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恩仇同患難 死生見交情

衆人正要敘話,劉芳亮的黑臉從人忽然從後座上直縱出去,站在門口。衆人出其不意,不知發生甚麼事,都站了起來。只見那黑臉少年指着人羣中兩個中年漢子喝道:“你們是曹太監的手下人,到這裡來幹甚麼?”

此言一出,衆人都大吃一驚,均知崇禎皇帝誅滅魏忠賢和客氏之後,宮中朝中逆黨雖然一掃而空,然而皇帝生性多疑,又秉承自太祖、成祖以來的習氣,對大臣多所猜忌,所任用的仍是從他信王府帶來的太監,其中最得寵的則是曹化淳。此人統率皇帝的御用偵探和衛士,即所謂“廠衛”,刺探朝中大臣和各地將帥的隱私,文武大臣往往不明不白的爲皇帝下旨誅殺,或是任意逮捕,關入天牢,所謂“下詔獄”,都是由於曹化淳的密報。曹太監的名頭,當時一提起來,可說是人人談虎色變。那兩人一個滿腮黃鬚,四十上下年紀,另一個卻面白無鬚,矮矮胖胖。那矮胖子面色倏變,隨即鎮定,笑道:“你是說我嗎?開甚麼玩笑?”黑臉少年道:“哼,開玩笑!你們兩個鬼鬼祟祟在客店裡商量,要混進山宗來,又說已稟告了曹太監,要派兵來一網打盡,這些話都給我聽見啦!”

黃鬚人拔出鋼刀,作勢便要撲上廝拚。那白臉胖子卻哈哈一笑,說道:“李闖想收並山宗的,居心險惡,哪一個不知道了?你想來造謠生事,挑撥離間,那可不成。”他說話聲又細又尖,儼然太監聲口,可是這幾句話卻也生了效。袁黨中便有多人側目斜視,對李自成的使者起了疑心。劉芳亮雖出身農家,但久經戰陣,百鍊成鋼,見了袁黨諸人的神色,知道此人的言語已打動衆心,便即喝道:“閣下是誰?是山宗的朋友麼?”這句話問中了要害,那人登時語塞,只是冷笑。孫仲壽喝道:“朋友是袁督師舊部麼?我怎地沒見過?你是哪一位總兵手下?”那白臉人知道事敗,向黃鬚人使個眼色,兩人陡地躍起,雙雙落在門口。黃鬚人揮刀向黑臉少年砍去。那白臉人看似半男半女,行動卻甚是迅捷,腕底一翻,已抽出判官雙筆,向黑臉少年胸口點到。黑臉少年因是前來拜祭,爲示尊崇,又免對方起疑,上山來身上不帶兵刃。衆人見他雙手空空,驟遭夾擊,便有七八人要搶上救援。不料那少年武功甚是了得,左手如風,施展擒拿手法,便抓黃鬚客的手腕,同時右手駢起食中兩指,搶先點向白臉人的雙目。這兩招遲發先至,立時逼得兩名敵人都退開了兩步。袁黨衆人見他只一招之間便反守爲攻,暗暗喝采,俱各止步。那兩人見衝不出門去,知道身處虎穴,情勢兇險之極,剛退得兩步,便又搶上。黑臉少年使開雙掌,在單刀雙筆之間穿梭來去,攻多守少。那兩人幾次搶到門邊,都被他逼了回來。白臉人心中焦躁,筆法一變,雙筆橫打豎點,招招指向對方要穴。黃鬚客施展山西武勝門刀法,矮下身子,疾砍黑臉少年下盤。衆人眼見危急,都想伸手相助,但一瞥眼間,見劉芳亮神色鎮定,反而坐下來觀戰,均想,他自己人尚且不急,定是有恃無恐,且看一下動靜再說。

三人在大殿中騰挪來去,鬥到酣處,黃鬚人突然驚叫一聲,單刀脫手向人叢中飛去。朱安國躍起伸手一抄,接在手中。就在此時,黑臉少年踏進一步,左腿起處,一腳把黃鬚人踢倒。他左腿尚未收回,右腿乘勢又起,白臉人吃了一驚,只想逼開敵人,奪門逃走下山,當下奮起平生之力,雙筆一先一後反點敵人胸口,黑臉少年右手陡出,抓住左筆筆端,使力一扭,已把一隻判官筆搶過。這時對方右筆跟着點到,他順手將筆梢砸了過去。雙筆相交,噹的一聲,火星交迸,白臉人虎口震裂,右筆跟着脫手。

黑臉少年一聲長笑,右手抓住他胸口,一把提起,左手扯住他的褲腰,雙手一分,只聽得嗤的一聲,白臉人一條褲子已被扯下來,裸出下身。衆人愕然之下,黑臉少年笑道:“你是不是太監,大家瞧瞧!”衆人目光全都集到那白臉人的下身,果見他是淨了身的。鬨笑聲中,衆人圍了攏來,眼見這黑臉少年出手奇快,武功高明之極,心下都甚敬佩。這時早有人擁上去把白臉人和黃鬚人按住。孫仲壽喝問:“曹太監派你們來幹甚麼?還有多少同黨?怎麼能混進來的?”兩人默不作聲。孫仲壽一使眼色,羅參將提起單刀,呼呼兩刀把兩人首級割下,放在神像前的供桌上。

孫仲壽拱手向劉芳亮道:“若不是三位發現奸賊,我們大禍臨頭還不知道。”劉芳亮道:“那也是碰巧,我們在道上遇見這兩個傢伙,見他們神色古怪,身手又很靈便,晚上便到客店去查探,僥倖發覺了他們的底細。”

孫仲壽向劉芳亮的兩位從人道:“請教兩位尊姓大名。”兩人報了姓名,膚色白淨的叫田見秀,黑臉少年名叫崔秋山。朱安國過去拉住崔秋山的手,說了許多讚佩的話。劉芳亮和孫仲壽及袁黨中幾個首腦人物到後堂密談。劉芳亮說道,李將軍盼望大家攜手造反,共同結盟。袁黨的人均感躊躇。衆人雖然憎恨崇禎皇帝,決意暗中行刺,殺官誅奸之事也已作了不少,但人人本來都是大明命官,要他們造反,卻是不願,只求刺死崇禎後,另立宗室明君。何況李自成總是“流寇”,雖然名頭極大,但打家劫舍,流竄擄掠,乾的是強盜勾當,大家心中一直也不大瞧得起。袁黨衆人離軍之後,爲了生計,有時也難免做幾樁沒本錢買賣,卻從來不公然自居盜賊。雙方身分不同,議論良久難決。最後孫仲壽道:“咱們的事已給曹太監知道,如不和李將軍合盟以舉大事,不但刺殺崇禎給袁督師報仇之事難以,只怕曹太監還要派人到處截殺。咱們勢孤力弱,難免一一遭了毒手。劉兄,咱們這樣說定成不成?我們山宗幫李將軍打官兵,李將成之後,須得竭力滅了滿洲韃子。咱們話又說明在先,日後李將軍要做皇帝,我們山宗朋友卻不贊成,須得由太祖皇帝的子孫姓朱的來做。”

劉芳亮道:“李將軍只是給官府逼不過,這才造反,自己是決計不做皇帝的,這件事拍胸擔保。人家叫我們流寇,其實我們只是種田的莊稼漢,只求有口飯吃,頭上這顆腦袋保得牢,也就是了。我們東奔西逃,那是無可奈何。憑我們這樣的料子,也做不來皇帝大官。至於打建州韃子嘛,李將軍的心意跟各位一模一樣,平時說起,李將軍對韃子實是恨到骨頭裡去。”孫仲壽道:“那是再好也沒有了。”袁黨衆人更無異言,於是結盟之議便成定局。裡面在商議結盟大計,殿上朱安國和倪浩拉着崔秋山的手,走到一個僻靜的角落裡。

朱安國道:“崔大哥,咱們雖是初會,可是一見如故,你別當我們是外人。”崔秋山道:“兩位大哥從前打韃子、保江山,兄弟一向是很欽佩的。今日能見到山宗這許多英雄朋友,兄弟實是高興得很。”倪浩道:“我冒昧請問,崔大哥的師承是哪一位前輩英雄?”崔秋山道:“兄弟的受業恩師,是山西大同府一聲雷白野白老爺子。他老人家已去世多年了。”朱安國和倪浩互望了一眼,均感疑惑。倪浩說道:“一聲雷白老前輩的大名,我們是久仰的了。不過有一句話崔大哥請勿見怪。白老前輩武功雖高,但似乎還不及崔大哥。”崔秋山默然不語。朱安國道:“雖然青出於藍,徒弟高過師父的事也是常見,但剛纔我看崔大哥打倒兩個奸細的身法手法,卻似另有真傳。”崔秋山微一遲疑,道:“兩位是好朋友,本來不敢相瞞。我師父逝世之後,我機緣巧合,遇着一位世外高人。他老人家點撥了我一點武藝,要我立誓不許說他名號,所以要請兩位大哥原諒。”

倪朱兩人見他說得誠懇,忙道:“崔大哥快別這麼說,我們有一事相求,因此才大膽相問。”崔秋山道:“兩位有甚麼事,便請直言。大家是自己人,何必客氣?”朱安國道:“崔大哥請等一等,我們去找兩位朋友商量幾句。”朱倪二人把那姓應和姓羅的拉在一邊。朱安國道:“這個崔兄弟武藝高強,咱們這裡沒一個及得上。聽他說話,性格也甚是豪爽。”倪浩道:“就是說到師承時有點吞吞吐吐。”於是把崔秋山的話複述了一遍。

那姓應的名叫應鬆,是袁崇煥帳下的謀士,當年寧遠築城,曾出了不少力量。姓羅的名大千,是著名的炮手,寧遠一戰,他點燃紅夷大炮,轟死清兵無數,因功升到參將。應鬆道:“咱們不妨直言相求,瞧他怎麼說?”朱安國道:“這事當先問過孫相公。”應鬆道:“不錯。”

轉到後殿,見孫仲壽和劉芳亮正談得十分投契,於是把孫仲壽請出來商量。這些武將所擅長的是行軍打仗,衝鋒陷陣,說到長槍硬弩,十蕩十決,那是勇不可當,但武學中的拳腳器械功夫,卻均自知不及崔秋山。

孫仲壽道:“應師爺,這件事關係幼主的終身,你先探探那姓崔的口氣。”應鬆點頭答應,與朱安國、倪浩、羅大千三人同去見崔秋山。應鬆道:“我們有一件事,只有崔大哥幫這個忙,所以……”崔秋山見他們欲言又止,一副好生爲難的神氣,便道:“兄弟是粗人,各位有甚麼吩咐,只要兄弟做得到的,無不從命。”

應鬆道:“崔兄很爽快,那麼我們直說了。袁督師被害之後,留下一位公子,那時還只有七歲。我們跟昏君派來逮捕督師家屬的錦衣衛打了一場,死了七個兄弟,才保全袁督師這點骨血。”崔秋山嗯了一聲。應鬆道:“這位幼主名叫袁承志,由我們四人教他識字練武。他聰明得很,一教就會,這幾年來,我們的本領差不多都已傳授給他了。雖然他年紀小,功夫還不到家,但再跟着我們,練下去進境一定不大。”崔秋山已明白他們的意思,說:“各位要他跟我學武?”朱安國道:“剛纔見崔大哥出手殺賊,武功勝過我們十倍,要是崔大哥肯收這個徒弟,栽培他成材,袁督師在天之靈,定也感激不盡。”說罷四人都作下揖去。

崔秋山連忙還禮,沉吟道:“承各位瞧得起,兄弟本來不該推辭,不過兄弟現下是在李將軍軍中,來去無定,有時跟官軍接仗,也不知能活到哪一天。要袁公子跟我在隊伍裡,則怕我沒空教他,二則實在也太危險。”應鬆等均想這確是實情,心中好生失望。崔秋山忽道:“有一人功夫勝我不知多少倍,如果他肯收袁公子,那真是袁公子的造化了。”忽又連連搖頭,自言自語:“不成,不成。”應鬆與朱安國忙問:“那是誰?”崔秋山道:“便是我先前說的那位奇人。這位前輩的功夫實在深不可測,他教了我兩個多月,兄弟只學到一點兒皮毛。”朱安國大喜,問道:“這位奇人是誰?”崔秋山道:“他老人家脾氣很是奇特,雖然教我武藝,可是不肯讓我叫他師父,也不准我向人泄露他姓名。求他老人家收袁公子爲徒,只怕無法辦到。”倪浩問道:“這位奇人住在哪裡?”崔秋山道:“他行蹤無定,到甚麼地方,也從來不和我說。”應鬆等四人眼見此事無望,只得作罷。應鬆把袁承志叫了過來,和崔秋山見面。崔秋山見他靈動活潑,面貌黝黑,全無半分富貴公子嬌生慣養的情狀,很是喜歡。問他所學的武藝,袁承志答了,問道:“崔叔叔,你剛纔抓住那兩個奸細,使得甚麼功夫?”崔秋山道:“那叫做伏虎掌法。”袁承志道:“這樣快,我看都看不清楚。”崔秋山笑道:“你想不想學?”袁承志一聽這話,忙道:“崔叔叔,請你教我。”崔秋山嚮應鬆笑道:“我跟劉將軍說,在這裡耽幾天,就把這路掌法傳給他吧!”袁承志和應朱倪三人俱各大喜,連聲稱謝。次日一早,孫仲壽和張朝唐、楊鵬舉等三人告別,說道:“咱們相逢一場,總算有緣。這裡的事只要泄漏半句,後果如何,也不必兄弟多說。”張楊兩人喏喏連聲。孫仲壽每人贈了五十兩銀子的盤費,還派了兩位兄弟送下山去。張朝唐和楊鵬舉徑赴廣州,途中更無他故,楊鵬舉遭此挫折,心灰意懶,知道江湖上山外有山,人上有人,自己憑這點微末功夫,居然能捱到今日,算得是僥倖之極,此番若非袁承志這小小孩童一言相救,已變成沒眼睛的廢人,想想暗自心驚,當即向鏢局辭了工,便欲回家務農。張朝唐感他救命之恩,見他心情鬱郁,便邀他同去浡泥國遊覽散心。楊鵬舉眼見左右無事,自己又無家累,當即答允。三人在廣州僱了海舶,前往浡泥。楊鵬舉住了月餘,見當地太平安樂,真如世外桃源一般,竟然不興歸意,便在張朝唐之父張信的那督府中擔任了一個小小職司。每日當差一兩個時辰,餘下來便是喝酒賭錢,甚是逍遙快樂。劉芳亮和孫仲壽等說妥結盟之事,衆人在袁崇煥神像前立下重誓,決不相負。劉芳亮正要和袁黨着意結納,聽說崔秋山要教袁承志武藝,甚是歡喜,當下和田見秀先下山去。袁黨各路好漢,有的去投李自成;有的各歸故鄉,籌備舉事;也有的言明不願造反作亂,只是決不泄露機密,也不和衆兄弟作對爲敵。人各有志,旁人也不勉強。孫仲壽、朱安國、倪浩、應鬆等留在山上,詳商袁承志日後的出處。袁承志自崔秋山答應教他伏虎掌後,歡喜得一夜沒睡好覺。翌日大家忙着結盟,沒功夫理會這事。下午衆人紛紛下山,臨行時每人都和幼主作別,又忙碌了半天。到得晚上,孫仲壽和應鬆命人點了紅燭,設了交椅,請崔秋山坐在上面,要袁承志行拜師之禮。崔秋山道:“袁家小兄弟我一見就很喜歡,他愛我這套伏虎掌,我就破費幾天功夫,傳授一個大概。但他能不能在這幾天之內學會,學了之後能不能用,可得瞧他的悟性和以後的練習了。這只是朋友之間的切磋,師徒的名份是無論如何談不上的。”應鬆道:“只要教得一招兩式,就是終身爲師。崔大哥何必太謙?”崔秋山一定不肯,大家也只得罷了。

衆人知道武林中的規矩,傳藝時別人不便旁觀,道了勞後,便告辭出來。

崔秋山等衆人出去,正色說道:“承志,這套伏虎掌法,是一位前輩高人傳給我的。我不能盡數領會其中的精奧,功夫也着實還差得遠,但在江湖上對付尋常敵人,也已足夠。他老人家傳授這套掌法之時,曾叫我立誓,學會之後,決不能用來欺壓良善,傷害無辜。”

袁承志一聽,已明其意,當即跪下,說道:“弟子袁承志,學會了伏虎掌法之後,決不敢欺壓良善,傷害無辜,否則,否則……”他不知立誓的規矩,道:“否則就給崔叔叔打死。”崔秋山一笑,道:“很好。”忽然身子一晃,人已不見。袁承志急轉身時,崔秋山已繞到他的身後,在他肩頭一拍,笑道:“你抓住我。”袁承志經過朱安國和倪浩、羅大千三位師父的指點,武功也已稍有根基,立即矮身,左手虛晃,右手圈轉,竟不回身,聽風辨形,便向崔秋山腿上抓去。

崔秋山喜道:“這招不錯!”話聲方畢,手掌輕輕在他肩頭一拍,人影又已不見。袁承志凝神靜氣,一對小掌伸了開來,居然也護住了身上各處要害,眼見崔秋山身法奇快,再也抓他不住,當下不再跟他兜圈子捉迷藏,一步一步退向牆壁,突然轉身,靠着牆壁,笑道:“崔叔叔,我見到你啦!”崔秋山不能再繞到他身後,停住腳步,笑道:“好,好,你很聰明,伏虎掌一定學得成。”於是一招一式的從頭教他。這路掌法共一百單八式,每式各有三項變化,奇正相生相剋,共三百三十四變。袁承志默默記憶,學了幾遍,已把招式記得大致無誤。崔秋山連比帶說,再把每一招每一變的用法細加傳授。袁承志武功本有根柢,悟性又強,崔秋山一說,便能領會。一個教得起勁,一個學得用心,直至深夜。第二天一早,崔秋山在山邊散步,見袁承志正在練拳,施展伏虎掌一百單八招的變化,於那勾、撇、捺,劈、撕、打、崩、吐八大要決,居然也能明其大旨,知其精要。崔秋山很是喜歡,當他練到入神之時突然一躍而前,擡腿向他背心踢去。袁承志忽聽背後風聲響動。側身避過,回手便拉敵人的右腿,一眼瞥見是崔秋山,急忙縮手,驚叫:“崔叔叔!”崔秋山笑道:“別停手,打下去。”劈面一掌。

袁承志知他是和自己拆招,當下踏上一步,小拳攢擊崔秋山腰胯,正是伏虎掌第八十九招“深入虎穴”。崔秋山讚道:“不錯,就是這樣。”口中指點,手下不停,和他對拆起來,見袁承志出招有誤,便立即糾正。兩人拳來足往,把伏虎掌一百單八式、三百二十四變翻來覆去的拆解。袁承志見這套掌法變化多端,崔秋山運用時愈出愈奇,歡喜無已,用心記憶。拆解良久,崔秋山見他頭上出汗,知道累了,便停住手,要他坐下休息,一面比劃講解。講了一個多時辰,又叫他站起來過招。兩人自清晨直至深夜,除了吃飯之外,不停的拆練掌法。如此練了七日,到了第八天晚上,崔秋山道:“我所會的已全部傳了給你,日後是否有成,全憑你自己練習了。臨敵之際,局面千變萬化,七分靠功夫,三分靠機靈,一味蠻打,決難取勝。”袁承志點頭受教。

崔秋山道:“明天我就要回到李將軍那裡,今後盼你好好用功。傳我掌法的那位高人曾說,武學高低的關鍵,是在頭腦之中而不在手腳之上,是以多想比多練更加要緊。可惜我的腦筋實在不大靈光,難有甚麼進境,盼你日後練得能勝過了我。”袁承志和崔秋山相處雖只有八九天,但他把伏虎掌傾囊相授,教之勤,顯見愛之深,聽說明天就要分手,不覺眼眶紅了,便要掉下淚來。崔秋山見他對自己甚是依戀,也不由得感動,輕輕撫摸他頭,說道:“象你這樣聰明資質,武林中實在少見,可惜我們沒機緣長久相聚。”袁承志道:“崔叔叔,我跟你到李將軍那裡。”崔秋山笑道:“你這樣小,那怎麼成?我們跟着李將軍,時時刻刻都在拚命,飽一頓飢一頓的,今天不知明天的事。”正說話間,忽聽得屋外有野獸一聲怪叫,袁承志奇道:“那是甚麼?不是老虎,也不是狼。”崔秋山道:“是豹子。”晃機一動,道:“咱們去把豹子捉來,我有用處。”袁承志大爲興奮,忙問:“甚麼用處?”崔秋山笑而不答,匆匆走了出去。袁承志忙跟出去,見他不帶兵刃,又問:“崔叔叔,你用甚麼兵器打豹子?”崔秋山不從正門出去,走到內進孫仲壽房外,叫道:“朱大哥、倪大哥都在麼?”朱安國等在房內聚談,聽得叫聲,開門出來。崔秋山笑道:“請各位幫一下手,把外面那頭豹子逼進屋來,我有用處。”倪浩是殺虎能手,連說:“好,好。”拿了獵虎叉,搶先出門。崔秋山叫道:“倪大哥,別傷那畜生。”倪浩遙遙答應,不一會,呼喝聲已起。崔秋山和朱安國、羅大千三人也縱出門去。袁承志拿了短鐵槍想跟出去。孫仲壽道:“承志,別出去,咱們在這裡看。”袁承志無奈,只得和孫仲壽、應鬆三人憑在窗口觀望。

只見三人拿了火把,分站東西北三方。倪浩使開獵虎叉,在山邊和一頭軀體巨大的金錢豹正自翻翻滾滾的拚鬥。他一柄叉護住全身,不讓豹子撲近,卻也不出叉戳刺。豹子見到火光,驚恐想逃,卻被朱、崔、羅三人阻住了去路。豹子見崔秋山手中沒兵器,大吼着向他撲來。崔秋山閃身避開利爪,右掌在豹子額頭一擊,豹子登時翻了個筋斗。轉身向南。南面房門大開,豹子不肯進屋,東西亂竄,但給衆人逼住了,無路可走。崔秋山縱身而上,在豹子後臀上猛力一腳。豹子負痛,吼叫一聲,直竄進屋去。

那時應鬆已把各處門戶緊閉,僅留出西邊偏殿的門戶。豹子見兩人手持火把追來,東爬西搔,胡胡吼叫,奔進西殿。羅大千隨後把門關上,一頭大豹已關在殿內。

衆人都很高興,望着崔秋山,不知他要豹何用。崔秋山笑道:“承志,你進去打豹!”此言一出,衆人都吃了一驚。孫仲壽道:“這怕不大妥當吧?”崔秋山道:“我在旁邊瞧着,這畜生傷不了他。”袁承志道:“好!”挺了短槍,就去開門。崔秋山道:“放下槍,空手進去!”

袁承志一怔,隨即會意是要他以剛學會的伏虎掌打豹,不禁膽怯。崔秋山道:“你害怕了麼?”袁承志更不遲疑,拔開殿門上的插頭,推門進去,只聽“胡”的一聲巨吼,一團黑影迎面撲來。他右腳一挫,讓開來勢,反手出掌,打在豹子耳上,使的正是伏虎掌法中的“羅漢傳經”。這掌雖然打中,可是手小無力,豹子不以爲意,回頭便咬,袁承志竄到豹子背後,拉住豹尾一扯。

這時崔秋山已站在一旁衛護,惟恐豹子猛惡,袁承志制它不住,但見他一路伏虎掌已使得頗爲純熟,豹子三撲三抓,始終沒碰到他一點衣角,反中了他一掌一腳,心下暗暗歡喜。孫仲壽等見袁承志空手鬥豹,雖說崔秋山在一旁照料,畢竟關心,各人拿了火把,站在殿角旁觀。朱安國和倪浩手扣暗器,以便緊急時射豹救人。火光中袁承志騰挪起伏,身法靈活,初時還東逃四竄,不敢和豹子接近,後來見所學掌法施展開來妙用甚多,閃避攻擊,得心應手,不由得越打越有精神。他見手掌打上豹身毫無用處。突然變招,改打爲拉,每一掌擊到,回手便扯下一把毛來。豹子受痛,吼叫連連,對他的小掌也有了忌憚,見他手掌伸過來時,不住吼叫退避,露齒抵抗。但袁承志手法極快,豹子總是閃避不及,一時殿中豹毛四處飛揚,一頭好好的金錢豹子,被他東一塊西一塊的扯去了不少錦毛。衆人都笑了起來。

豹毛雖被抓去,但空手終究制它不住,酣鬥中他突使一招“菩薩低眉”,矮身正面向豹子衝去。豹子受驚,退了一步,隨即飛身撲來,一剎那間,袁承志已在豹子腹下。倪浩大驚,雙鏢飛出。那豹伸右腳撥落雙鏢。這時袁承志卻已不見。衆人凝目看時,只見他躲在豹子腹底,一雙腿勾住了豹背,腦袋頂住了豹子的下頦,叫它咬不着抓不到。豹子猛跳猛竄,在地下打滾,袁承志始終不放。他知時間一久,自己力氣不足,只要一鬆手腳,不免傷在豹子爪下,忙叫:“崔叔叔,快來!”崔秋山道:“取它眼睛!”一言提醒,袁承志右臂穿出,兩根手指插向豹子右眼,豹子痛得狂叫,竄跳更猛。崔秋山踏上一步,蓬蓬連環兩掌,把豹子打得頭昏腦脹,翻倒在地,隨即一把抱起袁承志,笑道:“不壞,不壞,真難爲你了。”孫仲壽等人俱已驚得滿頭大汗,均想:“崔秋山爲人雖然不錯,但在李闖手下,整日價乾的盡是亡命生涯,大膽妄爲。他不知袁公子這條命可有多尊貴。”又想:“袁公子經他教了八天,武藝果然大有長進。”崔秋山打開殿門,在豹子後臀上踢了一腳,笑道:“放你走吧!”那豹子直竄出去,忽然外面有人驚叫起來。衆人只道豹子奔到外面傷了人,忙出去看時,這一驚非同小可。只見滿山都是點點火光,火光照耀下刀槍閃閃發亮,原來官兵大集,圍攻聖峰嶂來了。看這聲勢,要脫逃實非容易。在山下守望的黨人想來均已被害,是以事前毫無警報,而敵兵突然來臨。孫仲壽等都是身經百戰,雖然心驚,卻不慌亂,均想:“可惜山上的弟兄都已散去了,否則當年在寧遠大戰,十幾萬韃子精兵,也給我們打得落荒而逃,又怎怕你們這些廣東官兵?”其時遼東兵精,甲於天下,袁崇煥的舊部向來不把南方官兵放在眼裡。孫仲壽當即發令:“羅將軍,你率領煮飯、打掃、守祠的衆兄弟到東邊山頭放火吶喊,作爲疑兵。”羅大千應令去了。孫仲壽又道:“朱將軍、倪將軍,你們兩位到前山去,每人各射十箭,教官兵不敢過份逼近,射後立刻回來。”朱倪二人應令去了。孫仲壽道:“崔大哥,有一件重任要交託給你。”崔秋山道:“要我保護承志?”孫仲壽道:“正是。”說着和應鬆兩人拜了下去。崔秋山吃了一驚,連忙還禮,說道:“兩位有何吩咐,自當遵從,快休如此。”

只聽得喊聲大作,又隱隱有金鼓之聲,聽聲音是山上發出,原來羅大千已把祠中的大鼓大鐘擡出來狂敲猛打,擾亂敵兵。孫仲壽道:“袁督師只有這點骨血,請崔大哥護送他脫險。”崔秋山道:“我必盡力。”

這時朱安國和倪浩已射完箭回來。孫仲壽道:“我和朱將軍一路,會齊羅將軍後,從東邊衝下,應先生和倪將軍一路,從兩邊衝下。我們先衝,把敵兵主力引住。崔大哥和承志再從後山衝下,大家日後在李闖將軍那裡會齊。”衆人齊聲答應。袁承志得應鬆等數載教養,這時分別,心下難過,跪下去拜了幾拜,說道:“孫叔叔、應叔叔、朱叔叔、倪叔叔、我,我……”喉中哽住了說不下去。孫仲壽道:“你跟着崔叔叔去,要好好聽他的話。”袁承志點頭答應。

只聽得山腰裡官兵發喊,向山上衝來,應鬆道:“我們走吧。崔大哥,你稍待片刻再走。”衆人各舉兵刃,向下衝去。倪浩見崔秋山沒帶兵器,把虎叉向他擲去,說道:“崔大哥,接住。”崔秋山道:“還是倪兄自己用吧!”接住虎叉想擲還給他。倪浩已去得遠了,於是右手持叉,左手拉着袁承志向山後走去。只見後山山坡上也滿是火把,密密層層的不知有多少官兵。山下箭如飛蝗,亂射上來,崔秋山於是退回祠中,跑到廚下,揭了兩個鍋蓋,一大一小,自己拿了大的,把小鍋蓋遞給袁承志,說道:“這是盾牌,走吧!”兩人展開輕身功夫,向黑暗中竄去。不一會,官兵已發現兩人蹤跡,吶喊聲中追了過來,數十支箭同時射到。崔秋山擋在袁承志身後,揮動鍋蓋,一一擋開來箭,只聽得登登登之聲不絕,許多箭枝都射在鍋蓋之上。兩人直闖下山去。衆官兵上來攔阻,崔秋山使開獵虎叉,叉刺杆打,霎時間傷了十多名官兵,袁承志的短鐵槍雖然難以傷人,卻也儘可護身。官兵見是個幼童,也不怎麼理會他。片刻間兩人已奔到山腰。剛喘得一口氣,忽然喊聲大作,一股官兵斜刺裡衝到,當先一名千戶手持大刀,惡狠狠的砍來。崔秋山舉叉一架,覺他膂力頗大,一叉“毒龍出洞”,直刺過去。那千戶舉刀格開,叫道:“弟兄們上啊!”崔秋山不願戀戰,舉起鍋蓋向那千戶面前一晃。那千戶向右閃避,崔秋山大喝一聲,手起叉落,從他脅下插了進去,待拔出叉來,轉頭卻不見了袁承志,心中大驚,只見左邊一羣人圍着吆喝。

他大踏步趕過去,挺叉亂戳,官兵紛紛閃避,奔到近處,果見袁承志給圍在垓心,手中短鐵槍已被打落,正展開伏虎掌法和三名官兵對敵,畢竟年幼力弱,掌法又是初學未熟,左支右絀,情勢危急。崔秋山更不打話,刷刷兩叉,刺倒兩名官兵,左手拉了袁承志便走。官兵大叫追來,崔秋山陡然回頭,刷刷兩叉,刺倒了追得最近的兩名官兵,再踏上一步,叉杆抄起,把一名官兵挑了起來,直摜在山石之上。那兵慘叫一聲,立時跌死。衆官兵見他如此勇悍,嚇得止步不追,崔秋山把袁承志挾在脅下,展開輕功提縱術,直向黑暗無人處竄去,不一會便和衆官兵離得遠了。崔秋山放下袁承起,問道:“沒受傷吧?”袁承志舉手往臉上抹汗,只覺粘膩膩的,月光下一看,滿手是血,看崔秋山時,臉上、手上、衣上,盡是血跡斑斑,說道:“崔叔叔,血……血……”崔秋山道:“不要緊,是敵人的血,你身上有哪裡痛麼?”袁承志道:“沒有。”崔秋山道:“好,咱們再走!”兩人矮了身子,在樹叢中向下鑽行,走了小半個時辰,樹叢將完,崔秋山探頭一望,見山下火把明亮,數百名官兵守着,悄聲道:“不能下去,後退。”兩人回身走了數百步,見有一個山洞,洞前生着一排矮樹,便鑽進洞去。袁承志畢竟年幼,雖然身在險地,但疲累之餘,躺下不久便睡着了。崔秋山把他輕輕抱起,倚在自己懷裡,側耳靜聽。只聽呼喊之聲連續不斷,過了一會,眼見山頂黑煙冒起,紅光沖天,想是袁崇煥的祠堂已給官兵燒了。又過了半個多時辰,聽得山上吹起號角,崔秋山跟官兵大小打過數十仗,知是收隊下山的號令。不一會,大隊人馬聲經身旁過去,絡繹不絕,原來這山洞就在官兵下山道路之旁。

再過一會,忽聽外面樹叢中有人坐了下來,崔秋山右手提起鋼叉,左手放在袁承志嘴邊,防他在夢中發出聲響,凝神靜聽。只聽一人喝道:“那姓袁的逆賊留下一個兒子,到哪裡去了?”這句話聲音很響,登時把袁承志吵醒。崔秋山左手輕輕按住他嘴。聽得那人喝道:“你說不說?不說我先砍斷你一條腿。”一個聲音罵道:“你砍就砍!我們在邊庭上一刀一槍打韃子,豈來怕你?”聽口音正是應鬆的聲音。袁承志悄聲道:“應叔叔!”那人又罵:“你真的不說?”應鬆呸的一聲,似乎一口唾沫吐向他的臉上,接着一聲慘叫,似乎已被他一刀砍傷。袁承志再也忍耐不住,用力一掙,掙脫了崔秋山拉住他的手,大叫一聲:“應叔叔!”直竄出去。火光中見一人正提刀向摔跌在地的應鬆砍落,他和身縱上,施展伏虎掌中的“左擊右擒”之法,一拳正中那人右眼。那人只覺眼中金星直冒,手腕一痛,一柄刀已被奪去。袁承志順手一刀,砍在他肩頭,雖然力弱,沒把一條肩膀卸下,也已痛得他怪聲大叫。衆官兵出其不意,都吃了一驚,登時逃散,待得看清楚只是一個幼童,當即迴轉身來,刀槍齊下,眼見就要把他砍成碎塊。突然火光中一柄鋼叉飛出,各官兵只覺虎口劇震,兵刃紛紛離手。崔秋山一把抓住袁承志後心,直縱出去。衆官兵放箭時,兩人早已直奔下山。

崔秋山這一露形,奉太監曹化淳之命前來搜捕的東廠番子之中,便有四名好手跟蹤下來。但見他脅下挾着一個幼童,但仍是縱跳如飛,迅捷異常,一名番子取出一支甩手箭,使足手勁,擲了出去。崔秋山聽得腦後生風,立即矮身,那支箭從頭頂飛過去,就這麼停得一停,另一人已扣住三支鋼鏢,連珠發出。崔秋山把袁承志往地下一放,左手一抄,接住兩支鋼鏢,避開了第三支,正待發回,敵人的袖箭、飛蝗石已紛紛打來。崔秋山手接叉撥。閃避暗器。拉着袁承志向山下逃去。這時他們離官兵大隊已遠,可是四名番子始終緊追不捨。其中一人大叫道:“識相的。你撇下兵器,乖乖的跟老子回去,就讓你少吃些苦頭。”崔秋山暗暗把鋼鏢交到右手,待他追近,突然兩鏢一上一下,疾如閃電般射了出去。那人“啊喲”一聲,腿上一鏢早着,登時栽倒。其餘三人略一停頓,又分頭掩來。崔秋山見敵人追近,對袁承志說:“我去奪那人的刀來給你。”把虎叉往地下一插,反奔迎敵。那使雙刀的一招“雲龍三現”,刷刷刷連壞三招,崔秋山竟搶不入去,另一個使鐵鞭的卻已欺近袁承志身旁。崔秋山見一時奪不下敵刃,而那邊袁承志卻已危急,驀地回身,滴溜溜一個旋身,已欺到那使鐵鞭的人背後,一招“金龍探爪”,五指向他後心抓去。那人鐵鞭正向袁承志後心掃去,忽覺身後來了敵人,單鞭一立,轉過身來。崔秋山以快打慢,出手迅捷異常,那人招架不住,只得連連倒退。袁承志忽地踏步上前,飛起一腿,踢中了他後臀。那人怒吼一聲,橫鞭反擊,突覺掌心一震,鞭梢已被崔秋山抓住。就在這時,那使雙刀的與使鬼頭刀的三件兵刃同時向崔秋山背後打來,這時腿上中鏢那人也已爬起,挺槍向袁承志左脅刺去。此時危機四伏,好個崔秋山,在這間不容髮的緊急關頭,竟然於輕重緩急料得絲毫無誤,吭聲吐氣,嘿的一聲,右掌一招“降龍伏虎”,正打在那使鐵鞭的人胸口。這一招是伏虎掌中三大絕招之一,那人如何抵擋得住,全身騰空,向那腿上中鏢的人槍尖上仰跌下去。幸得那人急忙縮槍,這才騰的一聲,跌在地下,沒給槍尖穿個透明窟窿。崔秋山單鞭奪到,反掄過來,噹的一聲,將三把刀同時架開,縱過去拉了袁承志向山下竄去。四名番子見崔秋山霎時之間奪鞭使掌,同時拆開了四人的進襲,武功精強,不敢再追,站定身子,紛紛發出暗器。崔秋山黑暗之中聽得嗖嗖之聲不絕,忙把袁承志拉在胸前,竄高躍低的閃避,但畢竟手中抱了人,縱跳不便,避開了右邊打來的三枚菩提子,只覺左腿一痛,已中了暗器。傷處剛剛痛過,立即發癢,心中大驚,知道箭上有毒,不敢停留,急向山下奔逃,但這一來,毒發更快,再跑得幾步,左腿一陣麻痹,一個踉蹌,跌倒在地。袁承志大驚,急叫:“崔叔叔。”四名番子見他跌倒,高呼大叫,隨後趕來。崔秋山道:“承志,快走,快走,我擋住他們。”袁承志雙掌一錯,躍到崔秋山身後,預備迎敵。崔秋山心想:“憑你這點功夫,居然想保護我。”但心中也自感動。轉眼之間,敵人已經追到,兩個使刀的奔在最前。使鬼頭刀的人想生擒活捉,翻轉刀背,向袁承志足踝上擊來。袁承志一躍避過。崔秋山撐起右腿,半跪在地,手中鐵鞭筆直的向使雙刀的擲去。那人待要避讓,已然不及,鐵鞭從他額頭上插了進去。使鬼頭刀的人一呆,崔秋山和身撲上,十指緊緊鉗住他喉嚨,那人探刀向崔秋山臂上砍來,崔秋山手上加勁,那人這一刀雖然砍中,卻已無力,片刻間便即氣絕而死,其餘兩人本已受傷,又見敵人如此兇悍,嚇得魂飛魄散,哪裡還敢來追,連忙逃回。崔秋山臂上流血,幸好傷勢不重,但左腿已全無知覺。他咬緊牙關。擡起刀撐在地下,左手握住,站了起來。這時敵人雖已逃走,但不久定然召援再來,當地決不能多留,只得左腿虛懸,向山下走去。袁承志站在他右邊,讓他右手搭在自己肩上,一蹺一拐的向前趕路。

走了一陣,崔秋山左腿毒性向上延伸,牽動左手也漸漸無力,只得以右手支撐。袁承志只覺肩頭越來越重,但他一聲不哼,奮力扶持着崔秋山前行。

又走一陣,兩人實已筋疲力盡。袁承志忽見山邊有間農舍,說道:“崔叔叔,前面有人家,咱們進去躲一躲。你再熬一下吧!”崔秋山點點頭,勉力拖着半邊身子向前挨去,到得門邊,全身脫力,摔倒在地。

袁承志大驚,俯身連叫:“崔叔叔!”那農舍的門呀的一聲開了,出來一箇中年婦人。袁承志道:“大娘,我們遇到官兵。我叔叔受了傷,求求你讓我們借宿一晚。”那農婦叫出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來,命他幫着把崔秋山扶進去,拼起三條長凳,讓他躺下。崔秋山中毒甚深,虧得武功精湛,心智倒沒昏亂,叫袁承志把油燈移近左腿處察看。兩人都嚇了一跳,原來那左腿已腫大了幾乎一半,紫中帶黑,十分怕人。崔秋山請那農家少年裹好他臂上傷口,再用布條在他左腿腿根處用力纏緊,以防毒氣攻心,然後抓住箭羽,拔了出來,跟着流出來的都是黑血。崔秋山俯身要去吮吸毒血,但腿子腫大,嘴巴夠不到。袁承志俯下身去,把傷口中的黑血一口口的吸了出來,吐在地下,吸了三四十口之後,血色才漸漸變紅。崔秋山嘆了一口氣道:“這毒藥總算還不是最厲害的那種。你快漱口。”那農婦在旁瞧着,不住唸佛。次日午後,那少年報說官兵已經退盡。崔秋山腿腫漸消,但全身發燒,胡言亂語起來。袁承志沒了主意,只是急得要哭。那農婦道:“這位小官,我瞧你叔叔的毒氣還沒去盡,總得到鎮上請大夫瞧瞧纔好。”袁承志道:“是,是,可是怎麼去?”那農婦心腸甚好,借了一輛牛車,命少年送了他們到鎮上。那少年把他們送入客店之後,徑自去了。崔袁兩人出來時身上都沒帶錢,袁承志不知如何是好,望着牀上昏迷不醒的崔秋山發愁。店夥來問吃甚麼東西,袁承志答不上來,只好推說不餓,一個人坐着想哭。

過了良久,崔秋山終於醒來,袁承志忙問他怎麼辦。崔秋山道:“你身上帶着甚麼值錢的東西沒有?”袁承志道:“這項圈成嗎?”說着從衣內貼肉處除了下來。崔秋山一看,見項圈是金的,鑲着八顆小珍珠,項圈鎖片上刻着“富貴恆昌”四個大字,還有兩行小字,一行是“袁公子承志週歲之慶”,一行是“小將趙率教敬贈”,才知道是袁承志做週歲時,他父親部下大將趙率教所贈。趙率教和祖大壽、何可綱、滿桂三人是袁崇煥部下的四大名將。當年寧錦大捷,趙率教部殺傷清兵甚衆,官封左都督、平遼將軍。崇禎二年十月,清兵繞過山海關,由大安口入寇京師,袁崇煥率四將千里回援,反爲崇禎見疑而下獄。趙率教和滿桂出戰。先後陣亡。祖大壽與何可綱憤而率部自行離去,後來袁崇煥在獄中寫信去勸,祖何二將才再歸朝。

趙率教是袁崇煥部下名將,天下知聞,但這時崔秋山迷迷糊糊,未能細想,便道:“叫店夥陪你到當鋪去,把項圈當了吧,將來咱們再來贖回。”袁承志說:“好,我就去。”於是請店夥同去鎮上的當鋪。當鋪朝奉拿到項圈,一看之下,吃了一驚,問道:“小朋友,這項圈你從哪裡來的?”袁承志道:“是我自己的。”那朝奉臉色登時變了,向袁承志上上下下打量良久,說道:“你等一下。”拿了項圈到裡面去,半天不出來。袁承志和那店夥等的着急,又過了好一會。那朝奉纔出來,說道:“當二十兩。”袁承志也不懂規矩,還是那店夥代他多爭了一兩銀子。袁承志拿了銀子和當票,順道要店夥陪去請了大夫,這纔回店,哪知身後已暗暗跟了兩名公差。

袁承志回到店房,見崔秋山已沉沉睡熟,額上仍然火燙,大夫還沒到來。他心中焦急,走到店門外面張望,忽見七八名公差手持鐵鏈鐵尺,搶進店來。一人說道:“就是這孩子!”爲首的公差喝道:“喂,孩子,你姓袁嗎?”

袁承志嚇了一跳,道:“我不是。”那公差哈哈一笑,從懷中掏出那個金項圈來,說道:“這項圈你從哪裡偷來的?”袁承志急道:“不是偷來的,是我自己的。”那公差笑道:“袁崇煥是你甚麼人?”袁承志不敢回答,奔進店房,猛力去推崔秋山,只聽得外面公差喊了起來:“聖峰嶂的奸黨躲在這裡,莫讓逃了。”崔秋山霍地坐起,要待掙下地來,卻哪裡能夠?腳剛着地,便即跌倒。這時衆公差已涌到店房門口,袁承志不及去扶崔秋山,縱出門來,雙掌一錯,擋在門口,當時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決不能讓他們捉了崔叔叔去。”

門外是個大院子,客店中夥計客人聽說捉拿犯人,都擁到院子裡來瞧熱鬧,見七八名公差對着一個十歲左右的孩子發威,均覺奇怪。只見一名公差抖動鐵鏈,往袁承志頭上套去。袁承志退後一步,仍是攔在門外,不讓公差進門。那公差抖鐵鏈套人,本是吃了十多年衙門飯的拿手本事,豈知一個小小孩子居然身手敏捷,這一下竟沒套住,老羞成怒,伸右手來揪他頭上的小辮子。袁承志見這許多公差氣勢洶洶,本已嚇得要哭,但見對方伸手抓到,頭一偏,使出伏虎掌法中的“橫拖單鞭”,在他手腕上一拉。那公差一個踉蹌,險些跌倒,怒火更熾,飛腿猛踢,罵道:“小雜種,老子今日要你好看。”袁承志蹲下身來,雙手在他大腿和臀部一託,借力乘勢,向外推送,那公差肥肥一個身軀登時凌空飛了出去,砰的一聲,結結實實的跌在地下。袁承志本來也沒這麼大氣力,全是乘着那公差一踢之勢,斜引旁轉,把他狠狠摔了一交。這一招仍是伏虎掌法。旁觀衆人齊齊轟然叫好。他們本來憤恨大人欺侮小孩,何況官府公差橫行霸道,素爲衆百姓所側目切齒,這時眼見公差反而落敗,而且敗得如此狼狽,不由得大聲喝采。其餘的公差也都一愣,暗想這孩子倒有點邪門,互使眼色,手舉單刀鐵尺,一涌而上。旁觀衆人見他們動了傢伙,俱都害怕,紛紛退避。袁承志雖學了數年武藝,究竟年幼,又敵不過對方人多,無可奈何之中,只有奮力抵擋。不久肩頭便吃鐵尺重重打中了一下,忍不住便要哭出聲來。正在危急之際,忽然左邊廂房中奔出一條大漢,飛身縱起,落在袁承志面前,伸出雙手亂抓亂拿,也不知他用了甚麼手法,頃刻之間,已把衆公差的兵刃全部奪下。幾名公差退得稍遲,被他幾拳打得眼青口腫。這大漢啊啊大叫,聲音古怪。一名公差喝道:“我們捉拿要犯,你是甚麼人?快快滾開。”那大漢全不理會,身子一晃,已欺到他身前,右手抓住他胸口,往外擲出。那公差猶如斷線鳶子一般,悠悠晃晃的飛出牆外,砰蓬一聲,摔得半死。其餘的公差再也不敢停留,一鬨出外。那大漢走到袁承志跟前,雙手比劃。口中啞啞作聲,原來是個啞巴,似在問他來歷。袁承志不知如何告訴他纔好,甚是焦急。那大漢忽然左掌向上,右掌向地,從伏虎掌的起手式開始,練了起來,打到第十招“避撲擊虛”就收了手。袁承志會意,從第十一招“橫踹虎腰”起始,接下去練了四招。那啞巴一笑,點點頭,伸臂將他抱起,神態甚是親熱。袁承志指指店房,示意裡面有人。那啞巴抱着他進房,只見崔秋山坐在地下,臉色猶如死灰,吃了一驚,放下袁承志,走上前去。崔秋山卻認得他,做做手勢,指指自己的腿。那啞巴點點頭,左手牽着袁承志,右手抱起了崔秋山,大踏步走出客店。崔秋山是一百幾十斤重的一條大漢,但啞巴如抱小孩,毫不費力,步履如飛的出去。

兩名公差躲在一旁,見那啞巴向西走去,遠遠跟在後面,想是要知道他落腳之所,再邀人大舉拿捕。

這時崔秋山又昏了過去,人事不知。啞巴聽不到身後聲息,袁承志拉拉啞巴的手,嘴巴向後一努。啞巴回過頭來,瞧見了公差,卻似視而不見,繼續前行。

走出兩三里路,四下荒僻無人,啞巴忽地把崔秋山往地上一放,縱身躍到那兩名公差面前。兩公差轉身想逃,哪裡來得及,早被他一手一個,揪住後心,直向山谷中摔了下去,兩聲慘叫,都跌得腦漿迸裂而死。

啞巴摔死公差,抱起崔秋山,健步如飛的向前疾走。這一來袁承志可跟不上了,他雖勉力對付,兩條小腿拚命搬動,但只跑了裡許,已氣喘連連。啞巴一笑,俯身把他抱在手中,他雙手分抱兩人,反而跑得更快,跑了一會,折而向左,朝山上奔去。翻過兩個山頭,只見山腰中有三間茅屋,啞巴徑向茅屋跑去。快要到時,屋前一人迎了過來,走到臨近,原來是個二十多歲的少婦。她向啞巴點了點頭,見到崔袁兩人,似感訝異,和啞巴打了幾個手勢,領着他們進屋。那少婦叫道:“小慧,快拿茶壺茶碗來。”一個的聲音在隔房應了一聲,提了一把粗茶壺和幾隻碗過來,怔怔的望着崔袁兩人,一對圓圓的眼珠骨溜溜的轉動,甚是靈活。袁承志見那少婦粗衣布裙,但皮色白潤,面目姣好,那女孩也生得甚是靈秀。那少婦向袁承志道:“這孩子,你叫甚麼名字?怎麼遇上他的?”袁承志知她是啞巴的朋友,於是毫不隱瞞的簡略說了。那少婦聽得崔秋山中毒受傷,忙拿出藥箱,從瓶中倒出些白色和紅色的藥粉,混在一起,調了水給崔秋山喝了,又取出一把小刀,將他腿上腐肉颳去,敷上些黃色的藥末,過了一陣,用清水洗去,再敷藥末。這般敷洗了三次,崔秋山哼出聲來。那少婦向袁承志一笑,說道:“不妨事了。”打手勢叫啞巴把崔秋山抱入內堂休息。

那少婦收拾藥箱,對袁承志道:“我姓安,你叫我安嬸嬸好啦。這是我,她叫小慧,你就耽在我這裡。”袁承志點點頭。安大娘隨即下廚做面。袁承志吃過後,疲累了一天一夜,再也支持不住,便伏在桌上睡着了。

次晨醒來時發覺已睡在牀上。小慧帶他去洗臉。袁承志道:“我去瞧瞧崔叔叔,他傷勢好些麼?”小慧道:“啞巴伯伯早背了他去啦!”袁承志驚道:“當真?”小慧點點頭。袁承志奔到內室,果然不見崔秋山和啞巴的蹤影。他茫然無主,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小慧忙道:“別哭,別哭!”袁承志哪裡肯聽?小慧叫道:“媽媽,媽媽,你快來!”安大娘聞聲趕來。小慧道:“他見崔叔叔他們走了,哭起來啦!”

安大娘柔聲說道:“好孩子,你崔叔叔受了傷,很厲害,是不是?”袁承志點點頭。安大娘又道:“我只能暫行救他,讓他傷口的毒氣不行開來。不過時候隔得太久啦,只怕他腿要殘廢,因此啞巴伯伯揹他去請另外一個人醫治。等他醫好之後,就會來瞧你的。”袁承志慢慢止了哭泣。安大娘道:“他就會好的。快洗臉,洗了臉咱們吃飯。”

吃過早飯後,安大娘要他把過去的事再詳詳細細說一遍,聽得不住嘆息。就這樣,袁承志便在安大娘家中住了下來。安大娘叫他把所學武功練了一遍,看後點點頭說:“也真難爲你了。”此後安大娘每日叫他自行練武,練得好不好,卻從不加指點,在他練的時候也極少在旁觀看。小慧本來常和他在一起,在他練武之時,卻總被媽媽叫了開去。袁承志從小沒了父母,應鬆、朱安國等人雖然對他照顧周到,但這些叱吒風雲的大將,照料孩子總不如何在行。現下安大娘對他如慈母般照顧,親切周到,又有小慧作伴,這時候所過的,可說是他生平最溫馨的日子了。如此過了十多天,這一日安大娘到鎮上去買油鹽等物,還預備剪幾尺布來,給袁承志縫一套衫褲。那日他在聖峰嶂遇難,連滾帶爬,衣服已給山石樹枝撕得破爛。安大娘雖早給他縫補好了,但滿身補釘,總不好看。安大娘叮囑兩個孩子在家裡玩,別去山裡,怕遇上狼。兩個孩子答應了。安大娘走後,兩個孩子果然聽話不出,在屋裡講了幾個故事,又捉了半天迷藏,後來拿些小碗小筷,假裝煮飯。小慧道:“你在這裡殺雞,我去買肉。”所謂殺雞,是把蘿蔔切成一塊一塊,而買肉則是在門口撿野栗子。

小慧去了一會,好久不見回來,袁承志大叫:“小慧,小慧。”不見答應,想起安大娘的話,怕真遇上了狼,忙在竈下拿了一根火叉,衝出門去。

剛走出大門,一驚非同小可,只見小慧被一條身穿武官服色的大漢挾在脅下,正要下山。袁承志大喊一聲,挺叉向那大漢背後刺去。大漢猝不及防,總算袁承志人矮,沒刺到背心,臀部卻已重重的吃了一叉,只是火叉頭鈍,刺不入肉。大漢大怒,放下小慧,拔出單刀,轉身刷的就是一刀。袁承志曾跟倪浩學過槍法,將一柄火叉照着“岳家神槍”槍法使了開來,竟然有攻有守,和那大漢對打起來。那大漢力大刀勁。袁承志仗着身法靈便,居然也對付着拆了十來招。那大漢見戰不下一個小孩,心中焦躁,雙腿一蹲,刀法忽變。那大漢起初出招,倒有一大半都砍空了,只因袁承志身矮,大漢砍向敵人上部的刀法,全都砍在空中,他覺察之後,便改使地堂刀法,只是覺得對付一個小小孩童,不必小題大做,是以並不躺下地來。

這一來袁承志登感吃力,正危急間,忽見安小慧拿了一柄長劍,一劍“仙人指路”,向大漢身上刺去。大漢罵道:“呸!你這小妞也來找死。”單刀橫砍過去。他不欲傷她,只想震去她手中長劍。哪知小慧身手靈活,長劍忽地圈轉,挽了個劍花,一招“三寶蓮臺”,回刺大漢後胯,同時袁承志的火叉也是一招“毒龍出洞”刺將過去。那大漢一時之間竟給兩個小孩鬧了個手忙腳亂。袁承志起初見小慧過來幫手,擔心她受傷,但三招兩式之後,見她身手便捷,居然一手“達摩劍法”使得也頗純熟,他小孩好勝,不甘落後,一柄火叉使得更加緊了。那大漢見兩個小孩的槍法和劍法竟然都是頭頭是道,然而力氣太小,總歸無用,於是封緊門戶,又笑又罵的一味遊鬥。耗了一陣,兩個小孩果然支持不來了。

那大漢提起單刀,對準小慧長劍猛力劈去,小慧避讓不及,長劍和單刀一碰,拿捏不住,登時脫手向天空飛去。袁承志大駭,火叉“舉火撩天”,在大漢面前一晃。大漢舉刀架開,飛腳把小慧踢倒。袁承志不顧性命的舉叉力攻,但心中慌亂,火叉已使得不成章法。

大漢哈哈大笑,搶上一步,揮刀向他當頭砍下。袁承志橫叉招架,大漢左手已拉住叉頭,用力一扭。袁承志只覺虎口劇痛,火叉脫手。那大漢不去理他,隨手把火叉擲在地下,奔到小慧身旁,右手抄出,已抱住她腰,向前奔去。袁承志手上雖痛,但見小慧被擒,拾起火叉隨後趕來。大漢罵道:“你這小鬼,不要性命了?”左手抱住小慧,右手挺刀回身便砍,拆得五六招,袁承志左肩被單刀削去一片衣服,皮肉也已受傷,鮮血直冒。大漢笑道:“小鬼,你還敢來麼?”哪知袁承志竟不畏縮,叫道:“你放下小慧,我就不追你。”拿了火叉,仍是緊追不捨。那大漢怒從心起,惡念頓生,想道:“今日不結果這小鬼,看來他要糾纏不休。”大喝一聲,回身挺刀狠砍,數招拆過,腳下一勾,已把袁承志絆倒,再不容情,舉刀砍落。小慧大驚,雙手拉住大漢手臂,狠狠在他手腕上咬了一口。大漢吃痛,哇哇怒吼,袁承志乘機滾了開去。大漢反手打了小慧一個耳括子,又舉刀向袁承志砍下。袁承志側身急避,被他刀尖在額上帶過,左眉上登時劃了一道口子,鮮血直流。大漢料想他再也不敢追來,提了小慧就走。哪知袁承志猶如瘋了一般,緊緊抱住大漢左腳,百忙中還使出伏虎掌法,一個“倒扭金鐘”,將他左腳扭轉。要知袁崇煥是廣東東莞人,袁承志血中秉承着廣東人那股寧死不屈的倔強性子,雖然情勢危急,仍是不讓小慧給敵人擒去。

那大漢又痛又氣,右腿起處,把他踢了個筋斗,舉萬正要砍下,忽聽背後有人喝斥,跟着後腦上咚的一聲,一陣疼痛,後頸中跟着溼淋淋、粘膩膩地,不知是不是給人打得後腦勺子流血,心下驚惶,回過頭來,只見安大娘雙手揚起,站在數丈之外。那大漢知她厲害,舍了袁承志,抱住小慧要走。安大娘右手連揚,三枚雞蛋接連向他面門打去。大漢東躲西閃,避開了兩枚,第三權再也閃避不開,撲的一聲,正中鼻樑,滿臉子都是蛋黃蛋白。安大娘從籃中一掏,摸到最後一枚雞蛋,又是一下打在他左目之上。她手勁不弱,雖是一枚雞蛋,可也已打得他頭暈眼花。那大漢罵道:“他奶奶的,你不炒雞蛋請老子吃,卻用雞蛋打老子!”拋下小慧,左手在眼上抹了幾下,舉刀向安大娘殺來。安大娘手中沒兵刃,只得連連閃避。

袁承志見她危急,挺叉又向大漢後心刺去,這時他見來了幫手,精神大振,一柄火叉挑刺遮攔,“岳家神槍”的槍法使得似模似樣。安大娘緩出了手,靈機一動,把買來給袁承志做衣服的一匹布從籃中取了出來,迎風抖開,拋入身後的小溪,跟着撿起三塊石子向大漢打去。大漢既要閃避石子,又要招架袁承志的火叉,連退了三步。

安大娘拿起浸溼的布匹,喝道:“胡老三,你乘我不在家,上門來欺侮小孩子,算是哪一門子的好漢?”呼喝聲中,一匹布已向大漢迎面打去。她的內力雖還不足以當真“束溼成棍”,把一匹布當作棍子使,但長布浸水。揮出來卻也頗有力道。胡老三皺起眉頭,擡腿把袁承志踹倒,與安大娘鬥了起來。安大娘的武功本就在胡老三之上,此時心中憤恨,一匹溼布揮出來更是有力。胡老三背上連被布端打中兩下。水珠四濺,只覺背心隱隱發痛,出手稍慢,單刀突被溼布裹住。安大娘用力回扯,胡老三單刀脫手。

他縱擊兩步,獰笑道:“我是受你丈夫之託,來接他女兒回去。陰魂不散,總有一天再找上你。小潑婦,我們錦衣衛的人你也敢得罪,當真不怕王法麼?”安大娘秀眉直豎,將溼布橫掃過去。胡老三早防到她這着,話剛說完,已轉身躍出,遠遠的戟指罵道:“他媽的,今天你請我吃生雞蛋,老子下次捉了你關入天牢,請你屁股吃筍炒肉,十根竹籤插進你的指甲縫,那時你才知道滋味!今日瞧在你老公份上,且饒你一遭。”罵了幾句,向山下疾奔而去。安大娘也不追趕,回頭來看小慧與袁承志。小慧並沒受傷,只是嚇得怔怔的傻了一般,隔了一會,才撲在懷裡哭了出來。袁承志卻滿臉滿身都是鮮血。安大娘忙給他洗抹乾淨,取出刀傷藥給他裹好,幸而兩處刀傷口子都不深,流血雖多,並無大礙。安大娘把他抱到牀上睡了,小慧才一五一十地把他剛纔捨命相救的情形說了。安大娘望着袁承志,心想:“瞧不出他小小年紀,居然如此俠義心腸。咱們在這裡是不能耽了,倒要好好成全他一番。”對小慧道:“你也去睡,今天晚上咱們就得走。”

小慧隨着她母親東遷西搬慣了的,也不以爲奇。安大娘收拾了一下隨身物件,打了兩個包裹。三人吃過晚飯後,秉燭而坐。她並不閂門,似乎另有所待。

袁承志見她秀眉緊蹙,支頤出神,一會兒眼眶紅了,便似要掉下淚來,心想:“那胡老三說,安嬸嬸的丈夫派他來接小慧回去,不知爲了甚麼。她丈夫欺侮安嬸嬸,等我長大了,練好了武藝,定要打她丈夫一頓,給安嬸嬸出氣。只是小慧見我打她爹爹,不知會不會不高興。”又想:“那胡老三說他是錦衣衛的,哼,錦衣衛的人壞死了,我媽媽便是給他們捉去害死的。終有一天,我要大殺錦衣衛的人,給媽媽報仇。”袁崇煥被崇禎處死後,兄弟妻子都被皇帝下旨充軍三千里。錦衣衛到袁家拿人,袁崇煥的舊部先已得訊,趕去將袁承志救了出來,袁夫人卻未能救出。當年錦衣衛抄家拿人、如虎似狼的兇狠模樣,已深印在袁承志小小的腦海之中。二更時分,門外輕輕傳來一陣腳步聲,一人飄然進來,原來便是那個啞巴。他身材魁梧壯實,行路卻輕飄飄的,落地僅有微聲。袁承志見到啞巴,心中大喜,撲上去拉住了他,連問:“崔叔叔呢?他好麼?”竟忘了他是啞的。啞巴咧開了嘴只是傻笑,顯然再見到袁承志也很高興,過了一會,才向安大娘指手劃腳的作了一陣手勢。

安大娘向袁承志道:“崔叔叔沒事,你放心。”和啞巴打了一陣手勢,啞巴不住點頭,雙手連連鼓掌,拍拍聲響。袁承志卻不知他對甚麼事如此衷心贊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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