將道:“臣在!”走到殿上,跪下磕頭。袁承志心中一凜,祖大壽是父親當年麾下的第一大將,父親被崇禎下旨擒拿時,他心中不服,帶兵反出,後來父親在獄中修書相勸,他才重受崇禎令旨。他與清兵血戰前後數十場,但崇禎對他疑忌,每次都不予增援,致在大淩河爲皇太極重重圍困,不得已而投降;此後降了又反,在錦州數場血戰,後援不繼,被擒又降。心想:“他對我爹爹雖然不錯,但投降韃子總是大大不該。”忍不住高聲斥道:“祖大壽,你這無恥漢奸!”祖大壽站起身來,轉頭瞧着他。袁承志見他剃了額前頭髮,拖根辮子,頭髮已然花白,容色憔悴,全無統兵大將的半分英氣,喝道:“祖大壽,你還有臉見我嗎?你死了之後,有臉去見我爹爹嗎?”祖大壽在階下時已聽到皇太極和袁承志對答的後半截話,突然眼淚從雙頰上流了下來,顫聲道:“袁公子,你……你長得這麼大了,你……你三歲的時候,我……我抱過你的。”袁承志怒道:“呸,給你這漢奸抱過,算我倒黴。”祖大壽全身一顫,張開雙臂,踏上兩步,似乎又想去抱他,但終於停步,張嘴要待說話,聲音卻啞了,只“啊,啊,啊”幾聲。皇太極道:“祖大壽,這姓袁的交由你帶去,好好勸他歸順。當真不降,咱們把他千刀萬剮。哼,這小子膽子倒大,居然來向朕行刺,嘿嘿,嘿嘿。”祖大壽跪下連連磕頭,說道:“皇上天恩浩蕩,臣自當盡力相勸。”皇太極點頭道:“好,你帶他去吧!”祖大壽走到袁承志身邊,伸手欲扶。袁承志退後兩步,手腳上鐵鏈噹啷啷直響,喝道:“別來碰我!”祖大壽縮開了手,躬身退出殿去。兩名侍衛攜着袁承志,跟在他身後。袁承志回過頭來,向皇太極瞧去,只見他眼光也正向他瞧來,神色間卻顯得甚是和藹。袁承志茫然不解,心道:“不知這韃子皇帝肚子裡在打甚麼鬼主意。”到得宮外,祖大壽命親隨將袁承志扶上自己的坐騎,自己另行騎了匹馬,同到自己府中。祖大壽命親隨將袁承志扶入書房,說道:“你們出去!”四名親隨躬身出房。祖大壽掩上了房門,一言不發,便去解袁承志身上的鐵鏈。袁承志自在宮內之時,便已緩緩運氣,胸口所封穴道已解了大半,見他竟來解自己身上鐵鏈,心想:“你只道我穴道被點,兀自動彈不得,哼哼,這可太也託大了!”祖大壽緩緩將鐵鏈一圈圈的從袁承志身上繞脫,始終一言不發。袁承志暗暗運氣,覺膻中穴處氣息仍頗窒滯,心想:“那道人的手勁當真了得。我穿着木桑道長所賜的金絲背心,受了他這三指,兀自如此。若無這背心護體,哪還了得?”又想:“祖大壽要勸我投降韃子,我且假裝聽他的,拖延時刻。一待胸間氣息順暢,便發掌擊死了這漢奸,穿窗逃走。”卻聽祖大壽低沉着嗓子道:“袁公子,你這就去吧。”袁承志大吃一驚,幾乎不信自己的耳朵,問道:“你……你說甚麼?”祖大壽道:“要刺殺大清皇帝,實在難得很。你還是去吧。”袁承志道:“你放我走?”祖大壽道:“是,你有沒有受傷?”袁承志道:“沒有。”祖大壽道:“你騎我的馬,天一亮立即出城。”袁承志道:“你爲甚麼放我走?”祖大壽黯然道:“你是袁督師的親骨血,祖大壽身受督師厚恩,無以爲報。”袁承志道:“你放了我,明天韃子皇帝查問起來,你定有死罪。”祖大壽道:“那走着瞧吧。大清皇帝說過,不會殺我的。”袁承志道:“你私放刺客,罪名太大,皇帝說不定還會疑心你是行刺的主使。我不能自己貪生,卻害了你一命。”

祖大壽苦笑道:“我的性命,還值得甚麼?在大淩河城破之日,我早該死了。錦州城破之日,更該當死了。袁公子,你不用管我,自己去吧。”袁承志道:“那麼你跟我一起逃走。”祖大壽搖搖頭道:“我老母妻兒、兄弟子侄,一家八十餘口全在盛京,我是不能逃的。”袁承志心神激盪,突然胸口內息逆了,忍不住連連咳嗽起來。

心下尋思:“他投降韃子,就是漢奸,我原該一掌打死了他,想不到他竟會放我走。我一走,韃子皇帝非殺了他不可。是我殺他,還是韃子殺他,本來毫無分別。但是我難道眼睜睜的讓他代我而死?我若不走,自然是給韃子殺了,我以有爲之身,尚有多少大事未了,怎能輕易送命?我當然不想死,爲了一個漢奸而死,更加不值之至。可是……可是……”越是委決不下,越是咳得厲害,面紅耳赤,險些氣也喘不過來。祖大壽輕輕拍他背脊,說道:“袁公子,你剛纔激鬥脫力,躺下來歇一會兒。”袁承志點點頭,盤膝而坐,心中再不思量,只是凝神運氣。那玉真子的點穴功夫當真厲害,初時還以爲給封閉了的穴道已然解開,但一運氣間,便覺胸口終究不甚順暢,心知坐着不動,那也罷了,若是與人動手,或是施展輕功跳躍奔跑,勢必會閉氣暈厥。於是按照師父所授的調理內息法門,緩緩將一股真氣在各處經脈中運行。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才覺真氣暢行無阻,更無窒滯,慢慢睜開眼來,卻見陽光從窗中射進,竟已天明。他微吃一驚,只見祖大壽坐在一旁,雙手擱膝,似在呆呆出神。袁承志站起身來,說道:“你陪了我半夜?”祖大壽臉上微現喜色,道:“公子好些了?”袁承志道:“全好了!那玉真子道人是甚麼來歷?武功這麼厲害。”祖大壽道:“他是新近從西藏來的,上個月宮中布庫大校技,這道人打敗二十三名一等布庫武士,後來四五名武士聯手跟他較量,也都被他打敗了。皇帝十分喜歡,封了他一個甚麼‘護國真人’的頭銜,要他作布庫總教頭。公子,你喝了這碗雞湯,吃幾張餅,咱們這就走吧。”說着走到桌邊,雙手捧過一碗湯來。袁承志心想:“我專心行功,有人送吃的東西進來也不知道。他本來就可殺我,也不用下毒。”接過湯碗,喝了幾口,微有苦澀之味。祖大壽道:“這是遼東老山人蔘燉的,最能補氣提神。”袁承志吃了兩張餅,說道:“你帶我去見韃子皇帝,我投降了。”祖大壽大吃一驚,雙目瞪視着他,隨即明白,他是不願自己爲他送命,先行假意投降,然後再謀脫身,沉吟片刻,道:“好!”帶着他出了府門,兩人上了馬。祖大壽也不帶隨從,當先縱馬而行,袁承志跟隨其後。

行了幾條街,袁承志見他催馬走向城門,見城門上寫着三個大字“德盛門”,旁邊有一行彎彎曲曲的滿洲文,知道這是盛京南門,昨天便是從這城門中進來的,心覺詫異,問道:“咱們怎地出城?”祖大壽道:“皇帝在城南哈爾撒山圍獵。”袁承志不再言語了。兩人出城行了約莫十里。祖大壽勒馬停步,說道:“公子,咱們這就別過了。”袁承志驚道:“怎麼?咱們不是去見韃子皇帝麼?”祖大壽搖頭苦笑,道:“袁督師忠義包天,他的公子怎能如我這般無恥,投降韃子?”解下腰間佩劍,連鞘向他擲去,袁承志只得接住。祖大壽突然圈轉馬頭,猛抽兩鞭,坐騎循着回城的來路疾馳而去。

袁承志叫道:“祖叔叔,祖叔叔。”一時拿不定主意,該追他回來,還是和他一起回城,就這麼微一遲疑,祖大壽催馬去得遠了,只聽他遠遠叫道:“多謝你叫我兩聲叔叔!”袁承志坐在馬上,茫然若失,過了良久,才縱馬南行。又行了約莫十里,遠遠望見青青、洪勝海、沙天廣等人已等在約定的破廟之外。青青大聲歡呼,快步奔來,撲入他的懷裡,叫道:“你回來啦!你回來啦!”袁承志見她臉上大有倦容,料想她焦慮掛懷,多半一夜未睡。

青青見他殊無興奮之色,猜到行刺沒有,說道:“找不到韃子皇帝?”袁承志搖搖頭:“人是找到了,刺不到。”於是簡略說了經過。衆人聽得都張大了口,合不攏來。青青拍拍胸口,吁了口長氣,說道:“謝天謝地!”袁承志想到祖大壽要爲自己送命,心下總是不安,說道:“今晚我還要入城,倘若祖叔叔給韃子皇帝抓了起來,我要救他。”青青道:“大夥兒一起去!我可再也不讓你獨個兒去冒險了。”申牌時分,一行人又到了盛京城內,生怕昨天已露了行跡,另投一家客店借宿。洪勝海去祖大壽府前察看,回報說,沒聽到祖大壽給韃子皇帝鎖拿的訊息,府門外全沒動靜。袁承志心想:“韃子皇帝多半還不知他已放走了我,只道他正在勸我投降。”吩咐洪勝海再去打探。鐵羅漢道:“我也去。”青青道:“你不要去,別又跟人打架,誤了大事。”鐵羅漢撅起了嘴,道:“我也不一定非打架不可。”胡桂南道:“我跟羅漢大哥同去,他要鬧事,我拉住他便了。”袁承志道:“既是如此,一切小心在意。”傍晚時分,三人回到客店。鐵羅漢極是氣惱,說道:“若不是夏先說了我,否則我真得扭下那幾個小子的腦袋。”衆人問起原因,洪勝海說了。

原來他們仍沒聽到有拿捕祖大壽的訊息,昨晚宮裡鬧刺客,卻也沒聽到街頭巷尾有人談論。三人於是去酒樓喝酒,見到有八名布庫武士在大吃大喝,說得都是滿洲話。洪勝海悄悄跟兩人說了。鐵羅漢和胡桂南才知他們在吹噓總教頭如何英勇無敵,昨晚又得了一柄怪劍,劍頭有鉤,劍身彎曲,鋒銳無比,當真吹毛斷髮,削鐵如泥。這不是袁承志的金蛇劍是甚麼?鐵羅漢站起身來,便要過去教訓教訓他們,胡桂南急忙拉住。待八名武士食畢下樓,三人悄悄跟去,查明瞭他們住宿的所在。袁承志失手被擒,兵刃給人奪去,實是生平從所未有的奇恥,但那玉真子的武功絕不在自己之下;這把劍非奪回不可,卻又如何從這絕頂高手之中奪回來?一時沉吟不語。胡桂南笑道:“盟主,我今晚去‘妙手’它回來。那玉真子總要睡覺,憑他武功再高,睡着了總打我不過吧?”衆人都笑起來。袁承志道:“好,這就偏勞胡大哥了,可千萬輕忽不得。胡大哥只須盜劍,不必殺他。將他在睡夢中不明不白的殺了,非英雄好漢所爲。”胡桂南道:“是,日後盟主跟他一對一的較量,那時才教他死得心服。”袁承志微微一笑,說道:“就算單打獨鬥,我也未必能勝。”他要胡桂南不可行刺,卻是爲了此事太過兇險,玉真子縱在睡夢之中,若是白刃加身,也必能立時驚覺反擊,就算受了致命重傷,他在臨死之前的一擊,也非要了胡桂南的性命不可。

用過晚飯後,胡桂南換上黑衣,興沖沖的出去。袁承志終是放心不下,道:“胡大哥,我去給你把風。”兩人相偕出店。青青知道此行並不如行刺韃子皇帝那麼要幹冒奇險,又素知胡桂南妙手空空,天下無雙,倒不擔心。胡桂南在前領路,行了三裡多路,來到布庫武士的宿地。只見居中是一座極大的牛皮大帳,四周都是一座座小屋。胡桂南低聲道:“那八名武士都住在北首的小屋中,只不知那牛鼻子是不是也住在這裡。”袁承志道:“咱們抓一名武士來問。只可惜咱們都不會說滿洲話。”胡桂南道:“待我打手勢要他帶路便是……”話未說完,只見兩名武士哼着小曲,施施然而來。袁承志待兩人走到臨近,突然躍出,伸指在兩人背心穴道上各點一指,勁透要穴,兩人登時動彈不得。他出手時分了輕重,一名武士立即昏暈,另一名卻神智不失。他將暈倒的武士拖入矮樹叢中,胡桂南左手將尖刀抵在另一名武士喉頭,右手大打手勢,在自己頭頂作個道髻模樣,問他這道人住在何處。那武士道:“你作甚麼?我不明白。”不料他竟會說。原來盛京本名瀋陽,向是大明所屬,爲滿清所佔後,於天啓五年建爲京都,至此時還不足二十年。城中居民十九都是漢人。這些布庫武士除了練武摔交,每日裡便在酒樓賭館廝混,泰半會說漢語。胡桂南大喜,問道:“你們的總教頭,那個道士,住在哪裡?”那武士給尖刀抵住咽喉,正自驚懼,一聽之下,心想:“你要去找我們總教頭送死,那真是妙極了。”嘴巴向着東邊遠處一座房子一努,說道:“我們總教頭護國真人,便住在那座屋子裡。”那屋子離其餘小屋有四五十丈,構築也高大得多。袁承志料知不假,在他脅下再補上一指,教他暈厥後非過三四個時辰不醒。胡桂南將他拖入了樹叢。

兩人悄悄走近那座大屋,只見到處黑沉沉地,窗戶中並無燈燭之光。胡桂南低聲道:“牛鼻子睡了,倒不用咱們等。”兩人繞到後門,胡桂南貼身牆上,悄沒聲息的爬上。跟着又沿牆爬下。袁承志見他爬牆的姿式甚是不雅,四肢伸開,縮頭聳肩,行動又慢,倒似是一隻烏龜一般,但半點聲息也無。卻非自己所及,心想:“聖手神偷,果然了得。”他怕進屋時若是稍有聲息,定讓玉真子發覺,當下守在牆邊,凝神傾聽。過了一會,聽得牆內樹上有隻夜梟叫了幾聲,跟着便又一片靜寂。突然之間,隱隱聽得有女子的嬉笑之聲。接着有個男子哈哈大笑,說了幾句話,相隔遠了,卻聽不清楚,依稀便是玉真子。袁承志心道:“他還沒睡,胡大哥可下不了手。”生怕胡桂南遇險,於是躍牆而入,只聽得男女嬉笑之聲不絕,循聲走去,忽聽得玉真子笑道:“你身上哪一處地方最滑?”那女子笑道:“我不知道。”玉真子笑道:“我來摸摸看。”袁承志登時面紅耳赤,站定了腳步,心想:“這賊道在幹那勾當,幸虧青弟沒同來。”聽着那女子放肆的笑聲,心中也是禁不住一蕩,當即又悄悄出牆,坐在草叢之中。又過了一會,一陣風吹來,微感寒意。這日是八月初旬,北國天時已和江南隆冬一般。突然之間,只聽得玉真子厲聲大喝:“甚麼人?”袁承志一驚站起,暗叫:“糟糕,給他發覺了!”躍上牆頭,只見一個黑影飛步奔來,正是胡桂南,奔到臨近,卻見他手中累累贅贅的抱着不少物事,心念一閃:“胡大哥偷兒的脾氣難除,不知又偷了他甚麼東西,這麼一大堆的。”當下不及細想,躍下去將他一把抓起,飛身上牆,躍下地來,便聽得玉真子喝道:“鼠輩,你活得不耐煩了。”身子已在牆頭。胡桂南叫道:“得手了!快走!”袁承志大喜,回頭一望,不由得大奇,星光熹微下只見玉真子全身赤裸,下體卻臃臃腫腫的圍着一張厚棉被,雙手抓着被子。袁承志忍不住失笑。胡桂南笑道:“牛鼻子正在幹那調調兒,我將他的衣服都偷來了。”說着雙手一舉,原來抱的是一堆衣服,轉身道:“盟主,你的寶劍!”那把金蛇劍正插在他的後腰。

袁承志拔過劍來,順手插入腰帶,又奔出幾步。玉真子已連人帶被,撲將下來,喝道:“小賊!”伸右掌向胡桂南劈去。袁承志出掌斜擊他肩頭,喝道:“你我再鬥一場。”玉真子只感這掌來勢凌厲之極,急忙回掌擋格。雙掌相交,兩人都倒退了三步。玉真子大吃一驚,看清楚了對手,心下更驚,叫道:“啊!你這小子逃出來了。”他初時只道小偷盜劍,便赤身露體的追了出來,哪料得竟有袁承志這大高手躲在牆外。袁承志一退之後,又即上前。玉真子左手拉住棉被,惟恐滑脫,只得以右掌迎敵。但這條大棉被何等累贅,只拆得兩招,腳下一絆,一個踉蹌,袁承志順勢一拳,重重擊在他肩頭。玉真子又急又怒,他正在濃情暢懷之際,給胡桂南乘機偷去了寶劍衣服,本已大吃一驚,這時再遇勁敵,肩頭中了袁承志破玉拳中的一招,整條右臂都痠麻了。他自八歲之後,從未在人前赤裸過身子,這時狼狽萬狀,全想不到若是拋去棉被,赤身露體的跟袁承志動手又有何妨?時當夜晚,又無多人在旁,就算給人瞧見了,他本是個風流好色的男子,也沒甚麼大不了。但穿衣的習俗在心中已然根深蒂固,手忙腳亂的只顧抵擋來招,左手卻始終緊緊抓着棉被不放。再拆兩招,背心上又被袁承志一掌擊中。這一掌蓄着混元功內勁,玉真子再也抵受不住,哇的一聲,吐出了一口鮮血。

袁承志住手不再追擊,笑道:“此時殺你,諒你死了也不心服,下次待你穿上了衣服再打過。”胡桂南急道:“盟主,饒他不得,只怕於祖大壽性命有礙。”袁承志心中一凜:“不錯,他去稟告韃子皇帝,又加重了祖叔叔的罪名,非殺他滅口不可。”縱身上前,雙拳往他太陽穴擊去。玉真子見來招狠辣,自然而然的舉起雙手擋格,雖將對方來拳擋開,但棉被已溜到腳下,“啊”的一聲驚呼,胸口已結結實實的被袁承志飛腳踢中。玉真子大駭,再也顧不得身上一絲不掛,拔足便奔。袁承志和胡桂南隨後追去。這道人武功也當真了得,身上連中三招,受傷極重,居然還是奔行如飛,輕功之佳,實是當世罕有。袁承志急步追趕,眼見他竄入了那座牛皮大帳,當即追進。剛奔到帳口,只見帳內燭火照耀如同白晝,帳內站滿了人,當即止步,閃向一旁,只聽得帳內衆人齊聲驚呼。這時胡桂南也已趕到,一扯袁承志手臂,繞到帳後。兩人伏低身子,掀開帳腳,向內瞧去。只見玉真子仰面朝天,摔在地下,全身一絲不掛,瞧不出他一個大男人,全身肌膚居然雪白粉嫩,胸口卻滿是鮮血,這模樣既可怪之極,又可笑無比。帳中一聲驚呼之後,便即寂然無聲。只聽得一個威嚴的聲音大聲說起滿洲話來。袁承志吃了一驚,說話之人竟然便是滿清皇帝皇太極。見帳內站滿的都是布庫武士,不下一二百人,心道:“啊,是了,這韃子皇帝愛看人比武,今晚又來瞧來啦。算他眼福不淺,見到了武士總教頭這等怪模樣。”他昨晚領略過這些布庫武士的功夫,武功雖然平平,但纏上了死命不放,着實難鬥,帳中武士人數如此衆多,要行刺皇帝是萬萬不能,當下靜觀其變。只見一名武士首領模樣之人上前躬身稟報,皇太極又說了幾句話,便站起身來,似是掃興已極,不再瞧比武了。他走向帳口,數十名侍衛前後擁衛,出帳上馬。袁承志心想:“這當真是天賜良機,我在路上出其不意的下手,比去宮中行刺可方便得多了。”低聲對胡桂南道:“這是韃子皇帝,你先回去,我乘機在半路上動手。”胡桂南又驚又喜,道:“盟主小心!”袁承志跟在皇太極一行人之後,只見衆侍衛高舉火把,向西而行,心想:“待他走得遠些再幹,免得動起手來,這些布庫武士又趕來糾纏。”跟不到一里,便見衆侍衛擁着皇太極走向一所大屋,竟進了屋子。袁承志好生奇怪:“他不回宮,到這屋裡又幹甚麼了?”當下繞到屋後,躍進牆去,見是好大一座花園,南首一間屋子窗中透出燈光,他伏身走近,從窗縫中向內張去,但見房中錦繡燦爛,大紅緞帳上金線繡着一對大鳳凰。迎面一張殷紅的帷子掀開,皇太極正走進房來。袁承志大喜,暗叫:“天助我也!”只見一名滿洲女子起身相迎。這女子衣飾華貴,帽子後面也鑲了珍珠寶石。皇太極進房後,那女子回過身來,袁承志見她約莫二十八九歲年紀,容貌甚是端麗,全身珠光寶氣,心想:“這女子不是皇后,便是貴妃了。啊,是了,皇太極去瞧武士比武,這娘娘不愛看比武,便在這裡等着,這是皇帝的行宮。”皇太極伸手摸摸她的臉蛋,說了幾句話。那女子一笑,答了幾句。皇太極坐到牀上,正要躺下休息,突然坐起,臉上滿是懷疑之色,在房中東張西望,驀地見到牀邊一對放得歪歪斜斜的男人鞋子,厲聲喝問。那女子花容慘白,掩面哭了起來。皇太極一把抓住她胸口,舉手欲打,那女子雙膝一曲,跪倒在地。皇太極放開了她,俯身到牀底下去看。袁承志大奇,心想:“瞧這模樣,定是皇后娘娘乘皇帝去瞧比武之時,和在此幽會,想不到護國真人突然演出這麼一出好戲,皇帝提前回來,以致瞧出了破綻。難道皇后娘娘也偷人,未免太不成話了吧?她情人若是尚在房中,這回可逃不走了。”便在此時,皇太極身後的櫥門突然打開,櫥中躍出一人,刀光閃耀,一柄短刀向皇太極後心插去。那女子“啊”的一聲驚呼,燭光晃動了幾下,便即熄滅。過了好一會,燭火重又點燃,只見皇太極俯身倒在地下,更不動彈,背心上鮮血染紅了黃袍。袁承志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看那人時,正是昨天見過的睿親王多爾袞。那女子撲入他懷裡。多爾袞摟住了,低聲安慰。袁承志眼見到這驚心動魄的情景,心中怦怦亂跳,尋思:“想不到這多爾袞膽大包天,竟敢弒了哥哥。事情馬上便要鬧大,快些脫身爲妙。”當即躍出牆外,回到客店。青青見他神色驚疑不定,安慰他道:“想是韃子皇帝福命大,刺他不到,也就算了。”

袁承志搖頭道:“韃子皇帝死了,不是我殺的。”衆人料想韃子皇帝被刺,京城必定大亂,次日一早,便即離盛京南下。不一日,進山海關到了北京,才聽說滿清皇帝皇太極在八月庚午夜裡“無疾而終”,滿清立了皇太極的小兒子福臨做皇帝。小皇帝年方六歲,由睿親王多爾袞輔政。袁承志道:“這多爾袞也當真厲害,他親手殺了皇帝,居然一點沒事,不知是怎生隱瞞的。”洪勝海道:“睿親王向來極得皇太極的寵信,手掌兵權,滿清的王公親貴個個都怕他。他說皇太極無疾而終,誰也不敢多口。”袁承志道:“怎麼他自己又不做皇帝?”洪勝海道:“這個就不知道了。或許他怕人不服,殺害皇太極的事反而暴露了出來。福臨那小孩子是莊妃生的,相公那晚所見的貴妃,定然就是莊妃了。”袁承志此番遠赴遼東,爲的是行刺滿清巨酋皇太極,以報父仇,結果親眼見到皇太極斃命,雖非自己所殺,此人終究是死了,可是內心卻殊無歡愉之意,不再思忖:“他爲甚麼將我交給祖叔叔?以他知人之明,自然料得到祖叔叔定會私自將我釋放。他是不是要收服祖叔叔之心,好爲他死心塌地的打仗辦事?”又想:“祖叔叔投降韃子,自然是漢奸了。只因他救了我性命,我便衝口而出的叫他叔叔,那豈不是隻念小惠,不顧大義?到底該是不該?”想到皇太極臨死的情狀,當時似乎忍不住便想衝進房去救他性命,要是多爾袞下手稍緩,自己是否會出手相救,此時回思,兀自難說。再想到玉真子武功之強,滿洲武士之勇,多爾袞手段的狠辣,范文程等人的深謀遠慮,只覺世事多艱,來日大難,心中一片片空蕩蕩地,竟無着落處。

袁承志取出銀兩,命洪勝海在禁城附近的正條子衚衕買了一所大宅第,此次來京要結交王公巨卿、文武官員,以作闖軍內應,須得排場豪闊。

這日青青在宅中指揮童僕,粉刷佈置。袁承志獨自在城內大街閒逛。走到一處,見有數十名戶部庫丁手執兵刃,戒備森嚴。聽途人說,是南方解來漕銀入庫。他想這是崇禎皇帝的根本,得仔細看看,當下站得遠遠的,察看附近的形勢,突見兩條黑影從庫房屋頂上躍起,身法甚是迅速,一轉眼間,已在東方隱沒。袁承志大奇,心想光天化日之下,難道竟有大盜劫庫,倒要見識一下是何等的英雄好漢,腳下加勁,奔到東北角上,人影已然不見,但這邊只有一條道路,於是提氣向前疾追,這一提氣,真是疾逾奔馬,追不多時,果見兩人在向前急奔。他放輕腳步,防那兩人發覺,但勢頭絲毫不緩,片刻間相距已近。但見那兩人身穿紅衣,頭上伸出兩條小辮子,看背後模樣,竟是十五六歲的童子。兩人肩頭各負一個包裹,從身形腳步瞧來,包裹份量着實不輕,想來便是庫銀了,小小年紀,負了重物居然還能如此奔躍迅捷,實是難得。奔不多時,兩個紅衣童子已到城邊。袁承志心想:“不知他們如何出城?”哪知二童竟不停步,直衝而出。

守在城門口的軍士眼前一花,兩團火樣的東西已從身旁擦過,正自驚詫,突然一個灰影又是一晃出城,比那兩團紅雲更加迅速,等到望見是兩個穿紅、一個穿灰之人的背影時,三人早已去得遠了。袁承志尾隨雙童,兩名童子始終沒有發覺。出城後奔行七八里路,眼前盡是田野。兩童來到一座大宅之前,從身邊取出帶鉤繩索,拋將上去,抓住牆頭,攀援而上,跳了進去。袁承志走近,見那宅第周圍一匝黑色圍牆,牆高兩丈,居然沒一道門戶。圍牆塗得黑漆漆的,甚是陰森可怖,這已十分奇怪,而屋子竟沒門戶,更是天下少有的怪事。他好奇心起,縱身躍入,裡面地基離牆卻有兩丈三尺高,如不是身負絕頂武功,多半會出於不意,摔跌一交。裡面又有一道圍牆,全是白色,仍是無門。他這時一不做二不休,躍上牆頭。這堵牆比外面圍牆已高了三尺,但因地基低陷三尺,在外面卻看不出來。他躍進白牆,發覺地基又低三尺,前面一重圍牆全作藍色,牆垣更比白牆高了三尺。躍進一重又是一重,第四重是黃牆,第五重是紅牆,那時牆高已達三丈三尺,他輕功再高,也已不能躍上牆頭,當下施展“壁虎遊牆功”,手足並用,提氣直上。尋思:“難道出入此屋,都是要用繩索攀援?必定另有密門。”左手攀上牆頭,一提勁,翻身而起,坐上牆頭,只見裡面是五開間三進瓦屋,靜悄悄的似乎闃無一人。

他高聲叫道:“晚輩冒昧,擅進寶莊。賢主人可能賜見麼?”說話一停,只聽五道高牆上撞回來的回聲先後交織,組成一片煩雜之聲,屋中始終沒有回答。

他等了片刻,又叫一遍,突然第三進中撲出十餘條巨犬,張牙舞爪,高聲狂吠,模樣甚是兇惡。他本見兩個童子武藝高強,心想屋主人必是英俠一流,頗想結識,這時見屋裡放出猛犬,知道主人厭惡外客,不便自討沒趣,於是躍出牆外,回到居所。進屋時,只見青青正在僱匠購物,整花木,修門窗,換地板,刷牆壁,忙得不可開交。袁承志暗喜,心想青弟助我甚多,當日衢江江上那股殺人不眨眼的兇狠氣質,不到一年,竟然逐漸改變。晚飯後,他把剛纔所遇說了。大家嘖嘖稱奇,都猜不透怪屋中所居是何等樣人。次日清晨,衆人聚在花廳裡吃早飯。庭中積雪盈寸,原來昨晚竟下了半夜大雪。院子裡兩樹梅花含苞吐豔,清香浮動,在雪中開得越加精神。

一名家丁匆匆進來,對青青道:“,外面有人送禮來。”另一名家丁捧進禮物,原來是一個宋瓷花瓶,一座沈石田繪的小屏風。袁承志道:“這兩件禮物倒也雅緻,誰送的呀?”禮物中卻無名帖。青青封了一兩銀子,命家丁拿出去打賞,問清楚是誰家送的禮,過了一會,家丁回來稟道:“送禮的人已走了,追他不着。”衆人都笑那送禮人冒失,白受了他的禮,卻不見他情。洪勝海道:“袁相公名滿天下,這次來京,江湖上多有傳聞,總是慕名的朋友向你表示敬意的。”衆人都道必是如此。中午時分,有人挑了整席精雅的酒餚來,乃是北京著名的全聚興菜館做的名菜。一問廚師,說是有人付了銀子讓送來的。衆人起了疑心,把酒餚讓貓狗試吃,並無異狀。下午又陸續有人送東西來,或是桌椅,或是花木,都是宅第中合用之物。青青只說得一句:“這裡須得掛一盞大燈纔是。”過不了一個時辰,就有人送來一盞精緻華貴的大宮燈。再過片刻,又有人送來綢緞絲絨、鞋帽衣巾,連青青用的胭脂花粉,也都是特選上等的送來。鐵羅漢一把抓住那送衣服的人,喝道:“你怎知這裡有個頭陀?連我穿的袈裟也送來了?”那衣店夥計給他一抓,嚇了一跳,說道:“不知道啊!今兒一早,有人到小店裡來,多出銀子吩咐趕做的。”這時人人奇怪不已,紛紛猜測。青青故意道:“這送禮的人要是真知我心思,給我弄一串珍珠來就好啦。”隔了片刻,只見一個僕人走出廳去。青青向洪勝海道:“快瞧他到哪裡去?”不多時那僕人又回來侍候。洪勝海卻隔了一個時辰纔回。他剛跨進門,珠寶店裡已送了兩串珠子來。

青青接了珠子,直向內室,袁承志和洪勝海都跟了進去。洪勝海道:“那僕人走到門外,對一個乞丐說了幾句話,就回進來。我就跟着那乞丐。見他走過了一條街,就有衙門的一個公差迎上來。兩人說了幾句話,那乞丐又回到我們門前。”青青道:“那你就盯着那鷹爪?”洪勝海道:“正是。那鷹爪卻不上衙門,走到一條衚衕的一座大院子裡。我見四下無人,上屋去偷偷一張。原來裡面聚了十多名公差,中間一個老頭兒,瞎了一隻眼睛,大家叫他單老師,似是他們的頭子。我怕他們發覺,就溜回來了。”青青道:“好啊!官府耳目倒也真靈,咱們一到北京,鷹爪就得了消息。哼,要動咱們的手,只怕也沒這麼容易呢!”袁承志道:“可是奇在幹麼要送東西來,不是明着讓咱們知道麼?京裡吃公事飯,必定精明強幹,決不會做傻事。不知是甚麼意思?”命洪勝海把程青竹、沙天廣、胡桂南等人請來,談了一會,都是猜想不透。

青青道:“公差的髒東西,咱們不要!”當晚她與啞巴、鐵羅漢、胡桂南、洪勝海等搬了送來各物,都放在公差聚會的那個大院子裡。次日青青把傳遞消息的僕人打發走了,卻也沒難爲他。那僕人恭恭敬敬的接了工錢,一再稱謝,磕了幾個頭去了,絲毫沒露出不愉的神色。袁承志等嚴密戒備,靜以待變,那天果然沒再有人送東西來。這天晚上又是下了一晚大雪。次日一早,洪勝海滿臉驚詫之色,進來稟報:“屋子前面的積雪,不知是誰給打掃得乾乾淨淨,這真奇了。”袁承志道:“這批鷹爪似乎暗中在拚命討好咱們。”青青笑道:“啊,我知道了。”衆人忙問:“怎麼?”青青道:“他們怕咱們在京裡做出大案來,對付不了,因此先來打個招呼,交個朋友。”沙天廣笑道:“說來倒有點像。可是我做了這麼多年強盜,從來沒聽見過這種事。”程青竹忽道:“我想起啦,那獨眼捕快名叫獨眼神龍單鐵生。不過他退隱已久,這才一時想他不起。”

又過數日,衆人見再無異事,也漸漸不把這事放在心上。這天正是冬至,衆人在大廳上飲酒閒談,家丁送上個大紅名帖,寫着“晚生單鐵生請安”的字樣,並有八色禮盤。袁承志道:“快請。”家丁道:“這位單爺也真怪,他說給袁相公請安,轉頭走了,讓他坐,卻不肯進來。”洪勝海奉了袁承志之命,拿了袁承志、程青竹、沙天廣三人的名帖回拜,並把禮物都退了回去。

接連三天,單鐵生總是一早就來投送名帖請安。程青竹道:“獨眼神龍在北方武林中也不是無名之輩,怎麼鬼鬼祟祟的盡搞這一套,明兒待我找上門去問問。”胡桂南道:“這些招數可透着全無惡意,真是邪門。”

鐵羅漢忽然大聲道:“我知道他幹甚麼。”衆人見他平時傻愣愣的,這時居然有獨得之見,都感詫異,齊問:“幹甚麼啊?”鐵羅漢道:“他見袁相公武功既高,名氣又大,因此想招他做女婿。”此言一出,衆人無不大笑。沙天廣正喝了一口茶,一下子忍不住,全噴在胡桂南身上。胡桂南一面揩身,一面笑道:“獨眼龍的也是獨眼龍,袁相公怎麼會要?”鐵羅漢瞪眼道:“你怎知道?”胡桂南笑道:“那你怎知道他有女兒?”衆人開了一陣玩笑。青青口裡不說甚麼,心中卻老大的不樂意,暗想那獨眼龍可惡,別真的要招大哥做女婿。這天晚上,取來七張白紙,都畫了個獨眼龍老公差的圖形,寫上“獨眼神龍單鐵生盜”的字樣,夜裡飛身躍入七家豪門大戶,每家盜了些首飾銀兩,再給放上一張獨眼龍肖像。次日清晨,洪勝海在她房門上敲了幾聲,說道:“小姐,獨眼龍來啦。袁相公陪他在廳上說話。”青青換上男裝,走到廳上,果見袁承志、程青竹、沙天廣陪着一個瘦削矮小的老頭在喝茶。袁承志給她引見了。青青見這單鐵生已有六十上下年紀,鬚眉皆白,一隻左眼炯炯發光,顯得十分精明幹練。只聽他道:“小老兒做這等事,當真十分冒昧。不過實是有件大事,想懇請袁相公跟各位鼎力相助,小老兒和各位又不相識,只得出此下策。不想招惱了各位,小老兒謹此謝過。”說着跪下來磕頭。袁承志連忙扶起,正要問他何事相求,青青忽道:“令愛好吧?怎不跟你同來?”單鐵生一愣,道:“小老兒光身一人,連老伴也沒有,別說子女啦!”青青又問:“那你有孫女兒沒有?有乾女兒沒有?”單鐵生道:“都沒有。”青青嫣然一笑,返身入房,捧了盜來的首飾銀兩,都還了給他,笑道:“在下跟你開個玩笑,請別見怪。不過若非如此,也請不到你大駕光臨。”單鐵生謝了,心想:“這玩笑險些害了我的老命。”又想:“這個女扮男裝的姑娘怎地老是問我有沒女兒?總不是想拜我爲乾爹吧?”衆人都覺奇怪,正要相詢,忽然外面匆匆進來一名捕快,向衆人行了禮,對單鐵生道:“單老師,又失了二千兩庫銀。”單鐵生倏然變色,站起身來作了個揖,道:“小老兒有件急事要查勘,待會再來跟各位請安。”收了青青交還的物事,隨着那捕快急急去了。到得下午,鵝毛般的大雪漫天而下。青青約了袁承志,到城外西郊飲酒賞雪。兩人沒單獨共遊已久,這時偷得半日清閒,甚是暢快。這一帶四下裡都是蘆葦。青青帶着食盒,盛了酒菜。兩人喝酒閒談,賞玩風景。當地平時就已荒涼,這時天寒大雪,更是不見有人。

袁承志問起交還了甚麼東西給單鐵生,青青笑着把昨晚的事說了。袁承志道:“唉,我剛贊你變得乖了,哪知仍是這般頑皮。”青青道:“你幾時贊過我呀?”袁承志道:“我心裡贊你,你自然不知道。”青青很是高興,笑道:“誰教他不肯露面,暗中搗鬼?”袁承志道:“不知他想求咱們甚麼事?”青青道:“這種人哪,哼,不管他求甚麼,都別答應。”兩人喝了一會酒,說到在衢州石樑中夜喝酒賞花之事。青青想起故鄉和亡母,不覺悽然欲泣。袁承志忙說岔開。

坐了半日,眼見天色將晚,兩人收拾了食盒回家。經過一座涼亭,只見一個乞丐臥在一張草蓆上,只穿了一條犢鼻褲,上身赤裸。青青道:“可憐,可憐!”拿出一錠銀子,放在席上,柔聲道:“快去買衣服,別凍壞了。”剛走出亭子,只聽那乞丐咕噥道:“給我銀子幹甚麼?再冷些也凍不死老子。有酒卻不請人喝,真不夠朋友。”

青青大怒,回頭要罵。袁承志見這乞丐赤裸了身子。在嚴寒中毫無戰瑟畏凍之態,本已奇怪,聽了這幾句話,一拉青青的手,轉頭說道:“酒倒還有,只是殘菜冷酒,頗爲不恭,不敢相邀。”那乞丐坐起身子,伸手道:“做叫化的,吃殘菜、喝冷酒,那正合適。”袁承志從食盒中拿出一壺吃剩的酒菜,遞了過去。那乞丐接了,仰脖子骨嘟嘟的猛喝。

這乞丐四十歲左右年紀,滿臉鬍鬚,兩條臂膀上點點斑斑,全是傷疤。他把一壺酒喝乾,讚道:“好酒!這是二十年的女兒紅陳紹。”青青笑道:“你倒識貨,上口便知。”那乞丐道:“可惜酒少了,喝得不過癮。”袁承志道:“明日我們再攜酒來,請閣下一醉如何?”乞丐道:“好呀,你這位相公倒很慷慨,人有這樣的胸襟,也算難得。”袁承志聽他談吐不俗,更知他不是尋常乞丐,兩人一笑轉身。走出亭去。

走了數步,青青好奇回頭再望,只見那乞丐彎了身子,全神貫注的凝視着左方甚麼東西。青青拉拉袁承志的手道:“他在瞧甚麼?”袁承志看了一眼道:“似乎是甚麼蟲豸。”但見那乞丐神情緊迫,雙手箕張,似乎作勢便欲撲上。兩人走近去看,那乞丐連連揮手,臉色極是嚴重。

兩人不再上前,隨着他眼光向雪地裡一看,原來是條小蛇,長僅半尺,但通體金色,在白雪中燦然生光。

注:清太宗皇太極死因不明。《清史稿·太宗本紀》:“崇德八年八月庚午,上御崇政殿,是夕亥時無疾崩,年五十有二。”當天他還在處理政事,一無異狀,突然在半夜裡“無疾崩”,後人頗有疑爲多爾袞所謀殺,但絕無佐證。順治六年,“皇父攝政王”多爾袞據說和皇太極的妃子莊妃、即順治皇帝的孝莊太后正式結婚。張煌言詩有云:“春官昨進新儀注,大禮恭逢太后婚。”此事普遍流傳,但無明文記載。近人孟森認爲不確,胡適則對孟森之考證以爲不夠令人信服。北方遊牧漁獵之習俗和中原漢人大異,兄終弟及,原屬常事。清太后下嫁多爾袞事,近世治清史者大都不否定有此可能。回目中“燭影”用宋太宗弒兄宋太祖“燭影搖紅”故事。“昭陽”用趙合德居昭陽殿故事。趙合德爲皇后趙飛燕之妹,封昭儀,與人私通,後致漢成帝於死。清莊妃爲太宗孝端皇后之侄女,民間傳說稱之爲“大玉兒”、“小玉兒”者也。漢、宋、清三朝宮闈秘事,未盡可信,牽扯爲一,或近於誣。家言,史家不必深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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