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逾牆摟處子 結陣困郎君

溫南揚說道:“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時我二十六歲。爹爹叫我到揚州去給六叔做幫手。”袁承志心想:“原來石樑溫氏五祖本有六。”溫南揚續道:“我到了揚州,沒遇上六叔。一天晚上出去做案子,不小心失了手。”溫儀冷冷的道:“不知是做甚麼案子?”溫南揚怒道:“男子漢大丈夫,敢做難道不敢說?我是瞧見一家大長得好,夜裡跳進牆去採花。她不從,我就一刀殺了。哪知她臨死時一聲大叫,給人聽見了。護院的武師中竟有幾名好手,一齊涌來,好漢敵不過人多,我就給他們擒住了。”袁承志聽他述說自己的惡行,竟然毫無羞愧之意,心想這人實是無恥已極。溫南揚又道:“他們打了我一頓,將我送到衙門裡監了起來。我可也不怕。我這件案子不是小事,沸沸揚揚的早傳開了。我想六叔既在揚州,他武功何等了得,得知訊息後,自會來救我出獄。哪知等了十多天,六叔始終沒來。上官詳文下來,給我判了個斬立決。獄卒跟我一說,我才驚慌起來。”溫青青哼了一聲,道:“我還道你是不會怕的。”

溫南揚不去理她,續道:“過了三天,牢頭拿了一大碗酒、一盤肉來給我吃。我知道明天就要處決了,心想是人都要死,只不過老子年紀輕輕,還沒好好享夠了福,不免有點可惜,心一橫,把酒肉吃了個乾淨,倒頭便睡。睡到半夜,忽然有人輕輕拍我肩頭。我翻身坐起,聽得有人低聲在我耳邊說道:‘別作聲,我救你出去!’接着嚓嚓幾聲響,我手腳的鐵鐐手銬,都被他一柄鋒利之極的兵刃削斷了。他拉着我的手,跳出獄去。那人輕功好極,手勁又大,拉着我手,我趕路省了一大半力氣。兩人來到城外一座破廟裡,他點亮神案上的蠟燭,我纔看清楚他是個長得很俊的年輕人,年紀還比我小着幾歲。他是個小白臉,哼!”

說到這裡,向溫儀和青青狠狠的望了一眼,繼續說道:“我便向他行禮道謝。那人驕傲得很,也不還禮,說道:‘我姓夏,你是石樑派姓溫的了?’我點頭說是,這時見他腰間掛着那柄削斷我銬鐐的兵刃,彎彎曲曲的似乎是一柄劍,只是劍頭分叉,模樣很是古怪。”

袁承志心想:“那便是那柄金蛇劍了。”他不動聲色,聽溫南揚繼續說下去:“我問他姓名,他冷冷的道:‘你不必知道,反正以後你也不會感激我。’當時我很奇怪,心想他救我性命,我當然一輩子感激。那人道:‘我是爲了你六叔溫方祿才救你的。跟我來!’我跟着他走到運河邊上,上了一艘船,他吩咐船老大向南駛去。那船離開了揚州十多里路,我才慢慢放心,知道官府不會再來追趕了。我問了幾句,他只是冷笑不答,忽然從衣囊裡拿出一對蛾眉刺來。這是六叔的兵器,素來隨身不離,怎麼會落在這人手中,我心中很奇怪。那人道:‘你六叔是我的好,哈哈!’怪笑了幾聲,臉上忽然露出一陣殺氣,我不由得打了一個寒噤。他道:‘這口箱子,你帶回家去。’說着向船艙中一指,我見那箱子很大,用鐵釘釘得十分牢固,外面還用粗繩縛住。他道:‘你趕快回家,路上不可停留。這口箱子必須交你大伯伯親手打開。’我一一答應了。他又說:‘一個月之內,我到你家來拜訪,你家裡的長輩們好好接待吧。’我聽他說話不倫不類,但也只得答應。他囑咐完畢,忽然提起船上的鐵錨,喀喇喀喇,把四隻錨爪都拗了下來。”溫青青聽到這裡,不由自主的叫了一聲:“好!”溫南揚呸的一聲,在地上吐了一口濃痰。青青性愛潔淨,見他如此糟蹋自己親手佈置的玫瑰小亭,心中一陣難過。袁承志知她心意,伸腳把痰擦去。青青望了他一眼,眼光中甚有感激之意。溫南揚續道:“他向我顯示武功,也不知是何用意,只見他把斷錨往船艙中一擲,說道:‘你如不照我的吩咐,開箱偷看,私取寶物,一路上若是再做案子,這鐵錨便是你的榜樣!’從囊中拿出一錠銀子,擲在船板上,說道:‘你的路費!’拔起船頭上的兩支竹篙,雙手分別握定,左手竹篙插入河中,身子已躍了起來,右手竹篙隨即入河,同時拔起左手竹篙,又向前點去。這樣幾下子,就如一隻長腿鷺鶿般走到了岸上。他高聲叫道:‘接着!’語聲方畢,兩支竹篙如標槍般射了過來。我見來勢勁急,不敢去接,閃身躲開,撲撲兩聲,竹篙穿入船篷。但聽得他在岸上一聲長笑,身子已消失在黑影之中。”袁承志心想:“這位金蛇郎君大有豪氣。”他只心裡想想,青青卻公然讚了起來:“這人真是英雄豪傑。好威風,好氣概!”溫南揚道:“英雄?呸!英他媽的雄。當時我只道他是我救命恩人,雖見他說話時眼露兇光,似乎對我十分憎厭,還道他脾氣古怪,也不怎麼在意。過江後,我另行僱船,回到家來。一路上搬運的人都說這口箱子好重,我想六叔這次定是發了橫財,箱子中盛滿了金銀財寶。我花了這麼多力氣運回家來,叔伯們定會多分我一份,因此心裡很是高興。回家之後,爹爹和叔伯們很誇獎我能幹,說第一次出道,居然幹得不壞。”青青插口道:“的確不壞,殺了一個大閨女,帶來一口大箱子。”溫儀道:“青青,別多嘴,聽七伯伯說下去。”溫南揚道:“這天晚上,廳上點滿蠟燭,兩名家丁把箱子擡進來。爹爹和四位叔伯坐在中間。我親自動手,先割斷繩子,再把鐵釘一枚枚的起出來。我記得很清楚,大伯伯那時笑着說:‘老六又不知看中了哪家的孃兒,荒唐的不想回家,把這箱東西叫孩子先帶回來。來,咱們瞧瞧是甚麼寶貝!’我揭開箱蓋,見裡面裝得滿滿的,上面鋪着一層紙,紙上有一封信,信封上寫着‘溫氏兄弟同拆’幾個字。我見那幾個字似乎不是六叔的手筆,就把信交給大伯伯。他並不拆信,說道:‘下面是甚麼東西?’我把那層紙揭開,下面是方方的一個大包裹,包裹用線密密縫住。大伯伯道:‘六嫂,你拿剪刀來拆吧。六弟怎麼忽然細心起來啦?’六嬸拆開縫着的線,把包袱一揭開,突然之間,包裹嗖嗖嗖的射出七八支毒箭。”青青驚呼了一聲。袁承志心想:“這是金蛇郎君的慣技。”溫南揚道:“這件事現今想起來還是教人心驚膽戰,要是我性急去揭包袱,這條命還在嗎?這幾支毒箭哪,每一箭都射進了六嬸的肉裡。那是見血封喉、劇毒無比的藥箭,六嬸登時全身發黑,哼也沒哼一聲就倒地死了。”

他說到這裡,轉過頭厲聲對青青道:“那就是你老子乾的好事。這一來,廳上衆人全都轟動。五叔疑心是我使奸,逼我打開包袱。我站得遠遠地,用一條長竿把包袱挑開,總算再沒箭射出來。你道包裹裡是甚麼珍珠寶貝?”青青道:“甚麼?”溫南揚冷冷的道:“你六爺爺的屍首!給斬成了八塊!”青青吃了一驚,嚇得嘴脣都白了。溫儀伸手摟住了她。四人靜默了一陣。溫南揚道:“你說這人毒不毒?他殺了六叔也就罷了,卻把他屍首這般送回家來。”溫儀道:“他爲甚麼這樣做,你可還沒說。”溫南揚道:“哼,你當然覺得挺應該哪。只要是你姘頭乾的事,不論甚麼,你都說不錯。”溫儀望着天空的星星,出了一會神,緩緩的道:“他是我丈夫,雖然我們沒拜天地,可是在我心中,他是我的親丈夫。青青,那時我比你此刻還小兩歲,比你更加孩子氣,又不愛學武,甚麼也不懂。這些叔伯們在家裡兇橫野蠻,無惡不作,我向來不喜歡他們,見六叔死了,老實說我心裡也不難受。那時我只覺得奇怪,六叔這麼好的武功,怎麼會給人殺死。只聽得大伯伯拿起了那封信,大聲讀了起來。這件事過去有二十年了,可是那天晚上的情形,我還是記得清清楚楚。那封信裡的話,我也記得清清楚楚。”

“大伯伯氣得臉色發白,讀信的聲音也發顫了,他這麼念:‘石樑派溫氏兄弟共鑑:送上令弟溫方祿屍首一具,務請笑納。此人當年污辱我親姊之後,又將其殺害,並將我父母兄長,一家五口盡數殺死。我孤身一人逃脫在外,現歸來報仇。血債十倍回報,方解我恨。我必殺你家五十人,污你家婦女十人。不足此數,誓不爲人。金蛇郎君夏雪宜白。”

她背完那封信,吁了口氣,對溫南揚道:“七哥,六叔殺他全家,此事可是有的?”

溫南揚傲然道:“我們男子漢大丈夫,入了黑道,劫財劫色,殺人放火,那也稀鬆平常。六叔見他姊姊長得不錯,用強不從,拔刀殺了,又有甚麼了不起?本來也不用殺他滿門,定是六叔跟她家人朝了相,這纔要殺人滅口。只可惜當時給這兔崽子漏了網,以致後患無窮。”溫儀嘆道:“你們男人在外面作了這樣大的孽,我們女子在家裡哪裡知道。”溫南揚道:“大伯伯讀完了信,哈哈大笑,說道:‘這賊子找上門來最好,否則咱們去找他,還不知他躲在哪裡呢?’他話雖這麼說,可十分謹慎,仔細盤問我這奸賊的相貌和武功,當晚大家嚴行戒備,又派人連夜去把七叔和八叔從金華和嚴州叫回來。”袁承志心中奇怪:“怎麼他們兄弟這麼多?”青青也問了起來:“媽,我們還有七爺爺、八爺爺,怎麼我不知道?”溫儀道:“那是你爺爺的堂兄弟,本來不住在這兒的。”溫南揚道:“七叔一向在金華住,八叔在嚴州住,雖是一家,外面知道的人不多,哪知這金蛇奸賊消息也真靈,七叔和八叔一動身,半路上就給他害死了。這奸賊神出鬼沒,不知在哪一天上,把我們家裡收租米時計數用的竹籌偷去了一批。他殺死我們一個人,便在死人身上插一根竹籌,看來不插滿五十根,不肯收手。”

青青道:“咱們宅子裡上上下下一百多人,怎會抵擋不住?他有多少人呢?”溫南揚道:“他只有一個。這奸賊從來不公然露面,平時也不知躲在甚麼地方,只等我們的人一落單,就出手加害。大伯伯邀了幾十位江湖好手來石樑,整天在宅子裡吃喝,等這奸賊到來,宅子外面貼了大布告,邀他正大光明的前來決鬥。但他並不理會,見我們人多,就絕跡不來。過了半年,這些江湖好手慢慢散去了,大房的三哥和五房的九弟忽然溺死在塘裡,身上又插了竹籌。原來這奸賊也真有耐心,悄悄的等了半年,看準了時機方下手。接連十來天,宅子裡天天有人斃命。石樑鎮上棺材店做棺材也來不及,只得到衢州城裡去買。對外面說,只說宅子裡撞了瘟神,鬧瘟疫。儀妹妹,這些可怕的日子你總記得吧?”

溫儀道:“那時候全鎮都人心惶惶。咱們宅子裡日夜有人巡邏,爹爹和叔伯們輪班巡守。女人和孩子都聚集在中間屋裡,不敢走出大門一步。”

溫南揚切齒道:“饒是這樣,四房裡的兩個嫂嫂半夜裡還是給他擄了去,當時咱們只道又被他害死了,哪知過了一個多月,兩個嫂嫂從揚州捎信來,說給這奸賊賣到了娼寮,被迫接了一個月客人。四叔氣得險險暈死過去,這兩個媳婦也不要了,派人去殺光了娼寮裡的老鴇龜奴、妓女嫖客,連兩個嫂嫂也一起殺了,一把火連燒了揚州八家娼寮。”袁承志聽得毛骨悚然,心想:“這金蛇郎君雖然是報父母兄姊之仇,但把元兇首惡殺死也已經夠了,這樣做未免過份。”又想:“溫方施怎麼地遷怒於人,連自己的兩個媳婦也殺了?”不自禁的搖頭,很覺不以爲然。

溫南揚道:“最氣人的是,每到端午、中秋、年關三節,他就送一封信來,開一張清單,說還欠人命幾條,婦女幾人。石樑派在江南縱橫數十年,卻被這奸賊一人累得如此之慘,大家處心積慮,要報此仇。但這奸賊身手實在太強,爹爹和叔伯們和他交了幾次手,都拾奪他不下。咱們防得緊了,他接連幾個月不來,只要稍稍一鬆,立刻出事。大家實在無計可施。兩年之間,咱們溫家被他大大小小一共殺死了三十八口。青青,你說,咱們該不該恨這惡賊?”青青道:“後來怎樣?”溫南揚道:“讓你媽說下去吧。”

溫儀對袁承志望了一眼,悽然道:“他的骸骨是袁相公埋葬的,那麼我甚麼事也不必瞞你,只求袁相公待會把他死時的情形,說給我們母女倆知道……那麼……”她說到這裡,聲音又咽哽了,隔了一會,說道:“那時我不懂他爲何這樣狠,其實也不想懂。爹爹不許我們走出大門一步,我好氣悶,每天只能在園子裡玩玩,爹爹還說,沒哥哥們陪着,子們就是大白天也不能到園子裡去。這天是陽春三月,田裡油菜花的香味一陣陣從窗裡吹進來,我真想到山坡上去看看花,聞聞田野裡那股風的氣息,可是這害死了人的金蛇郎君呀,在這樣好的天氣,把我關在屋子裡。我真想獨自個溜出去一會兒,可是想起爹爹那股嚴厲的神氣,又不敢啦。這天下午,我和二房裡的三姊姊、五房裡的嫂嫂,還有南揚哥你和天霸哥,我們五個人在園子裡玩,我在盪鞦韆,越蕩越高。身子飄了起來,從牆頭上望出去,見到綠油油的楊柳,一株株開得十分茂盛的桃花,心裡真是高興。忽然,天霸哥怪叫了一聲,仰天跌倒,我嚇了一大跳,後來才知他胸口中了那人一枚金蛇錐,當場就打死了。南揚哥你呢?我記得你馬上逃進了屋,把我們三個女人丟在外面。”溫南揚脹紅了臉,辯道:“我打不過他,不走豈不是白送性命,我是去叫救兵。”溫儀道:“我還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只見牆頭一個人跳了下來,剛好站在我的鞦韆上。他用力一蕩,鞦韆飛了起來,他一把將我攔腰抱住,我只覺騰雲駕霧般的飛了出去。我以爲這一下兩人都要跌死了,哪知他左手抱着我,右手在牆外大樹枝上一扳,便又彈了起來,輕輕的落在數丈之外。這時我嚇胡塗了,舉起拳頭往他臉上亂打。他手指在我肩窩裡一點,我登時全身癱軟,一動也不能動啦。只聽得後面很多人大聲叫嚷追趕,但後來聲音越來越遠。他挾着我奔了半天,到了一個懸崖峭壁上的山洞裡。他解了我穴道,望着我獰笑。我忽然想起了那兩位嫂嫂,心想與其受辱,不如自己死了乾淨,就一頭向山石上撞去。他在我後心一拉,我纔沒撞死,留下了這個疤。”說着往自己額上一指。袁承志見那傷疤隱在頭髮叢裡,露在外面的有一寸來長,深入頭頂,看來當時受傷着實不輕。溫儀嘆道:“倘若就這麼讓我撞死了,對他自己可好得多,誰知這一拉竟害苦了他。那時我昏了過去,等醒來時,見身上裹着一條毯子,我一驚又險險暈了過去,後來見自己身上衣服穿得好好地,才稍稍放了一點心,想是他見我尋死,強盜發了善心,便不再下手害我。我緊緊閉住了眼睛,一眼也不敢瞧他,連心裡也不敢去想眼前的事。

“他怕我再尋死,那兩天之中,日夜都守着我。跟我說話,我自然不答。他煮了東西給我吃,我只是哭,甚麼也不吃。到第四天上,他見我餓得實在不成樣子了,於是熬了一大碗肉湯,輕聲輕氣的勸我喝。我不理不睬,他忽然抓住我,捏住我的鼻子,把肉湯往我口裡灌,這樣強着我喝了大半碗湯。他手一鬆,我就將一口熱湯噴在他臉上。我是要激他生氣,乾脆一刀殺了我,免得受他欺侮,再把我像二位嫂嫂那樣,賣到娼寮裡去活受罪。哪知他並不發怒,只是笑笑,用袖子擦去了臉上湯水,呆呆望着我,不住嘆氣。”

袁承志和青青對望了一眼,青青突然間紅暈滿臉。溫儀道:“那天晚上,他睡在洞口,對我說:‘我唱小曲兒給你聽好嗎?’我說:‘我不愛聽。’他高興得跳了起來,說道:‘我當作你是啞巴,原來會說話。’我罵道:‘誰是啞巴來着?見了壞人我就不說話。’他不再言語了,高高興興的唱起山歌來,唱了大半夜,直到月亮出來,他還在唱。我一直在大宅子裡住着,哪裡聽見過這種……這種山歌。”溫南揚喝道:“你又怕聽又想聽,是不是?誰耐煩來聽你這些不要臉的事?”大踏步便向亭外走去。青青道:“他定是去告訴爺爺們。”溫儀道:“由他說去,我早就甚麼都不在乎了。”青青道:“媽,你再說下去。”

溫儀道:“後來我朦朦朧朧的就睡着了。第二天早晨醒來卻不見了他,我想一個人逃回家來,可是這山洞是在一個山峰頂上,山峰很陡,無路可下,只有似他這樣輕功極高的人,才能上下。到中午時他回來了,給我帶來了許多首飾、脂粉。我不要,拿起來都拋到了山谷裡。他可也不生氣,晚上又唱歌給我聽。“有一天,他帶了好多小雞、小貓、小烏龜上山峰來,他知道我不忍心把這些活東西丟下山去。他整天陪我逗貓兒玩,喂小烏龜吃東西,晚上唱歌給我聽。我在山洞裡睡,他從來不踏進山洞一步。我見他不來侵犯我,放心了些,也肯吃東西了。可是一個多月中,我一直不跟他說話。他始終對我很溫柔很和氣,爹爹和媽媽都沒他待我這樣好。“又過得幾天,他忽然板起了臉,惡狠狠的瞧我,我很害怕,哭了起來。他嘆了口氣,哄我別哭。那天晚上我聽得他在哭泣,哭得很是傷心。不久,天下起大雨來,他仍是不進洞來,我心中不忍,叫他進山洞來躲雨,他也不理。“我問他爲甚麼哭,他粗聲粗氣說:‘明天是我爸爸、媽媽、哥哥、姊姊的忌辰。我一家全被你家的人在這天害死了。明天我說甚麼也得殺一個人來報仇。你家裡現下防備很嚴,請了崆峒派的李拙道人和十方寺的清明禪師作幫手,哼,這兩人雖然厲害,我難道就此罷手不成?’他咬牙切齒的,冒着大雨就下峰去了。第二天到傍晚時,他還是沒回來,我倒有些記掛了,暗暗盼望他平安回來。”

聽到這裡,青青偷偷望了袁承志一眼,瞧他是否有輕視之色,但見他端謹恭坐,留神傾聽,這才寬慰,緩緩的吁了口氣。溫儀道:“天快黑了,我幾次到山峰邊眺望。也不知去望了幾次,終於見到對面那座山峰上有四個人影在互相追逐,身法都快得不得了。我用心細看,最先一人果然是他,後面一個是道士,另一個是和尚,第四個卻是我爹爹。他手中拿的是那把金蛇劍,一個鬥他們三個,邊打邊逃。鬥了一會,那和尚一禪杖橫掃過去,眼見他無法避開,我心中着急,大聲叫了起來,哪知他金蛇劍回過來一格,竟把禪杖斬去了一截。爹爹聽見叫聲,回頭望見了我,不再爭鬥,往我這山峰上奔來。“他很是焦急,兩劍把和尚與道人逼開,隨後追趕。這樣一來,變成我爹爹在前面,他在中間,僧道二人在後。四人不久就奔下山谷。他追上了我爹爹,攔住了不許他到我這邊山峰來。鬥了幾回合,一僧一道趕到,我爹爹抽空跳出,自我這邊攀上來。這四個人邊鬥邊奔,追到了我站着的山峰上。我很是高興,大叫:‘爹爹,快來!’這時他如發瘋般搶了過來,接連三劍,把爹爹逼得不住倒退。爹爹打他不過,眼見危急,僧道二人也到了。爹爹叫道:‘阿儀,你怎樣!’我說:‘我很好,爹,你放心。’爹爹道:‘好,咱們先料理了這奸賊再說。’三人又把他圍在中間。

“那道人道:‘金蛇郎君,我們崆峒派跟你無冤無仇,只不過見你幹得太也過份,因此挺身出來作個和事佬。我誰也不幫,如你答應罷手,以後不再去溫家惹事,今日之事就此善罷。’他大聲叫道:‘父母兄姊之仇,豈能不報?’那和尚道:‘你已經殺了這許多人,也該夠了。勸你瞧在我們二人的臉上,就此停手吧!’他忽然一劍向和尚刺去,四人又惡鬥起來。那道人的兵刃有點兒古怪,想來武功甚強,和尚的禪杖使開來,風聲呼呼猛響,也很厲害。他越打越不成了,滿頭大汗,忽然一個蹌踉,險險跌倒。“那和尚一杖打下去,被他側身躲過,他身子這樣一側,見到了我的臉。他後來說,他那時候本已筋疲力竭,但一見到我流露出對他十分關懷的神氣,突然間精神大振。他的劍使得越來越快,山谷中霧氣上升,煙霧中只見到金光閃耀。只聽得他叫道:‘溫姑娘,別怕,瞧我的!’那和尚大叫一聲,骨溜溜的滾下山去,腦門正中釘了一枚金蛇錐。我爹和那道人都吃了一驚。他挺劍向我爹刺去,那道人乘虛攻他後心。他突然大喝一聲,左手雙指向道人眼中截去。道人頭一低,他一劍揮過,將道人攔腰斬爲兩截。”

青青呀的一聲叫了出來。溫儀道:“他回手一劍,便向我爹爹刺去。爹爹見他連殺兩個武功高手,早已嚇得面無人色,鋼杖使開來已不成家數。我忙從洞裡奔出來,叫道:‘住手,住手!’他聽我一叫,就停了手。我道:‘這是我爹爹!’他向我爹爹狠狠望了一眼,說道:‘你走吧,饒你性命!’爹爹很感意外,回身要走。這時我因整天沒吃東西,加之剛纔擔心受驚,見他饒了爹爹,心中一喜,突然跌倒。他忙搶過來扶我,我從他肩上望出去,只見爹爹目露兇光,忽然舉起鋼杖,猛力向他後心打去。“他一心只關注着我有沒受傷,全沒想到爹爹竟會偷襲。我忍不住呼叫:‘留心!’他一愣,要待避讓,已經不及,將頭一側,這一杖打中在他的背上。他夾手奪過鋼杖,擲入山谷,雙掌向爹爹打去。爹爹無法招架,閉目等死。哪知他回頭向我望了一眼,嘆了口氣,對爹爹道:‘你快走。別讓我回心轉意,又不饒你了!’爹爹不再說話,奔下山去。他背上吃了爹爹這一杖,受傷着實沉重,爹爹剛走,他就一口鮮血,噴在我胸前衣上。青青哼了一聲道:“爺爺這麼不要臉,明裡打不過人家,就來暗下毒手!”溫儀嘆道:“按理說,他是我家的大仇人,連殺了我家幾十口人。可是見他受人圍攻暗算,我禁不住心裡向着他,這也叫作前生的冤孽。“他搖搖晃晃的走進洞去,從囊中拿出傷藥來吃了,接連又噴了許多鮮血出來。我嚇得只是哭。他雖然受傷,神色卻很高興,問我:‘你幹麼哭?’我哭道:‘你傷得這樣。’他笑問:‘你是爲了我才哭?’我回答不出,只覺得很是傷心。“過了一會,他說:‘自從我全家的人給你六叔害死之後,從來沒一人關心過我。我今天殺了你的一個堂兄,前後一共已殺了四十人,本來還要再殺十人,看在你的眼淚份上,就此罷手不殺了。’我只是哭,不說話。他又道:‘你家的女人我也不害了,等我傷好之後,送你回家。’我心裡是說不出的滋味,只覺得他答應不殺人了,那很好。以後幾天我燒湯煮飯,用心服侍他。可是他不停的嘔血,有時迷迷糊糊的老是叫‘媽媽’。“有一天他整天暈了過去,到了傍晚,眼見不成了。我哭得兩眼都腫了。他忽然睜開眼來,笑了一笑,說道:‘不要緊,不會死。’過了兩天,果然慢慢好了起來,一天晚上對我說,那天中了這一杖,本來活不成了,但想到他死之後,我在這高峰絕頂之上走不下去,我家的人又怕了他,不敢來找,那我非餓死不可。爲了我,他無論如何要活着。”青青插嘴道:“媽,他待你很好啊,這人很有良心。”說着狠狠望了袁承志一眼。袁承志臉上一陣發熱,把頭轉了開去。溫儀又道:“以後他身子漸漸復元,跟我說起小時候的事情,他爸爸媽媽怎樣疼他,哥哥姊姊又怎樣愛護他。有一次他生病,他媽媽三天三夜沒睡覺的守在他牀邊。哪知一天晚上,六叔竟把他全家殺了。那時我覺得這人雖然手段兇狠毒辣,但說到他親人的時候,卻顯得心腸很是良善柔和。他拿出一個繡花的紅肚兜來給我看,說是他週歲時他媽媽繡的。”她說到這裡,從懷中取了一個小孩用的肚兜出來,攤在桌上。袁承志見這肚兜紅緞面子,白緞裡子,繡着個光身的胖娃娃睡在一張大芭蕉葉子上。胖娃娃神情憨憨的很是可愛,繡工精緻,想得到他媽媽刺繡時滿心是愛子之情。袁承志從小沒有爹孃,看到這肚兜,想到自己身世,不禁一陣心酸。溫儀續道:“他常常唱山歌給我聽。還用木頭削成小狗、小馬、小娃娃給我玩,說我是個不懂事的女娃娃。後來他傷勢完全好了,我見他越來越不開心,忍不住問他原因。他說他捨不得離開我。我說:‘那麼我就住在這裡陪你好啦!’“他非常開心,大叫大嚷,在山峰上兩株大樹上跳上跳下,像猴子一樣翻筋斗。“他對我說:他得到了一張圖,知道了一個大寶藏的所在,其中金銀珠寶,多得難以估量。據說從前燕王篡位,從打到南京。建文皇帝倉皇出走,把內庫裡的珍珠寶貝埋在南京一個秘密地方。燕王接位之後,搜遍了南京全城也找不到。他派三保太監幾次下西洋,一來是爲了找尋建文皇帝的下落,二來則是爲了探查這批珍寶。”

袁承志心道:“原來在《金蛇秘笈》中發現的,便是這張寶藏的地圖。”溫儀續道:“他說成祖皇帝一生沒找到這張地圖,但幾百年後,卻讓他無意之中得到了,眼下他大仇已報,就要去尋這批珍寶,尋到之後,便來接我,現下先把我送回家去。”她說到這裡,輕聲道:“他捨不得我離開他,其實我心中也捨不得。可是……可是……我總不能就這樣跟了他去。我回家之後,大家卻瞧我不起,我很是惱怒,他們沒本事保護自己的,我清清白白的回家,大家反而來羞辱我,我也就不理他們。不跟他們說話。”

青青接口道:“媽媽,你很對,你又做錯了甚麼?”溫儀道:“我在家裡等了三個月,一天晚上,忽然聽得窗下有人唱歌,一聽聲音我就知道是他到了,忙打開窗子讓他進來。我們見了很是歡喜。這天我就和他好了,有了你這孩子。那是我自己願意的,到如今我也一點不後悔。人家說他強迫我,不是的。青兒,你爸爸待你媽媽很好。我們之間一直很恩愛。他始終尊重我,從來沒強迫過我。”

袁承志暗暗欽佩她的勇氣,聽她說得一往情深,不禁悽然。青青忽然低聲唱了起來:

“從南來了一羣雁,也有成雙也有孤單。成雙的歡天喜地聲嘹亮,孤單的落在後頭飛不上。不看成雙,只看孤單,細思量你的淒涼,和我是一般樣!細思量你的淒涼,和我是一般樣。”歌聲嬌柔婉轉,充滿了哀怨之情。

溫儀悽然道:“那就是她爸爸唱給我聽過的一支小曲。這孩子從小在我懷裡聽這些歌兒,聽得多了。居然也記住了。”袁承志道:“夏前輩那時候想是已經找到了寶藏?”溫儀道:“他說還沒找到,不過已有了線索。他心中掛念着我,不願再爲了寶藏而耽擱時日。他說到寶藏的事,我也沒留心聽。我們商量着第二天一早就偷偷的溜走,心中十分歡喜,甚麼也沒防備,不料想說話卻給人偷聽去了。“第二日天還沒亮,我收拾好了衣服,留了一封信給爹爹,正想要走,忽然有人敲門,我當然很怕,他說不要緊,就是千軍萬馬也殺得出去。他提了金蛇劍,打開房門,進來的竟是我爹爹及大伯,二伯三人。他們都空着雙手,沒帶兵刃,穿了長袍馬褂,臉上居然都是笑嘻嘻地,絲毫沒有敵意。我們見他三人這副模樣,很是詫異。

“爹爹說:‘你們的事我都知道了,這也是前生的冤孽。上次你不殺我,我也很承你的情。以後咱們結成親家,可不許再動刀動槍。’他以爲爹爹怕他再殺人,說道:‘你放心,我早答應了你,不再害你家的人!’爹爹說:‘私下走可不成,須得明媒正娶,好好拜堂。’他搖頭不信。我爹爹說:‘阿儀是我的獨生愛女,總不能讓她跟人私奔,一生一世擡不起頭來。’他想這話不錯。哪知他爲了顧全我,卻上了爹爹的當。”袁承志道:“令尊是騙他的,不是真心?”溫儀點點頭,說道:“爹爹就留他在廂房裡歇,辦起喜事來。他始終信不過,我家送給他吃的酒飯茶水,他先拿給狗吃。狗吃了一點沒事,但他仍不放心,毫不沾脣,晚上都拿去倒掉,自己在石樑鎮上買東西吃。

“一天晚上,媽媽拿了一碗蓮子羹來,對我說:‘你拿去給姑爺吃吧!’我不懂事,還道媽媽體惜他,高高興興的捧到房裡。他見我親手捧去,喜歡得甚麼也沒防備,幾口吃了下去,正和我說話,忽然臉色大變,站起來叫道:‘阿儀,你心腸這樣狠!’我嚇慌了,問道:‘甚麼?’他道:‘你爲甚麼下我的毒?’”“你爲甚麼下我的毒?”這句話,雖在溫儀輕柔的語音中說來,還是充滿了森然可怖之意,想見當時金蛇郎君是如何憤怒,又是如何傷心。袁承志和青青聽了,不由得毛骨悚然。溫儀的眼淚一滴滴落在衣襟之上,再也說不下去。寂靜之中,忽聽得亭外磔磔怪笑。三人急忙回頭,只見溫氏五兄弟並肩走近,後面跟着二三十人,手中都拿着兵刃。溫方山喝道:“阿儀,你把自己的醜事說給外人聽,還要臉麼?”溫儀脹紅了臉,要待回答,隨即忍住,轉頭對袁承志道:“十九年來,我沒跟爹爹說過一句話,以後我也永不會和他說話。我本來早不該再住在溫家,可是我有了青青,又能去哪裡?再說,我總盼望他沒有死,有一天會再來找我。我若是離開了這裡,他又怎找得到我?他既然已經死了,我也沒甚麼顧忌了。我不怕他們,你怕不怕?”

袁承志還沒答話,青青已搶着道:“承志大哥不會怕的。”溫儀道:“好,我就說下去。”提高了聲音,繼續說道:“我急得哭了出來,不知道要怎樣說、怎樣做纔好,突然之間,房門被人踢飛,許多人手執了刀槍涌了進來。”她向亭外一指,說道:“當時站在房門外的,就是這些人。他們……他們手裡都拿着暗器。爹爹總算對我還有幾分父女之情,叫道:‘阿儀,出來!’我知道他們要等我出去之後,立刻向他發射暗器,房間只是這麼一點地方,他往哪裡躲去?我叫道:‘我不出來,你們連我一起殺了吧!’我擋在他身前,心中只有一個念頭,要保護他,不讓他給人傷害。

“他本來眉頭深鎖,坐在椅上,以爲我和家裡的人串通了下毒害他,十分傷心難受,也不想動手反抗,聽我這麼說,突然跳了起來,很開心的道:‘你不知蓮子羹裡有毒?’我端起碗來,見碗裡還剩了一些兒羹汁,一口喝下,說道:‘我跟你一起死!’他一掌把碗打落,但我已經喝了。他笑道:‘好,大家一起死!’轉頭向他們罵道:‘使這種卑鄙陰毒的手段,你們也不怕醜麼?’“大伯伯怒道:‘誰用毒了?下毒的不是英雄好漢。你自恃本領高,就出來鬥鬥!”他說:‘好!’就出去和他們五兄弟打了起來。他喝的蓮子羹裡雖沒毒藥,但放着他們溫家秘製的‘醉仙蜜’,只要喝了,慢慢會全身無力,昏睡如死,要過一日一夜才能醒來。這些人哪,還捨不得用毒藥害死他,想把他迷倒,再慢慢來折磨他。他們……他們當真是英雄好漢!”說到這裡,語氣中充滿怨毒,只是她生性溫柔,不會以惡語罵人。溫方施怒道:“這無恥賤人,早就該殺了,養她到今日,反而恩將仇報!”青青道:“我孃兒在溫家吃了十幾年飯,可是四爺爺,我這兩年來,給你們找了多少金銀財寶?就是一百個人,一輩子也吃不完吧?我孃兒倆欠你們溫家的債,早還清啦!”溫方達不願在外人之前多提家門醜事,叫道:“喂,姓袁的,你敢不敢跟我們五兄弟一起鬥鬥?”

袁承志前兩日念在他們是青青的長輩,對之禮數周到,這時聽溫儀說了他們的陰險毒辣,不覺滿懷憤怒,叫道:“哼,別說五人,你們就是有十兄弟齊上,我又何懼?”溫儀冷笑道:“那天晚上,他們也是五兄弟打他一人。本來他能抵敵得住的,但他喝了‘醉仙蜜’之後,越打越是手足痠軟,他們五兄弟有個練好了的‘五行陣’,打起架來,五兄弟就如是一個人……”溫方山喝道:“阿儀,你吃裡扒外,泄溫家的底?”溫儀不理父親的話,對袁承志道:“他急着想擊倒五人中的一人,就可破了這五行陣,但他搖搖晃晃的越來越不行。我叫道:‘你快走吧,我永不負你!’”她這一聲叫喚聲音淒厲,似乎就和那天晚是叫的一樣。青青嚇怕了,連叫:“媽媽!”袁承志說道:“伯母回房休息吧,我和令尊他們談一談,明兒再來瞧你。”溫儀拉住他的衣袖,叫道:“不,不,我在心中憋了十九年啦,今兒非說出來不可。袁相公,你聽我說呀!”袁承志聽她話中帶着哭聲,點頭道:“我在這裡聽着呢。”溫儀仍然是緊緊扯住他衣袖不放,說道:“他們要他的命,可是更加要緊的,他們想發財。他再打一陣,身上受了傷,支持不住,跌在地下,終於……終於給他們擒住了,我撲到他身上,也不知是哪一位叔伯將我一腳踢開。他們逼着他交出藏寶的地圖來。他說:‘那圖不在我身上,誰有種就跟我去拿。他們細搜他身上,果然沒圖。這樣就爲難啦,放了他吧,等藥性一過,可沒人再製得住他。殺了他吧,那大寶藏可永遠得不到手。最後還是我的爹爹主意兒高明,哈哈,好聰明,不是嗎?那時候他已經昏了過去,我也暈倒了。等我醒來,他們已經把他的腳筋和手筋都挑斷了,教他空有一身武功,永遠不能再使勁,然後逼着他去取圖尋寶。真聰明,是不是?哈哈,哈哈!”袁承志見她眼光散亂,呼吸急促,說話已有些神智失常。勸道:“伯母,你還是回房去歇歇。”溫儀道:“不,等你一走,他們就把我殺死了,我要說完了才能死……他們押着他走了。還有崆峒派的兩名好手同去。人家都想發這筆橫財。但不知怎樣,還是被他逃脫了。多半是他給了他們一張圖,他們一快活,防備就疏了。他們很聰明,我那郎君可也不蠢哪。他們七個人拿到這張藏寶圖,你搶我奪,五兄弟合謀,把崆峒派的兩人先給害死了。”溫方義厲聲罵道:“阿儀,你再胡說八道,可小心着!”溫儀笑道:“我幹麼小心?你以爲我還怕死麼?”轉頭對袁承志道:“哪知道這張圖卻是假的。他們五人在南京鑽來鑽去搞了大半年,花了幾千兩銀子本錢,一個小錢也沒找到,哈哈,真是再有趣也沒有啦。”

溫氏兄弟空自在亭外橫眉怒目,卻畏懼袁承志,不敢衝進亭來。溫儀說到這裡,呆呆的出神,低聲緩緩的道:“他這一去,我就沒再得到他的音訊。他手腳上的筋都斷了,已成廢人。他是這樣的心高氣傲,不痛死也會氣死……”

溫方達又叫:“姓袁的,這小賤人說起我們溫氏的五行陣,你已聽到了,有種的就出來試試。”溫儀低聲道:“你走吧,別跟他們鬥。”輕輕嘆了口氣,說道:“金蛇郎君所遭冤屈,終於是有人知道了。”袁承志曾和溫氏五兄弟一一較量過。知道單打獨鬥,沒一個是自己對手,不過他們五人齊上,再加上有甚麼操練純熟的五行陣,只怕確是不易擊破。初次較量時雙方並無冤仇,手下互相容情,現下自己已知他們隱私,而他們又認定自己與金蛇郎君頗有淵源,這種人甚麼陰狠毒辣的手段都使得出,一不留神,慘禍立至,自己卻又不欲對他們痛下殺手,一時不禁頗爲躊躇。溫方義叫道:“怎麼,不敢麼?乖乖的跟爺爺們叩三個響頭,就放你出去。”溫方施陰森森的道:“這時候叩頭也不成啦。”袁承志尋思:“須得靜下來好好想一想,籌思個善策。”他初出茅廬,閱歷甚淺,不似江湖上的老手,一遇難題,立生應變之計,於是朗聲道:“溫氏五行陣既是厲害無比,晚輩倒也想見識見識。不過我現下甚是疲累,讓我休息一個時辰,成嗎?”溫方義隨口道:“一個時辰就一個時辰,你再捱上十天半月也逃不了。”溫方山低聲道:“這小子別使甚麼詭計,咱們馬上給他幹。”溫方達道:“二弟已經答應了他,就讓他多活一個時辰,也教他死而無怨。”

溫儀急道:“袁相公,你別上當,他們行事向來狠辣,哪有這麼好心,肯讓你多休息一個時辰?這些年來,他們念念不忘的就是那個寶藏。他們要想法子害你,要挑斷你的手筋腳筋,逼你去幫着尋寶。你快和青青一起走吧,走得越遠越好。”溫方達聽她說穿了自己用心,臉色更是鐵青,冷笑道:“你們三個還想走得越遠越好?哼,念頭倒轉的挺美。姓袁的,你到練武廳上休息去吧。待會動手,大家方便些。”袁承志道:“好吧!”站起身來。溫儀母女知道五行陣的厲害,心中焦急,但也沒法阻攔,只得跟在他身後,一齊出亭。到了練武廳中,溫方達命人點起數十支巨燭,說道:“蠟燭點到盡處,你總養足精神了吧?”袁承志點點頭,在中間一張椅上坐下。溫氏五老各自拿起椅子,排成一個圓圈,將他圍在中間,五人閉目靜坐。在五人之外,溫南揚、溫正等石樑派中十六名好手,又分坐十六張矮凳,圍成一個大圈。袁承志見這十六人按着八卦方位而坐,乃是作爲五行陣的輔佐,心想:“五行陣外又有八卦陣,要破此陣,更是難上加難。”他端坐椅上,細思師門所授各項武功,反覆思考,總覺在這二十一名好手的圍攻之下,最多隻能自保,要想衝破陣勢脫身,只怕難以辦到,時候一長,精神力氣勢必不濟,終須落敗。就算以木桑道長所傳輕功逃出陣去,那批黃金又怎能奪回?留下溫儀母女,她二人難免殺身之禍,那可如何是好?正焦急間,忽然靈機一動,想到《金蛇秘笈》中最後的數頁。那幾頁上的武功當時揣摸不透,直到重入巖洞,看了石壁上的圖形,再參照秘笈封面夾層中的秘訣,方纔領悟,但始終不明白這些武功何以竟要搞得如此繁複,有許多招數顯然頗有蛇足之嫌。接戰之際,敵人武功再高,人數再多,也決不能從四面八方同時進攻,不露絲毫空隙,而這套武功明明是爲了應付多方同時進攻而創。此刻身處困境,終於省悟,原來金蛇郎君當日吃了大虧,脫逃之後,殫竭心智,創出這套武功來,卻是專爲破這五行陣而用。他當然是想來石樑報仇,可惜手腳筋脈均被挑斷,使不出勁。袁承志心下盤算:自己無意中學到了這套武功,既可脫今日之難,又能替這位沒見過面的恩師一泄當日的怨毒,他在九泉之下,若是有知,也必欣慰,不枉了當年這一番苦心。想到這裡,心中大喜,睜眼一望,只見桌上蠟燭已點剩不到一寸。

溫氏五老見他臉上忽憂忽喜,不知他在打甚麼主意,但自恃五行八卦陣威力無窮,也不在意,只是圓睜着十隻眼睛,嚴加防備,怕他乘隙脫逃。

袁承志重又閉眼,將《金蛇秘笈》末章所載武功從頭至尾細想一遍,想到最後摧敵致勝的那一路“快刀斬亂麻”時,陡然一驚,全身登時冷汗直冒,暗叫:“不好了!”心想:“以後數十招都是要靠寶刀寶劍來使敵人不敢欺近,方能乘機打亂敵陣。我手頭卻無金蛇劍,這一時三刻之間,卻到哪裡找寶刀寶劍去?”青青在旁邊一直注視着他,驀地裡見他臉上大顯惶急,額頭見汗,心想還未交鋒,已自心怯氣餒,如何得了?不由得代他擔憂。袁承志見蠟燭已快燒到盡頭,燭焰吞吐顫動,將滅未滅,但破陣之法,仍未想出,更是憂急。就在這時,一名丫鬟捧了一碗茶走到跟前,說道:“相公請用碗糖茶!”他正在出神,隨手接過,放到脣邊張口要喝,突然間手上一震,茶杯被一支袖箭打落,噹啷一聲響,在地下跌得粉碎。袁承志一晃眼間,見青青右手向後一縮,知道這箭是她所放,心中一驚,暗想:“好險?我怎麼如此胡塗,竟沒想到他們又會給我喝甚麼醉仙蜜。”溫方悟見詭計爲青青揭破,怒不可遏,破口大罵:“這樣的娘,就生這樣的女兒!溫家祖宗不積德,盡出些向着外人的賤貨!”青青嘴頭毫不讓人,說道:“溫家祖宗積好大的德呀,修橋鋪路,救濟窮人,甚麼好事都幹。就是不偷不搶,不殺人放火。”溫方悟大怒,跳起來就要打人。溫方達道:“五弟,沉住氣,留神這小子。”原來袁承志這時又是一臉喜色,青青這一支袖箭觸動了靈機:“用暗器!”只見燭火晃動,已有兩支蠟燭熄了,當下站起身來,說道:“好啦,請賜教吧!這次分了勝負之後怎樣?”溫方達道:“你勝了,金子由你帶去。你勝不了,那也不必多說。”袁承志知道自己若是落敗,當然性命不保,但如得勝,只怕他們還要抵賴,說道:“你們把金子拿出來,我破陣之後,拿了就走。”溫氏五老見他死到臨頭,還要嘴硬,心想以金蛇郎君如此高手,尚且爲溫氏五行陣所擒,現下經過十多年潛心鑽研,又創了一個八卦陣來作輔佐,你如何能夠脫逃?這陣勢他們平素練得純熟異常,對付三四十名好手尚且綽綽有餘,實是石樑派鎮派之寶,向來不肯輕用,以免被人窺見了虛實。這次實因袁承志武功太強,五兄弟個個身懷絕藝,卻均被他三招兩式之間就打得一敗塗地。五人一商議,只得拿出這門看家本領來,也顧不得被他說以衆欺寡了。溫方達吩咐家丁換上蠟燭,對青青道:“把金子拿出來。”

青青早在後悔,心想早知如此,把黃金都還給他也就算了,這時想再私下給他,也已來不及了,只得把一大包金條都捧到練武廳中,放在桌上。

溫方達左手在桌上橫掃過去,金包打開,啪啪啪一聲響,數十塊金條散滿了一地,燦然生光,冷笑道:“溫家雖窮,這幾千兩金子還沒瞧在眼裡。姓袁的,你有本事破了我們這五行陣,儘管取去!”五老一聲呼喝,各執兵刃,已將袁承志圍住。袁承志心中一凜:“他們連屋上也布了人,這陣法可又如何破解?”卻聽得溫方施道:“屋上有人!”大聲喝道:“甚麼人?都給我滾下來!”只聽得屋頂上有人哈哈大笑,叫道:“溫家五位老爺子,姓榮的登門請罪來啦!”呼喝聲中,屋上躍下二十多個人來。當先一人正是龍遊幫幫主榮彩。

袁承志登時大爲寬懷,向青青望了一眼,見她臉色微變,咬住下脣。溫方達道:“老榮,你三更半夜光臨舍下,有甚麼指教?啊,方巖的呂七先生也來了。”說着向榮彩身後一個老頭子拱了拱手。那老者拱手還禮,說道:“老兄弟們都清健,這可有幾年不見了哪!”

榮彩笑道:“五位老爺子好福氣,生得一位武功既高、計謀又強的孫小姐,不但把我們的沙老大和十多個兄弟傷了,連我小老兒也吃了她虧。”溫氏兄弟不知青青和他們這層過節,平時石樑派與龍遊幫頗有來往,這時強敵當前,不願再旁生枝節。溫方達道:“老榮,我家小孩兒有甚麼對不起你的,我們決不護短,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好不好呀?”

榮彩一愣,心想:“這個素來橫蠻狂傲的老頭今日竟這麼好說話?難道他當真怕了呂七先生?”一瞥之間見到了袁承志,更是不解:“他們有這樣的一個硬手在此,呂七先生也未必能夠勝他。我還是見好收篷吧!”便道:“龍遊幫跟貴派素來沒過節,衝着各位老爺子的金面,沙老大已死不能復生,總怨他學藝不精。不過這批金子……”眼光向着地下一塊塊的金條一掃,說道:“我們龍遊幫跟了幾百里路程,費了不少心血,又有人爲此送命,大家在江湖上混飯吃……”溫方達聽他說到這裡,便住口不往下說了,知他意在錢財而非爲了報仇,便道:“黃金都在這裡,你要嘛,都拿去那也不妨。”榮彩聽他說得慷慨大方,只道是反語譏刺,但瞧他臉色,卻似並無惡意,道:“溫老爺子如肯賜給半數,作爲敝幫幾名死傷兄弟的撫卹,兄弟感激不盡。”溫方山道:“你拿吧。”榮彩雙手一拱,說道:“那麼多謝了!”手一擺,他身後幾名大漢俯身去拾金條。那幾人手指剛要碰到金條。突然肩頭被人一推,只覺一股極大的力量涌來,站立不定,身不由己的躍出數步,擡起頭來,見袁承志已站在面前。

袁承志道:“榮老爺子,這批金子是闖王的軍餉,你要拿去,可不大穩便。”闖王的名頭在北方固然威聲遠震,但在江南,江湖人物卻不大理會。榮彩轉頭對呂七先生笑道:“他拿闖王的名頭來嚇咱們。”呂七先生手中拿着一根粗大異常的旱菸筒,吸了一口,噴一口煙,慢條斯理,側目向袁承志打量。袁承志見他神情無禮,心頭有氣,只是他一副氣派顯是武林中的成物,倒也不敢輕慢,作了一揖,說道:“前輩可是姓呂?晚輩初來江南,恕我不識。”

呂七先生吐了一口煙,筆直向袁承志臉上噴去,又吸了一口,跟着兩道白蛇般的濃煙從鼻孔中射出,凝聚了片刻不散。袁承志還不怎的,青青瞧着卻已氣往上衝,便想開口說話。溫儀在她臂上輕輕一捏。青青回過頭來,見緩緩搖頭,才把一句罵人的話忍住了。只見呂七先生將旱菸袋在磚地上篤篤篤的敲了一陣,敲去菸灰,又裝上菸絲。這時連溫氏五老也有點耐不住了,但知他在武林中成名已久,據說當年以一套鶴形拳打敗過無數高手,手中的菸袋更是一件奇形兵器,擅能打穴,奪人兵刃,可是到底本領如何,誰也沒有見過。溫氏五老都盼他與袁承志說僵了動手,他能取勝固然最好,否則至少也可消去袁承志的一點力氣。只見呂先生從懷中摸出火石火紙,撲撲撲的敲擊,菸絲還未點着,忽然屋頂上有人大喝:“快還我們金子!”一個少女、一個粗壯少年雙雙躍下,隨後又溜下一個五十餘歲的中年漢子,瞧打扮似是個商賈,左手拿着一個算盤,右手拿着一支筆,模樣很是古怪。他慢吞吞的從牆上溜下,也瞧不出他武功高低。袁承志見那少女正是安小慧,又喜又憂,喜的是來了幫手,但不知另外兩人武功如何。眼下敵人除了石樑派外,又多了龍遊幫與呂七先生這批人。溫儀與青青母女和溫氏五老撕破了臉,已處於絕大危險之中,非將她們救走不可,要是新來的兩人本領都和安小慧差不多,自己反而要分神照顧,豈不糟糕?這時溫氏弟子中已有人搶上去攔阻喝問。那少年大聲叫道:“快把我們的金子還來!”見金條散在地下,說道:“啊哈,原來都在這裡!”俯身就拾。袁承志眉頭一皺,心想這人行事甚爲魯莽,只怕沒甚麼高明武功。

溫南揚見他俯身,飛足往他臂上踢去。安小慧急叫:“崔師哥當心!”那少年側身避開,隨即搶攻而前,雙掌疾劈過去。溫南揚不及退讓,也伸出雙掌相抵,啪的一聲大響,四掌相交,兩人各自退開數步。那少年又待上前,那商賈打扮的人叫道:“希敏,慢着。”袁承志記起安小慧的話,說有一個姓崔的師哥和她一起護送這筆金子,因兩人鬧了彆扭,中途分手,至被青青出其不意的劫了去。那麼這少年便是崔秋山的侄兒崔希敏了,難道這個形貌滑稽的商人,竟是大師哥銅筆鐵算盤黃真?仔細一看,見他右手中那支筆桿閃閃發光,果是黃銅鑄成,左手中那算盤黑黝黝地,多半是鐵的,這一下喜出望外,忙縱身過去,跪下叩頭,說道:“小弟袁承志叩見大師哥。”那人正是黃真,雙手扶起,細細打量,歡然說道:“啊,師弟,你這麼年輕,真想不到在這裡見到你。”袁承志道:“請問大師哥,恩師現今在哪裡?他老人家身子安健?”黃真道:“恩師此刻在南京,他老人家很好。”

安小慧過來說道:“承志大哥,這就是我說的崔師哥。”袁承志向他點點頭。安小慧見袁承志背上粘了些枯草,伸手拈了下來。袁承志微微一笑,神色表示謝意。

崔希敏瞧着很不樂意。黃真喝道:“希敏,怎麼這樣沒規矩?快向師叔叩頭!”崔希敏見袁承志比自己還小着幾歲,心頭不服氣,慢吞吞的過來,作勢要跪。袁承志連說:“不敢當!”雙手攔住。崔希敏也就不跪下去了,作了一揖,叫了聲:“小師叔!”黃真又罵:“甚麼小師叔大師叔,就算你大過他,師叔總是長輩。我比你老,你又怎不叫我老師父?”袁承志向崔希敏笑道:“你叔叔可好,我惦記他得緊。”崔希敏道:“我叔叔好。”呂七先生見他們師兄弟、師侄叔見禮敘話,鬧個不完,將旁人視若無物,這時卻輪到他耐不住了,怪目一翻,擡頭望着屋頂,說道:“來的都是些甚麼人?”這一出聲,衆人都嚇了一跳。原來他這句話說得聲若怪梟,十分刺耳,沙嘎中夾雜着尖銳之音,難聽異常。

崔希敏踏上一步。說道:“這些金子是我們的,給你們偷了來,現今師父帶我們來拿回去。”呂七先生仍是眼望屋頂,口噴白煙。忽然嘿嘿冷笑兩聲。

崔希敏見他老氣橫秋、一副全不把人瞧在眼裡的模樣,氣往上衝,說道:“到底金子還是不還,你明白說一句。要是你作不得主,便讓作得主的人出來說話。”呂七先生又是磔磔兩聲怪笑,轉頭向榮彩道:“你告訴這娃兒,我是甚麼人。”榮彩喝道:“這位是大名鼎鼎的呂七先生,可別把你嚇壞了。年紀輕輕,這麼無禮。”崔希敏不知呂七先生是甚麼人,自然也嚇不壞,叫道:“我管你是甚麼七先生八先生,我們是來拿金子的。”溫南揚剛纔與他交了手,未分勝負,心中不耐,跳出來喝道:“要拿金子,那很容易,得瞧你有沒有本事。先贏了我再說。”不等對方答話,跳過來就是一拳。崔希敏猝不及防,這拳正中肩頭。他大怒之下,出手一拳,蓬的一聲,正打在溫南揚肚上。各人各自負痛跳開,互相瞪了一眼,重又打在一起。頃刻之間,只聽得砰蓬、砰蓬之聲大作,各人頭上身上都中了十餘拳。兩人打法一般,都是疏於防禦,勇於進攻。袁承志暗暗嘆氣:“大師哥教的徒弟怎地如此不成話,要是遇到好手,身上中了一兩拳那還了得?難道崔叔叔也不好好點撥他一下?”他不知崔希敏爲人贛直,性子頗爲暴躁,學武時不能細心。好在他身子粗壯,挨幾下盡能挺得住。混戰中只見他右手虛晃一拳,溫南揚向右閃避,他左手一記鉤拳,結結實實的正中對手下顎,砰的一聲,溫南揚跌倒在地,暈了過去。崔希敏得意洋洋,向師父望了一眼,以爲定得讚許,卻見師父一臉怒色,心下大是不解,暗想我打勝了,怎麼師父反而見怪。小慧見他嘴脣腫起,右耳鮮血淋漓,拿手帕給他抹血,低聲道:“你怎不閃避?一味蠻打!”崔希敏道:“避甚麼?一避就打不中他了。”

呂七先生怪聲說道:“打倒一個蠻漢,有甚麼好得意的?你要金子嗎?”突然拔起身子,站到了兩塊金條之上,右手中的旱菸袋點着另一塊金條,說道:“不論你拳打腳踢,只要把這三塊金條從我腳底下弄了開去,所有這些金條都是你的。”此言一出,衆人都覺得他過於狂妄。適才這場打鬥,大家都看了出來,崔希敏武功雖然不高,膂力卻強。以一根菸管點住金條,料定他無法撥動,也不免太過小覷了人。崔希敏怒道:“你說話可不許反悔。”呂七先生仰天大笑,向榮彩道:“你聽,他怕我反悔。”榮彩只得跟着乾笑一陣,心中卻也頗爲疑惑。崔希敏道:“好,我來了!”縱上三步,看準了他煙管所點的金條,運力右足,一個掃堂腿橫踢過去。袁承志看得清楚,估計這一腿踢去,少說也有二三百斤力道,呂七先生功力再高,也決不能用一根菸管將金條點住不動,除非他有甚麼妖法魔術。

眼見崔希敏一腿將到,呂七先生煙管突然一晃,在他膝彎裡一點。崔希敏一條腿登時麻木,踢到中途,便即軟垂,膝蓋一彎,不由自主的跪了下來。呂七先生連連拱手,一陣怪笑,說道:“不敢當!小兄弟何必多禮?”

安小慧大驚,搶上去把崔希敏扶起,扶到黃真面前,說道:“黃師伯,這老頭兒使奸,您去教訓教訓他。”崔希敏破口大罵:“你暗算傷人,老傢伙,你不是英雄好漢!”黃真伸手給他在腰裡一捏,大腿上一戳,解開了閉住的穴道,說道:“原來你小傢伙中了人家暗算,纔是英雄好漢,佩服啊佩服!”他見呂七先生手法如此迅捷,也自吃驚,心想在浙南偏僻之地,居然有這等打穴好手。黃真使的兵刃左手是把鐵算盤,專門鎖拿敵人的兵器,右手是一支銅筆,那自然也擅於打穴。他伸手在算盤上一撥,說道:“這筆帳記下了!咱們現銀交易,不放賒帳,呂七先生,你這就還帳吧!”銅筆一指,便要上前給徒弟找回這個場子。

袁承志心想:“我是師弟,該當先上!”說道:“大師哥,待小弟先來。我不成時,你再接上。”

黃真見他年紀甚輕,心想他即學全了本門武功,火候也必不足,諒來不是這呂七先生的對手。師父臨老收幼徒,對他一定甚是鍾愛,如有失閃,豈不是傷了師父之心。這可與讓崔希敏出陣不同,須知自己這個寶貝徒兒武功平平,魯莽自大,讓他多吃點苦頭,受些挫折,於他日後藝業大有好處,於是低聲道:“師弟,還是我來吧。”袁承志也放低了聲音道:“大師哥,他們好手很多,這五個老頭兒有一套很厲害的五行陣,待會還有惡鬥。你是咱們主將,還是讓小弟先來。”黃真見他執意要上,心想初生犢兒不怕虎,不便拂了他少年人的興頭,便道:“那麼師弟小心了。”

袁承志點點頭,走上一步。向呂七先生道:“我也來踢一腳,好不好?”呂七先生與衆人都感愕然,心想剛纔那粗豪少年明明吃了苦頭,怎地你還是不知死活。呂七先生見他比崔希敏還年輕,越發不放在心上,笑道:“好吧,咱們話說明在先,你給我行大禮可不敢當。”一邊說,一邊又伸煙管點住了金條。袁承志也和崔希敏一模一樣,走上三步,提起右足,橫掃過去。崔希敏看得着急,叫道:“小師叔,那不成,老傢伙要點穴!”

溫氏五兄弟卻知袁承志雖然年輕,可是武功奇高,眼見他要重蹈崔希敏的覆轍,都感奇怪,難道他竟能閉住腿上穴道,不怕人點?衆人眼光都望着袁承志那條腿。黃真銅筆交在左手,準擬一見袁承志失利,立即出手,先救師弟,再攻敵人。只見袁承志右腿橫掃,將要踢到金條,呂七先生那支菸袋又是快如閃電般伸出,向他腿上點去,豈知他這一腳踢出卻是虛招,對方手臂剛動,早已收回。呂七先生一點不中,菸袋乘勢前送。袁承志右腿打了半個小圈。剛好避開菸袋,輕輕一挑,已將金條挑起,右足不停,繼續橫掃。呂七先生也即變招,煙管向他後心猛砸。袁承志弓身向右斜射,左手在挑起來的金條上一拍,那金條向右飛出,同時左足在呂七先生踏定的兩塊金條上掃去,金條登時飛起。呂七先生身子一晃,退步拿樁站定。袁承志雙手各抓住一塊金條,向內一合,啪的一聲,將第三塊金條夾住,笑道:“這些金條我可都要拿了,呂老前輩的話,總算數吧?”這幾下手法迅捷之極,衆人只覺一陣眼花繚亂,等到兩人分開,袁承志三塊金條已在手中,這一來,青青笑靨如花,黃真驚喜交集,安小慧和崔希敏拍手喝采,連石樑派的人也都不自禁的叫起好來。呂七先生老臉紅得發紫,更不打話,左掌嗖的一聲向袁承志劈來,掌剛發出,右足半轉,後跟反踢,踹向對方脛骨。這是鶴形拳中的怪招,雙掌便如仙鶴兩翼撲擊,雙腳伸縮,忽長忽短,就如白鶴相鬥一般。他將煙管縮在右手袖中,手掌翻飛,甚是靈動。

袁承志從沒見過這路怪拳,一時不敢欺近,遠遠繞着他盤旋打轉,越奔越快。呂七先生見他不敢接近,心想這小子身手雖然敏捷,功力卻淺,登時起了輕視之心,哈哈一笑,從袖中掏出菸袋大吸一口,噴了口白煙。

袁承志轉了幾個圈子,已摸到他掌法的約略路子,見他吸菸輕敵,正合心意,忽然縱起,劈面一拳向他鼻樑打去。呂七先生一驚,舉起煙管擋架。袁承志拳已變掌,在煙管上一搭,反手抓住。呂七先生用力後扯。袁承志早料到此招,乘他一扯之際右脅露空,伸手戳去,正中他“天府穴”。呂七先生右邊身子一陣痠麻,煙管脫手。

袁承志一瞥之間,見青青笑吟吟的瞧着自己,心想索性再讓她開開心,倒轉菸袋,放到呂七先生鬍子上。菸袋中的菸絲給他適才一口猛吸,燒得正旺,鬍子登時燒焦,一陣青煙冒了上來。黃真叫道:“乖乖不得了!呂七先生拿鬍子當菸絲抽。”袁承志張口在煙管上一吹,菸絲、菸灰、火星一齊飛出,粘得呂七先生滿臉都是。黃真哈哈大笑,縱身過去,推捏幾下,解開了呂七先生的穴道,挾手奪過煙管,塞在他的手裡。呂七先生愣在當地,見衆人都似笑非笑的望着他,只氣得臉色發青,把煙管往地下一摔,轉身奔了出去。榮彩叫道:“呂七先生!”拾起煙管,追上去拉他的袖子,被他猛力一甩,打了個踉蹌。呂七先生腳不停步,早去得遠了。崔希敏問道:“師父,老傢伙打了敗仗,怎地連煙管也不要了?”黃真一本正經的答道:“老傢伙戒了煙啦!”崔希敏搔搔頭皮,可就不明白打了敗仗幹麼得戒菸。他不敢再問師父,向安小慧望去,只見她兀自爲呂七先生狼狽敗逃而格格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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