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嗟乎興聖主 亦復苦生民

袁承志回房假寐片刻。天將明時,洪勝海匆匆走進房來,叫道:“相公,沙寨主拿住了太監王相堯,已率人打開了宣武門!”袁承志一躍而起,問道:“義軍進城了麼?”洪勝海道:“劉宗敏將軍已帶隊進來了。”袁承志道:“好極了,咱們快去迎接。”兩人走到廳上。何惕守道:“師父,你放心,我會照顧她們。”袁承志點了點頭。這時程青竹、沙天廣與鐵羅漢出外未歸,袁承志帶領啞巴、胡桂南、洪勝海,四人往大明門來。只見陰雲四合,白雪微飄,街道上潰兵敗卒,四散奔逃。有人大呼而過:“正陽門,齊化門,東直門都打開啦!”走了一陣,敗兵漸少。衆百姓在門上貼了“永昌元年大順王萬萬歲”的黃紙,門口擺了香案,有的還在門口放了酒漿勞軍。袁承志對胡桂南道:“人心如此,闖王哪得不成大事?”

又走一陣,前面號角齊鳴,數百人快步過來,當先正是沙天廣與鐵羅漢。兩人率領城內的豪傑截殺明兵,見了袁承志都大聲歡呼起來。鐵羅漢叫道:“闖王就要來啦!”一言方畢,前面數騎急奔而至。一名大漢舉着一面大旗,上面寫着“大順制將軍李”六個大字。李巖身穿青衫,縱馬馳來。袁承志大喜,叫道:“大哥!”躍到馬前。

李巖一怔,當即翻身下馬,喜道:“,你破城之功,甚是不小!”袁承志道:“闖王大軍到處,明兵望風而降,小弟有何功勞?”兩人執手說了幾句話,以前在聖峰嶂見過的劉芳亮、田見秀等人一時俱到。衆人執手言歡。突然號角聲響,衆軍大呼:“大王到啦,大王到啦!”袁承志等閃在一旁,只見精騎百餘前導,李自成氈笠縹衣,乘烏駁馬疾馳而來。李巖過去低語幾句。李自成笑道:“好極了!袁兄弟過來。”李巖招招手,袁承志走到兩人馬前。李自成笑道:“袁兄弟,你立了大功!你沒馬麼?”說着一躍下地,把坐騎的馬繮交給了他。袁承志連忙拜謝。李自成走上城頭,眼望城外,但見成千成萬部將士卒正從各處城門入城,當此之時,不由得志得意滿。闖軍見到大王,四下裡歡聲雷動。李自成從箭袋裡取出三支箭來,扳下了箭簇,彎弓搭箭,將三箭射下城去,大聲說道:“衆將官兵士聽着,入城之後,有人妄自殺傷百姓、姦淫擄掠的,一概斬首,決不寬容!”城下十餘萬兵將齊聲大呼:“遵奉大王號令!大王萬歲、萬歲、萬萬歲!”袁承志仰望李自成神威凜凜的模樣,心下欽佩之極,忍不住也高聲大叫:“大王萬歲、萬歲、萬萬歲!”李自成下得城頭,換了一匹馬,在衆人擁衛下走向承天門。他轉頭對袁承志笑道:“你是承父之志,我是承天!”彎弓搭箭,嗖的一聲,羽箭飛出,正中“天”字之下。他膂力強勁,這一箭直插入城牆,衆人又是一陣歡呼。來到德勝門時,太監王德化率領了三百餘名內監伏地迎接。李自成投鞭大笑,對袁承志道:“你去年在陝西見到我時,可想到會有今日?”袁承志道:“大王克成大業,天下百姓早都知道了。只是萬想不到會如此之快。”李自成拊掌大笑。忽有一人疾奔而來,向李自成報道:“大王,有一個太監說,見到崇禎逃到煤山那邊去了。”李自成轉頭對袁承志道:“你快帶人去拿來!”袁承志道:“是!”手一擺,率領了胡桂南等人馳向煤山。那煤山只是個小丘,衆人上得山來,不禁一驚。只見大樹下吊着兩人,隨風搖晃。一人披髮遮面,身穿白夾短藍衣,玄色鑲邊,白綿綢背心,白*褲,左腳赤裸,右腳着了綾襪與紅色方頭鞋。袁承志披開他頭髮一看,竟然便是崇禎皇帝。他衣前用血寫着幾行字道:

“朕登極十七年,致敵入內地四次,逆賊直逼京師,雖朕薄德匪躬,上幹天咎,然皆諸臣之誤朕也。朕死,無面目見祖宗於地下,去朕冠冕,以發覆面,任賊分裂朕屍,勿傷百姓一人。”袁承志拿了這張血詔,頗感悵惘,二十年來大仇今日得報,本是喜事,但見仇人如此悽慘下場,不禁惻然久之,心想:“你話倒說得,甚麼勿傷百姓一人。要是你早知愛惜百姓,不是逼得天下饑民無路可走,又怎會到今日這步田地。”洪勝海道:“袁相公,那邊吊死的是個太監。”袁承志道:“這皇帝死時只有一個太監相陪,真叫做衆叛親離了。把屍首擡了去,別讓人侵侮。”洪勝海應了。袁承志馳回稟報。

這時李自成已進皇宮。守門的闖軍認得袁承志,引他進宮。只見李自成坐在龍椅之上,身旁站着十幾名部將從官,一個衣冠不整的少年站在殿下。

李自成見袁承志進來,叫道:“好!皇帝呢,帶他上來吧。”袁承志道:“崇禎自縊死了。”李自成一呆,接過崇禎的遺詔觀看。旁立的少年忽然伏地大哭,幾乎昏厥了過去。李自成道:“那是太子!”袁承志扶了他起來。李自成問道:“你家爲甚麼會失天下,你知道麼?”太子哭道:“只因誤用奸臣溫體仁、周延儒等人。”李自成笑道:“原來小小孩童,倒也明白。”隨即正色道:“我跟你說,你父皇又胡塗又忍心,害得天下百姓好苦。你父皇今日吊死,固然很慘,但他在位一十七年,天下百姓被逼得吊死的又不知有幾千幾萬,那可更慘得多了。”太子俯首不語,過了一會道:“那你快殺我吧。”袁承志見他倔強,不禁爲他擔心。李自成道:“你還是孩子,並沒犯罪,我哪會亂殺人。”太子道:“那麼我求你幾件事。”李自成道:“你說來聽聽。”太子道:“求你不要驚動我祖宗陵墓,好好葬我父皇母后。”李自成道:“當然,那何必要你求我?”太子道:“還求你別殺百姓。”李自成呵呵大笑,道:“孩子不懂事。我就是老百姓!是我們百姓攻破你的京城,你懂了麼?”

太子道:“那麼你是不殺百姓的了?”李自成倏地解開自己上身衣服,只見他胸前肩頭斑斑駁駁,都是鞭笞的傷痕,衆人不禁駭然。李自成道:“我本是好好的百姓,給污吏這一頓打,才忍無可忍,起來造反。哼,你父子倆假仁假義,說甚麼愛惜百姓。我軍中上上下下,哪一個不吃過你們的苦頭?”太子默然低頭。李自成穿回衣服,道:“你下去吧。念你是先皇的太子,我封你一個王,讓你知道我們老百姓不念舊惡。封你甚麼王?嗯,你父親把江山送在我手裡,就封你爲宋王吧。”太監曹化淳站在一旁,說道:“快向陛下磕頭謝恩。”太子怒目而視,忽地回手一掌,啪地一聲,曹化淳面頰上登時起了五個手指印。李自成哈哈大笑,道:“好,這種不忠不義的奸賊,打得好。來呀,帶下去砍了!”曹化淳嚇得臉如土色,咕咚一聲,跪在地下連磕響頭,額角上血都碰了出來。李自成一腳把他踢了個筋斗,喝道:“滾出去,以後你再敢見我的面,把你剮了!”太子隨後昂首走出。

李自成對袁承志道:“這小子倒倔強。我喜歡有骨氣的孩子。”袁承志道:“是。”丞相牛金星道:“主上大事已定。明朝人心盡失,但死灰復燃,卻也不可不防。這孩子十分倔強,決計不肯歸順聖朝,只怕有人會借用他的名頭作亂。不如除了,以免後患。”李自成躊躇道:“這也說得是。這件事你去辦了吧。”轉頭對身後的矮子軍師宋獻策道:“聽說皇帝還有個,卻不知在哪裡。”袁承志接口道:“皇帝把她砍去了一條臂膀,是我接了公主在家裡養傷。待她傷愈,再帶她來叩見大王。”李自成笑道:“好好!你功勞不小,我正想不出該賞你甚麼,這公主就賞了你吧。”袁承志窘道:“不,不,那……倒是那個太子,還求大王饒了他性命。”牛金星笑道:“袁兄弟,害甚麼臊?究竟是英雄出在少年。劉將軍他們功勞雖大,大王也只賞他們幾名宮娥呢。你駙馬爺還沒做,倒愛惜起小舅子來啦。”袁承志聽他話中有刺,頗爲不快,心想:“太子這小小孩童,何必殺他?”李自成道:“袁兄弟,我部下武官,分爲九品。劉宗敏是一品權將軍,你義兄李巖是二品制將軍。我封你爲三品果毅將軍吧。”袁承志躬身道:“多謝大王。袁承志誓死爲大王效力,不願爲官。”牛金星微笑道:“袁兄弟是七省武林盟主,是不是嫌這三品將軍職位太低了呢?大王一統天下,率土之民,莫非王臣。甚麼七省盟主、八省盟主這些私相授受的名號,自今而後,都是要嚴加禁止的了。”李自成聽他言語太重,拍拍袁承志的肩頭,微笑道:“你還年輕得很,功勞雖是不小,終究隨我時日還短,以後升遷,還怕沒機會嗎?”袁承志道:“屬下決非爲了職位高低,實因草莽匹夫,做不來官。”李自成呵呵大笑,朗聲道:“我難道不是草莽匹夫了?連皇帝都要做呢。”袁承志不便再說,辭了出去。當下回正條子衚衕來,一進衚衕,就聽得兵刃相交、呼喝斥罵之聲,隨見數十名闖軍手執兵刃,急奔出來。袁承志心想:“這許多闖軍在這裡幹甚麼?”加快腳步,走到門口,只見何惕守揮鉤亂殺,把十多名困在屋裡逃不出來的闖軍打得東奔西竄。袁承志叫道:“住手,住手!都是自己人!”何惕守叫了聲:“師父。”閃在一旁。

衆闖軍忽見有路可逃,蜂涌而出。一名軍官奔到袁承志跟前,一呆之下,說道:“你……你不也是我們大王手下的嗎?”袁承志道:“正是。大家誤會,老兄莫怪。”那軍官憤憤的道:“誤會!哼,你瞧,你徒兒殺了我們這許多弟兄。”說着一指地下的七八具屍首。鐵羅漢奔了出來,罵道:“入你孃的!你們一進屋來,伸手就搶東西,又說不交金銀,就放火燒屋子。見到何美貌,登時動手動腳,說她是奸細,要帶了走。混帳王八蛋,你們跟明朝的官兵有甚麼分別了?”說着一拳揮出,砰的一聲,把那軍官打得直飛出去。袁承志走進廳中。程青竹、胡桂南等人都氣憤憤的述說市上所見,說道闖軍入城之後,佔住民房,姦淫擄掠,無所不爲。袁承志心下吃驚,說道:“如此做法,民心大失。我親眼見到大王在城頭射了三箭,嚴禁殺人擄掠,定是大王尚不知情。我這就去稟報,請他下令禁止。”程青竹勸道:“盟主,闖王部下有許多本是盜賊出身,來到這帝王之都,花花世界,哪有不放肆一番的?且過得幾天,再向大王進言吧。”袁承志道:“不成,過得幾天,北京城裡老百姓都給他們害苦了。救民如救火,怎能等得?”正說話間,忽然外面喊聲大震。袁承志等吃了一驚,奔到門外,只見無數人馬擁在正條子衚衕出口。先前給鐵羅漢打走的那軍官騎在馬上,手執大刀,叫道:“袁承志,權將軍叫你去說話。”袁承志道:“當真是權將軍吩咐嗎?”另一名軍官取出一支令箭,道:“有權將軍的令箭在此。”袁承志心想:“我若不去,傷了兄弟間的和氣。見到權將軍,正可勸他約束部屬,不可胡作非爲。”便點頭道:“好!我同你去便是。”那軍官喝道:“綁了!”便有七八名士兵擁上前來,取出繩索要綁。袁承志微微一笑,也不抵拒,反手在背後,任由綁縛。鐵羅漢、沙天廣等齊聲呼喝:“誰敢動手?”衝上去便要打人。袁承志叫道:“大家不可動粗,我見了權將軍自有分辯。”那軍官指着何惕守道:“這人是崇禎皇帝的公主,斷了一隻手的。權將軍指明要這人,把她帶了去。”衆軍士便向何惕守奔來。何惕守金鉤一劃,阻住衆軍士近前,笑問:“權將軍要我去幹甚麼?”那軍官道:“打破北京,權將軍功勞第一。崇禎的公主,自然歸權將軍所有。快乖乖的來吧,以後一生富貴,包你享用不盡。”何惕守笑道:“那倒妙得很。要是我不肯跟你去呢?”那軍官喝道:“哪有這麼多囉唆的?帶了去!”何惕守叫道:“師父,那個權將軍要搶我去做小老婆呢。你說我去是不去?”袁承志倒是難以回答。但見幾名士卒擁上去向何惕守便拉。何惕守只是格格嬌笑,並不動手,突然之間,拉她的士卒仰天便倒,稍一扭動,便均斃命。原來何惕守衣衫之上,盡是劇毒。那軍官大驚之下,叫道:“反了,反了。前明餘孽,抗拒義軍,殺啊!”刀槍紛舉,向鐵羅漢等人頭上砍落。羣雄到此地步,豈有束手待斃之理?搶過刀槍,反殺過去,一陣格鬥,闖軍官兵亂成一團,擁在衚衕中進退不得。袁承志叫道:“你們去回報權將軍,大家同到大王跟前,分辯是非曲直。”雙臂一振,綁在他手腕上的繩索登時斷了,縱身而起,雙手抓住兩名軍官,扯下馬來,叫道:“當官的留着,士兵都回營去。”衆兵見長官被擒,不敢再鬥,推推擁擁的走了。袁承志長嘆一聲,搖了搖頭,命胡桂南和洪勝海押了兩名軍官,去見李自成。進得宮來,只見殿上設了盛宴,李自成正在大宴諸將,絲竹盈耳,酒肉流水價送將上來。李自成已喝得微醺,見到袁承志,喜道:“好,袁承志,你也過來喝一杯!”袁承志躬身道:“是!”走近去接過李自成手中酒杯,一飲而盡。坐在李自成左側的一名將軍霍地站起身來,喝道:“袁承志,你好大的膽子,仗了誰的勢力,敢殺我部屬?”袁承志見這人滿臉濃髯,神態粗豪,想來便是權將軍劉宗敏了,說道:“這位是權將軍麼?”那人道:“正是。大王不過封了你一個小小果毅將軍,你就不把我權將軍瞧在眼裡了,竟敢殺我部下!”說着伸手抓住刀柄,將刀拔出一半,啪地一聲,又送刀入鞘。霎時之間,殿上數百人寂靜無聲。

袁承志道:“大王入城之時曾有號令,有誰殺傷百姓,姦淫擄掠,一概斬首。在下見到本軍兄弟正在虐殺百姓,這纔出手阻止,實非有意得罪,還請權將軍見諒。”劉宗敏冷笑道:“這天下是大王的天下,是我們老兄弟出死入生、從刀山槍林裡打出來的天下。我們會打江山,難道不會坐江山麼?你來討好百姓,收羅人心,到底是甚麼居心?”袁承志道:“大王剛纔說過,他自己也就是百姓。”劉宗敏哈哈大笑,說道:“大王打江山的時候是百姓。今日得了天下,坐了龍廷,便是真命天子了,難道還是老百姓嗎?你這小子胡說八道。”袁承志默然不語。

李自成笑道:“好啦,好啦!大家自己兄弟,別爲這些小事傷了和氣。來來來,你們兩個乾一杯。宗敏,我知你只因袁承志得了公主,爲此吃醋。皇宮裡要多少有多少,待會你自己去揀便是。”劉宗敏道:“大王,崇禎的公主卻只有一個。”李自成向袁承志笑道:“他定要你的公主,你就瞧在我面上,讓了給他罷。你們一殿爲臣,和氣要緊。”袁承志一聽,不由得愕然,心中茫然若失,手一鬆,酒杯掉在地下,登成碎片。李自成怒道:“你就算不肯,也不用向我發脾氣。”袁承志一驚,忙躬身道:“屬下不敢。”忽聽得絲竹聲響,幾名軍官擁着一個女子走上殿來。那女子向李自成盈盈拜倒,拜畢站起,燭光映到她臉上,衆人都不約而同的“哦”了一聲。

袁承志自練了混元功後,精神極是把持得定,雖與阿九同衾共枕,亦無非禮之行,但此刻一見這女子,不由得心中一動:“天下竟有這等美貌的女子!”

那女子目光流轉,從衆人臉上掠過,每個人和她眼波一觸,都如全身浸在暖洋洋的溫水中一般,說不出的舒服受用。只聽她鶯聲嚦嚦的說道:“賤妾陳圓圓拜見大王,願大王萬歲、萬歲、萬萬歲。”李自成哈哈大笑,道:“好美貌的孃兒!”劉宗敏道:“大王,那崇禎的公主,小將也不要了。你把這孃兒賜了給我罷。”牛金星道:“劉將軍,這陳圓圓是鎮守山海關總兵官吳三桂的愛妾,號稱天下第一美人。大王特地召來的,怎能給你?”劉宗敏聽得是李自成自己要,不敢再說,目不轉睛的瞪視着陳圓圓,骨都一聲,吞了一大口饞涎。

皇極殿上一時寂靜無聲,忽然間噹啷一聲,有人手中酒杯落地,接着又是噹啷、噹啷兩響,又有人酒杯落地。適才袁承志的酒杯掉在地下,李自成甚是惱怒,此刻人人瞧着陳圓圓的麗容媚態,竟是誰也沒留神到別的。

忽然間坐在下首的一名小將口中發出呵呵低聲,爬在地下,便去抱陳圓圓的腿。陳圓圓一聲尖叫,避了開去。那邊一名將軍叫道:“好熱,好熱!”嗤的一聲,撕開了自己衣衫。又有一名將官叫道:“美人兒,你喝了我手裡這杯酒,我就死也甘心!”舉着酒杯,湊到陳圓圓脣邊。

一時人心浮動,滿殿身經百戰的悍將都爲陳圓圓的美色所迷。袁承志只看得暗暗搖頭,便欲出殿,忽聽得李巖大聲喝道:“大王駕前,衆兄弟不得無禮。”一名將軍哈哈大笑,說道:“我伸一個小指頭兒,摸一摸美人兒的雪白臉蛋,那也不打緊吧!”說着伸出手指,一步一步的向陳圓圓走去。李自成喝道:“把美人兒送到後宮去。宋獻策,你帶兵看守。”宋獻策答應了,領着陳圓圓入內。

數十名軍官一齊蜂涌過去,爭着要多看一眼,直到陳圓圓的後影也瞧不見了,才戀戀不捨的慢慢歸座。一人舉鼻狂嗅,說道:“美人兒的香氣,聞一聞也是前世修來的。”一人說道:“這不是人,是狐狸精變的,大王不可收用。”另一人道:“就算是吃人妖魔,我只要抱她一抱,立刻給她吃了,那也快活得很。”

李自成一口一口喝酒,臉上神色顯是樂不可支,對衆將官的醜態全沒放在心上。李巖走上幾步,說道:“大王,吳三桂擁兵山海關,有精兵四萬,又有遼民八萬,都是精悍善戰。大王既已派人招降,他的小妾,還是放還他府中,以安其心爲是。”劉宗敏冷笑道:“吳三桂四萬兵馬,有個屁用?北京城裡崇禎十多萬官兵,遇上了咱們,還不是希哩花啦的一古腦兒都垮了。”李自成點頭道:“吳三桂小事一樁,不用放在心上。他若投降,那是識好歹的,否則的活,還不是手到擒來?吳三桂難道比孫傳庭、周遇吉還厲害麼?”李巖道:“大王雖已得了北京,但江南未定……”李自成揮手道:“大家喝酒,大家喝酒!此刻不是說國家大事的時候。”李巖只得道:“是。”退了下去,坐在袁承志身邊,低聲道:“一切小心,須防權將軍對你不利。”袁承志點點頭。只見李自成喝了幾杯酒,大聲道:“大夥兒散了罷,哈哈,哈哈!”飛起一腳,踢翻了桌子,轉身而入。衆將一鬨而散。袁承志隨着李巖出殿,在宮門到胡桂南和洪勝海,吩咐將兩名軍官放了。四人剛轉過一條街,便見數十名闖軍正在一所大宅中擄掠,拖了兩名年輕婦女出來。兩名女子只是哭叫,掙扎着不肯走。李巖大怒,喝令部屬上前拿問。衆闖軍見是制將軍到來,發一聲喊,拋下婦女財物便逃走了。

一路行去,只聽得到處都是軍士呼喝嬉笑、百姓哭喊哀呼之聲。大街小巷,闖軍士卒奔馳來去,有的揹負財物,有的抱了婦女公然而行。李巖見禁不勝禁,拿不勝拿,只有浩嘆。袁承志本來一心想望李自成得了天下之後,從此喜見昇平,百姓安居樂業,但眼見今日李自成和劉宗敏的言行,又見到滿城士卒大掠的慘況,比之崇禎在位,又好得了甚麼?滿腔熱望,登時化爲烏有。再走得幾步,只見地下躺着幾具屍首,兩具女屍全身赤裸。衆屍身上傷口中兀自流血未止。袁承志這時再也忍耐不住,握住李巖的手,說道:“大哥,你說闖王爲民伸冤,爲……爲百姓出氣,就是這樣麼?”說着突然坐倒在地,放聲大哭。李巖也是悲憤不已,說道:“我這就去求見大王,請他非立即下令禁止擄掠不可。”拉起袁承志,回到皇宮,向衛士說有急事求見闖王。”衛士稟報進去,過了一會,出來說道:“制將軍,大王已經睡了,誰也不敢驚動。請將軍明天來吧。”李巖道:“我跟隨大王多年,有事求見,大王深更半夜也必接見。你再去稟報罷。”那衛士又進去半晌,出來時滿臉驚惶之色,顫聲道:“大王大發脾氣,說小人若是再去囉唆,立刻砍了我的腦袋。”李巖道:“好,我便在這裡等着,等大王醒了之後再見。”對袁承志道:“兄弟,你先回去休息吧。”袁承志道:“我在這裡陪伴大哥。”要胡桂南、洪勝海二人先回,以免青青等掛念。兩人等到天色大明,才見一名衛士從內宮出來,說道:“大王召見。”兩人跟着他來到一間房中,那衛士便出去了。直等了兩個多時辰,眼見午時已過,李自成始終不出來。兩人你瞧着我,我瞧着你,都是十分焦急。

眼見日頭偏西,已到未時,忽見宋獻策推門進來,說道:“李將軍,袁將軍,兩位怎麼在這裡?”李巖道:“我們求見大王,衛士說道大王召見。可是從清早直等到這時候,大王始終沒出來。”宋獻策嘆了口氣,低聲道:“今日上午,大王召集諸將集議,卻讓兩位在這裡苦等。”李巖驚道:“卻是如何?”宋獻策道:“牛金星那廝不斷在大王跟前說你的壞話,也說我的壞話。”李巖怒道:“你我二人行得正,坐得正,有甚麼壞話好說?”宋獻策道:“大王在河南之時,人心不附,那時我想了個計議出來,造了一句讖語,說是‘十八孩兒主神器’,叫人到處傳播。十八孩兒,拚起來是個‘李’字,便是說大王應有天下。愚夫愚婦聽到了,以爲大王天命攸歸,大家都來歸附,咱們的聲勢登時大了起來。李將軍可還記得麼?”李巖道:“怎不記得?我作兒歌,你作讖語,動搖明朝的人心,可也有些功勞啊。”宋獻策搖頭道:“牛金星對大王進讒,說那句‘十八孩兒主神器’,不是指大王,而是指你李將軍!”李岩心頭大震,當即站起。他知自來帝皇最忌之事,莫過於有人覬覦他的寶座。歷朝開國英主所以屠戮功臣,如漢高祖、明太祖等把手下大將殺得七零八落,便是怕他們謀朝篡位,李自成要是信了這句話,那可糟了,不由得顫聲道:“這……這……這……宋獻策道:“大王英明,未必就信了,制將軍也不用擔心。不過今日諸將大會,會中劉將軍、張將軍、谷將軍、羅將軍他們,衆口一辭的都說制將軍自鳴清高,瞧不起友軍,說他們部屬借住民房,跟老百姓借幾兩銀子,跟大娘閨女們說幾句話,制將軍的部下就去呼喝乾涉。牛金星卻道,制將軍這不是自鳴清高,而是收羅人心,胸懷大志。”

李巖氣得說不出話來,臉色發白,騰的一聲,重重坐在椅中。宋獻策道:“我爲制將軍分辯得幾句,衆將就大罵我宋矮子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最會胡說八道。我氣不過,就出來了,聽宮門口衛士說,兩位將軍在此,因此過來瞧瞧。大王此刻心中不快,兩位不必等候了。”

李巖拱手道:“多承宋軍師見愛,兄弟感激不盡。”宋獻策嘆道:“咱們雖然打下了北京,可是江南未平,吳三桂未降,滿洲韃子虎視眈眈,更是一大隱憂。但今日諸將大會,除了編排制將軍的不是之外,就是商量如何拷掠明朝投降的大官富戶,要他們獻出金銀財寶。唉,成大事的人,眼界也未免太小了啊。”三人相對嘆息,出宮而別。

袁承志聽了宋獻策一番話,見他雖然身高不滿三尺,形若*猴,容貌醜陋,說話卻是極有見識,說道:“大哥,這位宋軍師實是個人才。”李巖道:“他足智多謀,很了不起。只是大王愛聽牛金星的話,不肯重用宋軍師。其實大王許多攻城掠地的方略,都是出於宋軍師的主意。”

兩人默默無言的攜手同行,走了數百步。李巖道:“兄弟,大王雖已有疑我之意,但爲臣盡忠,爲友盡義。我終不能眼見大王大業敗壞,閉口不言。你卻不用在朝中受氣了。”袁承志道:“正是。兄弟是做不來官的。大哥當日曾說,大功告成之後,你我隱居山林,飲酒長談爲樂。何不就此辭官告退,也免得成了旁人眼中之釘?”李巖道:“大王眼前尚有許多大事要辦,總須平了江南,一統天下之後,我才能歸隱。大王昔年待我甚厚,眼見他前途危難重重,正是我盡心竭力、以死相報之時。小人流言,我也不放在心上。”兩人又攜手走了一陣,只見西北角上火光沖天而起,料是闖軍又在焚燒民居。李巖與袁承志這幾天來見得多了,相對搖頭嘆息。暮靄蒼茫之中,忽聽得前面小巷中有人咿咿呀呀的拉着胡琴,一個蒼老嘶啞的聲音唱了起來,聽他唱道:“無官方是一身輕,伴君伴虎自古云。歸家便是三生幸,鳥盡弓藏走狗烹……”只見巷子中走出一個年老盲者,緩步而行,自拉自唱,接着唱道:“子胥功高吳王忌,文種滅吳身首分。可惜了淮陰命,空留下武穆名。大功誰及徐將軍?神機妙算劉伯溫,算不到:大明天子坐龍廷,文武功臣命歸陰。因此上,急回頭死裡逃生;因此上,急回頭死裡逃生……”

李巖聽到這裡,大有感觸,尋思:“明朝開國功臣,徐達、劉基等人盡爲太祖害死。這瞎子也知已經改朝換代,否則怎敢唱這曲子?”瞧這盲人衣衫襤褸,是個賣唱的,但當此人人難以自保之際,哪一個有心緒來出錢聽曲?只聽他接着唱道:“君王下旨拿功臣,劍擁兵圍,繩纏索綁,肉顫心驚。恨不能,得便處投河跳井;悔不及,起初時詐死埋名。今日的一縷英魂,昨日的萬里長城。……”

他一面唱,一面漫步走過李巖與袁承志身邊,轉入了另一條小巷之中,歌聲漸漸遠去,說不盡的悽惶蒼涼。

袁承志心情鬱郁,回到住處,只見大廳中坐着一人。那人一見袁承志,便奔到廳口,叫道:“小師叔,你回來啦。”那人粗衣草履,背插長刀,正是崔秋山之侄崔希敏。袁承志喜道:“你也來了。有甚麼事?”崔希敏從身邊取出一封信來,雙手呈上。袁承志見封皮上寫着“字諭諸弟子”字樣,認得是師父筆跡,先作了一揖,然後恭恭敬敬的接過來,抽出信紙,見信上寫道:“吾華山派歷來門規,不得在朝居官任職。今闖王大業克就,吾派弟子功成身退,其於四月月圓之夕,齊集華山之巔。”下面簽着個“清”字。袁承志道:“啊,距會期已不到一月,咱們就得動身。”崔希敏道:“正是,我叔叔、安大娘、小慧也都要去呢。”袁承志入內對衆人說了,卻不見青青,問焦宛兒道:“夏姑娘呢?”焦宛兒道:“好一會沒見她啦,我去瞧瞧!”袁承志道:“我去叫她。”走到青青房外,在門上用手指彈了幾下,說道:“青弟,是我。”房內並無聲息,候了片刻,又輕輕拍門,仍無迴音。袁承志把門一推,房門並未上閂,往裡張望,只見房內空無所有,進得房去,不禁一呆,原來她衣囊、長劍等物都已不見,連她的骨灰罐也帶走了,看來似已遠行。袁承志大急,在各處翻尋,在她枕下找到一張字條,上面寫道:“既有金枝玉葉,何必要我尋常百姓?”

袁承志望着字條呆呆的出了一會神,心中千頭萬緒,不知如何是好,自思:“我待她一片真心誠意,她總是小心眼兒,處處疑我。男子漢大丈夫做事光明磊落,但求心之所安。我們每日在刀山槍林中出死入生,又怎能顧得到種種嫌疑?青弟,青弟,你實在太不知我的心了。”想到這裡,不禁一陣心酸,又想:“她上次負氣出走,險些兒失閃在洋兵手裡,這時候兵荒馬亂,卻又不知到了哪裡?”

他呆呆坐在牀上,大爲沮喪。焦宛兒輕輕走進房來,見他猶如失魂落魄一般,不覺吃驚。衆人得知訊息後,都涌進房來,七嘴八舌,有的勸慰,有的出主意。

焦宛兒年紀雖小,對事情卻最把持得定,當下說道:“袁相公,你急也無用。夏姑娘一身武藝,有誰敢欺侮她?這樣罷,你會期已近,還是和啞巴叔叔、何姊姊等一起上華山去。程伯伯和我留在這裡看護阿九妹子。沙叔叔、鐵老師、胡叔叔和我們金龍幫的,大夥兒出去找夏姑娘,再傳出江湖令牌,命七省豪傑幫同尋訪。找到之後,立即陪她上華山來相會。”袁承志連連點頭,道:“焦姑娘的主意很高,就這麼辦。程老夫子和焦姑娘最好陪同公主出京遠避,留在京中可不大穩便。惕守還沒正式入我門中,待我稟明師父之後再說。這一次不必同上華山了。”何惕守眼睛一溜,正想求懇,忽想青青也曾有疑己之意,和袁承志同行只怕不甚妥當,當下微微一笑,也就不言語了,尋思:“你不讓我去華山,我偏偏自己來。”她做慣了邪教教主,近來雖已大爲收斂,畢竟野性未除,也不理袁承志的吩咐,只管籌劃自行上華山拜見祖師的事。袁承志安排已畢,次日向闖王與義兄李巖辭別。李自成眼見留他不住,便賞賜了許多大內珍寶。袁承志要待推辭,李巖連使眼色,袁承志只得謝過受了。

李巖送出宮門,嘆道:“兄弟,你功成身退,那是最好不過……”說着神色黯然。袁承志道:“大哥你多多保重。如有危難,小弟雖在萬里之外,一得訊息,也必星夜趕來。”兩人灑淚而別。當日下午,袁承志與啞巴、崔秋山、崔希敏、安大娘、安小慧、洪勝海六人取道向西,往華山進發。各人乘坐的都是駿馬,腳程極快,不多時已到了宛平。

衆人進飯店打尖,用完飯正要上馬,洪勝海瞥眼間忽見牆角里有一隻蠍子、一條蜈蚣,都用鐵釘釘在牆腳。他微覺奇怪,輕扯袁承志的衣服。袁承志凝眼一看,點了點頭,心想這必與五毒教有關,可惜何惕守沒同來,不知這兩個記號是甚麼意思。洪勝海藉故與店小二攀談了幾句,淡淡的道:“那牆腳下的兩件毒物,倒有些古怪。”店小二笑道:“要不是我收了銀子,真要把這兩樣鬼東西丟了。煩死人!”他一面說一面扳手指,笑道:“兩天不到,問起這勞甚子的,連你達官爺不知是第十幾位了。”洪勝海忙問:“是誰釘的?”店小二道:“便是那個老乞婆啊!”洪勝海向袁承志望了一眼,問道:“是哪些人問過呢?”說着拿了塊碎銀子塞在店小二手裡。店小二口中推辭,伸手接了銀子,笑道:“不是叫化丐頭,就是光棍混混兒,哪知道你達官爺也問這個……嘿嘿,可叫你老人家破費啦。”袁承志插口道:“那老乞婆釘毒物之時,還有誰在一旁嗎?”店小二道:“那天的事也真透着希奇,先是一個青年標緻相公獨個兒來喝酒……”袁承志急問:“多大年紀?怎等打扮?”店小二道:“瞧模樣兒比你相公還小着幾歲,生得這麼俊,我還道是唱小旦的戲子兒呢,後來見他腰裡帶着把寶劍,那可就不知是甚麼路數了。他好似家裡死了人似的,愁眉苦臉,喝喝酒,眼圈兒就紅了,真叫人瞧着心裡直疼……”衆人知道這必是青青無疑。崔希敏怒道:“你別口裡不乾不淨的。”店小二嚇了一跳,抹了抹桌子,道:“爺們要上道了麼?”袁承志道:“後來怎樣?”店小二望了崔希敏一眼,說道:“那青年相公喝了一會酒,忽然樓梯上腳步響,上來了一位老爺子,別瞧他頭髮鬍子白得銀子一般,可真透着精神,手裡提着一根龍頭柺杖,騰的一聲,往地下一登,桌上的碗兒盞兒便都跳了起來。”袁承志心中大急:“溫方山那老兒和她遇上了,青弟怎能逃出他的毒手?”

店小二又道:“那老爺子坐了下來,要了酒菜。他剛坐定,又上來一位老爺子。那真叫古怪,前前後後一共來了四個,都是白頭髮、白鬍子、紅臉孔,倒像是一個模子裡澆出來的一般,要找這四個一模一樣的老爺子,那真是不容易得緊了。這四人有的拿着一對短戟,有的拿着一根皮鞭。他們誰也不望誰,各自開了一張桌子,四個老兒把那位年輕相公圍在中間。我越瞧越透着邪門,再過一會兒,那老乞婆就來啦。掌櫃的要趕她出去,哪知當地一聲,嘿,你道甚麼?”崔希敏忙問:“甚麼?”店小二道:“這叫做財神爺爺着爛衫,人不可以貌相。噹的一聲,她拋了一大錠銀子在櫃上,向着那四個老頭和那相公一指,叫道:‘這幾位吃的,都算在我帳上!’你老,你可見過這樣闊綽的叫化婆麼?”

袁承志越聽越急,心想:“溫氏四老已經難敵,再遇上何紅藥,可如何得了?”店小二越說興致越好,口沫橫飛的道:“哪知他們理也不理,自顧自的飲酒。那老乞婆惱了,叫了一聲,一張手,一道白光,直往那拿柺杖的老兒射去。”崔希敏道:“你別瞎扯啦,難道她還真會放飛劍不成?”店小二急道:“我幹麼瞎扯?雖然不是飛劍,可也是幾成兒不離。只見那老兒伸出筷子,叮叮噹噹一陣響,筷子上套了明晃晃的一串。我偷偷蹩過去一張,嘿,你道是甚麼?”崔希敏道:“甚麼?”店小二道:“原來是一串指甲套子,都教那老兒用筷子套住啦。我剛喝得一聲彩,只聽得波的一聲,你道是甚麼?”崔希敏道:“甚麼?”店小二拉着他走到一張桌子旁,道:“你瞧。”只見那桌子有個小孔,店小二拿起一根筷子插入小孔,剛剛合式,說道:“那老兒提起筷子,就插進了桌面。這手功夫可不含糊吧?我是不會,可不知你老人家會不會。”崔希敏道:“我不會。”店小二道:“原來你老人家也不會,那也不要緊。老乞婆知道敵他不過,一聲不吭,怪眼一翻,就奔了出去。後來那青年相公跟着四個老頭子一起走了。原來他們是一路,擺好了陣勢對付那叫化婆的。”

袁承志問道:“他們向哪裡去的?”店小二道:“向西南,去良鄉。五個人走了不多會兒,叫化婆又迴轉來,在牆邊釘了這兩件怪東西,給了我一塊銀子,叫我好好侍候這兩隻毒蟲,別讓人動了。這幾日四下大亂,我們掌櫃的說要收鋪幾日,別做生意。老闆娘一定不肯,這纔開市,倒讓我賺了一筆外快……”他還在嘮嘮叨叨地說下去,袁承志已搶出門去,躍上馬背,叫道:“快追!”

青青自見袁承志把阿九抱回家裡,越想越是不對,阿九容貌美麗,己所不及,何況她是公主,自己卻是個來歷不明的私生女,跟她天差地遠,袁承志自是非移情別愛不可。若不是愛上了她,怎會緊緊地抱住了她,回到了家裡,在衆人之前兀自捨不得放手?後來又聽人說道,李自成將阿九賜了給袁承志,權將軍劉宗敏喝醋,兩個人險些兒便在金殿上爭風打架,說到動武打架,又有誰打得過他?自然是他爭贏了。崇禎是他的殺父大仇,他念念不忘的要報仇,可是阿九隻說得一句要他別殺她爹爹,他立刻就乖乖的聽話。“我的言語,他幾時這麼聽從了?只有他來罵我,那纔是常事。”思前想後,終於硬起心腸離京,心裡傷痛異常,決意把母親骨灰帶到華山之巔與父親骸骨合葬,然後在父母屍骨之旁圖個自盡,想到孑然一身,個郎薄倖,落得如此下場,不禁自傷自憐。這日在宛平打尖,竟不意與溫氏四老及何紅藥相遇。溫方山露了一手內功,何紅藥自知不敵,徑自退開。青青已抱必死之心,倒也並不驚懼,怕的是四老當場把她處死,那麼母親的遺志就不能奉行了,當下念頭一轉,計謀已生,走到溫方達跟前,施了一禮,叫聲:“大爺爺!”然後逐一向其餘三老見禮。溫氏四老見她坦然不懼,倒也頗出意外。青青笑問:“四位爺爺去哪裡?”溫方達道:“你去哪裡?”青青道:“我跟那姓袁的約好了,在這裡會面,哪知他到這時候還沒來。”四老聽得袁承志要來,人人都是心頭大震,哪敢再有片刻停留?溫方義喝道:“跟我們去。”青青假意道:“我要等人呢。”溫方義手一伸,已隔衣叩住她手腕,拉出店門,兩人共乘一騎。四老盡往荒僻無人之處馳去,眼見離城已遠,這才跳下馬來。溫方義把青青一摔,推在地下,罵道:“無恥小賤人,今日教你撞在我們手裡。”青青哭道:“四位爺爺,我做錯了甚麼?你們饒了我,我以後都聽你們的話。”溫方義罵道:“你還想活命?”擦的一聲,拔出一柄匕首。青青哭道:“二爺爺,你要殺我麼?”溫方悟道:“你這叫是該死!”青青道:“三爺爺,我媽是你親生,我求你一件事。”溫方山鐵青着臉,說道:“要活命那是休想!”青青哭道:“我死之後,求你送個信給我那姓袁的朋友,叫他獨個兒去找寶貝吧,別等我了。”

四老一聽到“找寶貝”三字,心中一震,齊聲問道:“甚麼?”青青哭道:“我反正是死,這秘密是不能說的。我只求你們送這封信去。”說着從衫上撕下一塊衣角,又從懷裡針線包內取出一根針來,刺破手指,點了鮮血,在衣角上寫起來。四老不住問她找甚麼寶貝,她只是不理,寫好之後,交給溫方山道:“三爺爺,你也不用見他,託人捎去宛平城裡剛纔咱們相會的那處酒樓,這就得啦!”她雖是做作,但想起袁承志無良心,又不禁流下淚來。

四老見了她傷心欲絕的神情,確非作僞,一齊圍觀,只見衣角上寫道:“今生不能再見,我父重寶,均贈予你,請自往挖取,不必等我。青妹泣白。”

溫方義喝道:“甚麼寶貝?難道你真知道藏寶的所在?”青青哭道:“我甚麼都不知道,反正我說也是死,不說也是死。”溫方悟道:“呸,壓根兒就沒甚麼寶貝。你那死鬼父親騙了我們一場,現在你又想來搞鬼。”

青青垂頭不語,暗暗伸手入懷,解開了一對玉蝶的絲絛。這本是鐵箱中之物,當售寶變錢之時,她見這對玉蝶精緻靈動,就取來系在身上,那是紀念她與袁承志共同得寶之意,十箱珍寶不計其數,也不少了這對小小玉蝶。她突然站起身來,叫道:“這信送不送也由你們了,這就殺了我吧!”只聽叮叮兩聲清脆之音,一對玉蝶落在地下。青青俯身要拾,溫方悟已搶先撿了起來。四老數十年爲盜,豈有不識寶貨之理?見玉蝶如此珍貴,眼都紅了。四人心中突突亂跳,齊聲喝道:“這是哪裡來的?”青青只是不語。溫方山道:“你好好說出來,或者就饒了你一條小命。”青青道:“就是那批珍寶裡的。我和袁大哥照着爹爹留下來的那張地圖,挖到了十隻鐵箱,裡面都是珍奇寶物。東西實在太多,帶不了,我只撿了這對玉蝶來玩。我們說好,這次要去全都挖了出來,哪知你們……”說着又哭了起來。四老走到一旁,低聲商議。溫方達道:“看來寶藏之事倒是不假。”溫方義道:“逼她領路去取。”三老都點了點頭。溫方山道:“先騙她說饒命不殺,等找到寶貝,再來好好整治這小賤人。”溫方悟道:“我有個主意:咱們掘出了珍寶,就把這小賤人埋在寶窟之中,等那姓袁的小畜生來掘寶,一掘掘到這個死寶貝,豈不是好?”三老同聲大笑,都說:“五弟這主意最高。”四人商議已畢,興高采烈的回來威逼青青。青青起先假意不肯,後來裝作實在受逼不過,只得說出藏寶之地是在華山之巔。她是要四老帶她去華山,找到父親埋骨的所在,趁他們在荒山中亂挖亂掘之時,自己便可把母親骨灰和父親的骸骨合葬一起,然後橫劍自刎。哪知她這句謊話一說,四老卻更深信不疑。當年溫氏五老擒住金蛇郎君,他也是將他們帶上華山。寶貝雖沒找到,金蛇郎君又突然失蹤,但他們腦海之中,卻已深印了寶物必在華山的念頭。當日張春九和那禿頭所以上華山來搜索,也是因此。

當下四老帶了青青,連日馬不停蹄的趕路,只怕袁承志追到,那時非但寶物得不到手,連四條老命也還難保。這天來到山西界內,五人奔馳了一日,已是頗爲疲累,在一家客店中歇了。溫方義人最粗壯,食量最大,一疊聲的急叫:“炒菜、篩酒,趕麪條兒!”等店夥端了飯菜上來,他就和往常一般,搶先稀里呼嚕的吃了起來。三老和青青正要跟着動筷,溫方義忽從麪湯中挑起一物,驚叫一聲,登時直僵僵的不動了。四人大驚,看他所挑起的,赫然是一隻極大的黑色蜘蛛。溫方達一摸兄弟的手,已無脈搏,臉色發黑,鼻孔裡也沒氣了。溫方悟驚怒交集,抓起店小二往地下猛力一摔,喀喇兩聲,店小二腿骨立斷,暈死了過去。溫方山搶出去,一把抓住掌櫃的胸口,用筷子挾起蜘蛛,喝道:“好大的膽子,竟敢謀財害命,這是甚麼?”那掌櫃嚇得魂飛天外,連聲道:“小店……小店是七十多年的老店,廚房又是乾淨不過,怎……怎麼有這……這東西……”溫方山左手在他面頰上一捏,那掌櫃下頦跌下,再也合不攏口。溫方山手一伸,把蜘蛛塞入了他的口裡,片刻之間,那掌櫃便即斃命。這時店中已經大亂,溫方達右手拿住青青手腕,防她逃走,左手抱起兄弟屍身。方山、方悟兩人乒乒乓乓一陣亂打,不分青紅皁白,把住客和店夥打死了七八個,隨即在客店中放起火來。旁人見他們逞兇,哪敢過來?三老將溫方義的屍身帶到野外葬了,又是悲痛,又是忿怒,猜不透一隻蜘蛛怎會如此劇毒。青青見過五毒教的伎倆,尋思:“原來那老乞婆暗中躡上我們啦。”

次日四人在客店吃飯,逼着店夥先嚐幾口,等他無事,這才放膽吃喝。行了數日,一晚客店中忽然人聲嘈雜,有人大呼偷馬。溫方悟起身查看,將到馬廄時,黑暗中忽然嗤的一聲,一股水箭迎面射來。他急縮身閃避,已然不及,登時噴得滿臉都是,只覺奇腥刺鼻,知道不妙。他眼睛已經睜不開來,聽聲辨形,長鞭揮出,把偷施暗襲之人打得背脊折斷。另一人喝道:“老兒還要逞兇!”舉斧劈來。溫方悟長鞭倒轉,將那人連人帶斧捲起,用力一揮,那人一頭撞在牆上,腦漿迸裂。溫方達、溫方山以爲區區幾個毛賊,兄弟必可料理得了,待得聽見溫方悟吼叫連連,忙搶出去看時,只見他雙手在自己臉上亂抓亂挖,才知不妙。溫方達一把將他抱住。溫方山縱身出外查看敵蹤,一無所見,回進店房時,見兄長抱住了五弟的身體大哭,原來溫方悟已然氣絕而亡,鬚眉臉頰,俱已中毒潰爛。溫方達泣道:“二十年前,那金蛇惡賊從我們手裡逃了出去,那時他筋脈已斷,成爲廢人,身邊毒藥也早給我們搜出,可是崆峒派的兩位道兄卻身中劇毒而亡,莫非當時就是五毒教救了他……”溫方山道:“不錯,原來五毒教暗中在跟咱們作對。這次大家同受曹化淳之聘,圖謀大事,眼見已然,那五毒教教主何鐵手突然反臉,以致功敗垂成。直到現在,我仍不知是甚麼緣故。”溫方達沉思片刻,忽地跳了起來,叫道:“金蛇惡賊所用毒藥如此厲害,看來他就是五毒教的?”溫方山恍然大悟,說道:“必是如此。”

兩人想到當年金蛇郎君來石樑報仇的狠毒,不覺慄慄危懼,當下把溫方悟的屍身埋葬了,商量了半天,決心先上華山,掘到寶藏之後,再找五毒教報仇,只是害怕他們暗中加害,不但飲食特別小心,晚上連客店也不敢住了。這天兩兄弟帶了青青,宿在一座古廟的破殿之中。溫方達年紀雖老,仍具神力,搬了兩隻大石臼,一隻撐住前門,一隻撐住後門,方纔安心睡覺。睡到中夜,佛像之後忽然悉悉數聲,兩人登時醒覺,只當是老鼠,也不以爲意。溫方山朦朧間正要再睡,忽然鼻管中鑽入一縷異香,頓覺身心舒泰,快美異常,全身飄飄蕩蕩的似乎神遊太虛,置身極樂。他心神一蕩,立即醒悟,大叫一聲,跳了起來。溫方達雖然事起倉卒,但究是數十年的老江湖,見機極快,拉住青青的手,提着她躍上了供桌。星光熹微下,只見溫方山手舞鋼杖,使得呼呼風響,驀地裡震天價一聲巨響,佛像被鋼杖打去了一截。佛像後面躍出兩名黃衣童子,一人使刀向溫方山攻去,另一人手執噴筒,又要噴射毒霧。溫方達手一揚,波波兩聲,兩支袖箭當場把兩名童子穿胸釘死。溫方山並不住手,仍在亂舞亂打。

溫方達叫道:“三弟,沒敵人啦!”溫方山竟是充耳不聞,他神智已爲毒霧所迷,鋼杖越使越急。溫方達瞧出不對,搶上去要奪他兵刃。溫方山把鋼杖舞成一團銀光,急切間哪裡搶得入去?突然間溫方山大叫一聲,杖柄倒轉,杖頂龍頭撞在自己胸前,鮮血直噴,雙腳一挺,眼見活不了。青青見三位爺爺數日之內都被五毒教害死,溫方山是她親外公,向來待她比別的四位爺爺都好些,這時不禁灑了幾點眼淚。溫方達一聲不響,把溫方山的屍身抱出去葬了,在墳前拜了幾拜,對青青道:“走吧!”青青不敢違拗,只得陪着他連夜趕路。溫方達一路防備更加周密。入陝西境後,曾有一名紅衣童子挨近他身邊,被他手起一掌,登時震破了天靈蓋。青青見了他鐵青了臉,越來越是乖戾,連話也不敢多說一句。這日快到華山腳下,兩人趕了半天路,很是口渴,在一座涼亭中歇足飲水,讓馬匹涼一涼汗。只見一名鄉農走進亭來,打着陝西土腔問道:“這位是溫老爺子吧?”溫方達喝道:“你要幹甚麼?”那鄉農道:“剛纔有人給了我兩吊錢,叫我送信來給你。”溫方達道:“那人呢?”鄉農道:“他已騎馬走了。”溫方達怕有詭計,命青青取信拆開,見無異狀,才接過信箋,只見共有三頁,第一頁上寫道:“溫老大:你三個兄弟因何而死,欲知詳情,可看下頁。”溫方達罵道:“他奶奶的!”忙展第二頁觀看,幾頁信紙急切間卻揭不開來。他伸手入嘴,沾了些唾液,翻開第二頁來,見箋上寫道:“你死期也已到了,如果不信,再看第三頁。”溫方達愈怒,隨手又在嘴中一溼,揭開第三頁,只見箋上畫了一條大蜈蚣,一個骷髏頭,再無字跡。氣惱中把紙箋往地下一擲,忽覺右手食指與舌頭上似乎微微麻木,定神一想,不覺冷汗直冒。

原來三張紙箋上均浸了劇毒汁液,紙箋稍稍粘住,箋上寫了激人憤怒的言辭,使人狂怒之際不加提防,以手指沾溼唾液,就此把劇毒帶入口中。這是五毒教下毒的三十六大法之一。金蛇郎君當年從何紅藥處學得,用在假秘笈之上,張春九即因此而中毒斃命。溫方達驚惶中擡起頭來,見那鄉農已奔出數十步。他惱怒已極,趕出亭來,只覺頭腦一陣暈眩,情知不妙,待要鎮懾心神,更是頭痛欲裂,當下奮起神威,飛戟直往那鄉農後心擲去。那人正是五毒教徒,只道已然得手,哪知短戟擲來,如風似電,狂叫一聲,鐵戟穿胸而過,身子竟被釘在地下。溫方達慘笑數聲,往後便倒。

青青叫道:“大爺爺,你怎麼啦!”俯身去看。溫方達左手一伸,忽地挺戟往她胸口刺到。青青萬想不到他臨死時還要下此毒手,只覺眼前銀光閃耀,戟尖已刺到胸口,這時退避已經不及,只有閉目待死。忽聽噹的一聲,腳背上一陣劇痛,睜眼看時,短戟已被人打落在地,戟柄撞中了自己腳背。她轉身要看是誰出手相救,突覺背心已被人牢牢揪住,動彈不得。那人取出皮索,將她雙手反背縛住,這才轉到她的面前,正是五毒教的老乞婆何紅藥。

青青一股涼氣從丹田中直冒上來,心想落入這惡人手裡,死得不知將如何慘酷,倒是給大爺爺一戟刺死痛快得多了。何紅藥陰惻惻的笑道:“你要我一刀殺了你呢,還是喜歡給一千條無毒小蛇來咬你七七四十九天才死?”青青閉目不答。何紅藥道:“你帶我去找你那負心的父親,就不讓你零碎受苦。”青青心想:“反正我是要去找爹爹的埋骨之地,就讓她帶我去好了。”說道:“我也正要去尋爹爹,你和我一同去吧。”何紅藥見她答應得爽快,不禁起了疑心,但想金蛇郎君已成廢人,武功全失,也不怕他怎的,冷笑道:“好,你帶路。”青青道:“放開我,讓我先葬了大爺爺。”何紅藥道:“放開你?哼!”拾起溫方達的短戟,在路旁掘了個大坑,把溫方達和那名五毒教徒兩人的屍身都投在坑裡,蓋上了泥土,一面掩埋,一面喃喃咒罵:“你父親雖是壞蛋,可是我不許別人折辱他。這四個老頭兒弄得他死不死、活不活的,我早就要找他們的晦氣了。直到今日,方泄了心頭之恨。怎麼你又叫他們做爺爺?”

青青不答,心想:“我一說,你又要罵我媽媽。”這天兩人走了四五十里,在半山腰裡歇了。何紅藥晚上用皮索把青青雙足牢牢縛住,防她逃走。次日一早,天剛微明,何紅藥解開青青腳上皮索,兩人又再上山。山路愈來愈陡,到後來須得手足並用,攀藤附葛,方能上去。何紅藥左手已斷,無法拉扯青青,於是解去她手上皮索,要她走在前頭,自己在後監視。青青從未來過華山,反須何紅藥指點路徑。當晚兩人在一棵大樹下歇宿。青青身處荒山,命懸敵手,眼見明月在天,耳聽猿啼於谷,思潮起伏,又悲又怕,哪裡還睡得着?次晨又行,直至第三天傍晚,才上華山絕頂。青青聽袁承志詳細說過父親埋骨之所四周的景物,這時擡頭望見峭壁,見石壁旁孤鬆怪石,流泉飛瀑,正和袁承志所說的一模一樣,不禁一陣心酸,流下淚來。

何紅藥厲聲道:“他躲在哪裡?”青青向峭壁一指道:“那石壁上有一個洞,爹爹就住在這裡面。”何紅藥側頭想了一會,記得當年金蛇郎君藏身之處確是在此左近,咬牙切齒地說道:“好,咱們上去見他。”青青見她神色甚是可怖,雖然自己死志已決,卻也不禁打了個寒噤。

兩人繞道盤向峭壁頂上,走出數十步,忽聽得轉角處傳來笑語之聲。何紅藥拉着青青往草叢裡一縮,右手五根帶着鋼套的指甲抵住她咽喉,低聲喝道:“不許作聲!”從草叢中望出去,只見一個老道和一箇中年人談笑而來。

青青認得是木桑道人和袁承志的大師兄銅筆鐵算盤黃真,這兩人武功都遠勝何紅藥,但自己只要一動,五枚毒指甲不免立時嵌入喉頭,只聽黃真笑道:“師父他老人家這幾天就快上山啦。小師弟總也是日內便到。道長不愁沒下棋的對手。”木桑笑道:“要不是貪下棋,你們華山派聚會,我老道巴巴的趕來幹麼呀?湊熱鬧麼?”兩人一路說笑,逐漸遠去。何紅藥深知華山派的厲害,聽說他們要在此聚會,心想險地不可多耽,當下伏低身子,慢慢爬到峭壁之側,從背囊裡取出繩索,一端縛住了一棵老樹,另一端縛着自己和青青,緩緩縋下。青青忽然見到峭壁上的洞穴,叫道:“是這裡了!”何紅藥心中突突亂跳,數十年來,長日凝思,深宵夢迴,無一刻不是想到與這負心人重行會面的情景,或許,要狠狠折磨他一番,再將他打死,又或許,竟會硬不起心腸而饒了他,內心深處,實盼他能回心轉意,又和自己重圓舊夢,即使他要狠狠的鞭打自己一頓出氣,那也由得他,這時相見在即,只覺身子發顫,手心裡都是冷汗。

她右手亂挖亂撬,把洞穴周圍的磚石青草撥開。何紅藥命青青先進洞去,掌心中扣了劇毒鋼套,謹防金蛇郎君突襲。青青進洞之後,早已淚如雨下,越向內走,越是哭得抽抽噎噎。進不數步,洞內已是一團漆黑。何紅藥打亮火折,點燃了繩索,命青青拿在手裡,照亮路徑。青青一呆,心想:“燒了繩索,怎生回上去?我反正是死在這裡陪爹爹媽媽的了,難道她也不回去?”何紅藥愈向內走,愈覺山洞不是有人居住的模樣,疑心大盛,突然一把叉住青青的脖子,喝道:“你對老孃搗鬼,可教你不得好死!”驀地裡寒風颯然襲體,火光顫動,來到了空廓之處,有如一間石室。何紅藥心中一震,舉起繩索四下照看,只見四壁刻着無數武功圖形,一行字寫道:“重寶秘術,付與有緣,入我門來,遇禍莫怨。”金蛇郎君和她雖然相處時日不多,但給她繪過肖像,題過字,他的筆跡早已深印心裡,這四行字果然是他手筆,只是文字在壁,人卻不見,不覺心痛如絞,高聲叫道:“雪宜,你出來!我決不傷你。”這一聲叫喊,只震得泥塵四下撲疏疏的亂落。

她回頭厲聲問青青道:“他哪裡去了?”青青哭着往地下一指,道:“他在這裡!”何紅藥眼前一黑,伸手抓住青青手腕,險些兒暈倒,嘶啞了嗓子問道:“甚麼?”青青道:“爹爹葬在這裡。”何紅藥道:“哦……原來……他……他已經死了。”這時再也支持不住,騰的一聲,跌坐在金蛇郎君平昔打坐的那塊岩石上,右手撫住了頭,心中悲苦之極,數十年蘊積的怨毒一時盡解,舊時的柔情蜜意陡然間又回到了心頭,低聲道:“你出去吧,我饒了你啦!”青青見她如此悲苦,不覺憐惜之情油然而生,想起爹爹對她不起,袁承志也是這般負心,兩人實是同病相憐,忽然撲過去抱住了她,放聲痛哭起來。

何紅藥道:“快出去,繩子再燒一陣,你永遠回不上去了。”青青道:“你呢?”何紅藥道:“我在這裡陪你爹爹!”青青道:“我也不上去了。”何紅藥陷入沉思,對青青不再理會,忽然伸手在地下如癡如狂般挖了起來。

青青驚道:“你幹甚麼?”何紅藥悽然道:“我想了他二十年,人見不到,見見他的骨頭也是好的。”青青見她神色大變,心中又驚又怕。何紅藥一隻右掌猶如一把鐵鍬,不住在泥土中掏挖,挖了好一陣,坑中已露出一堆骨殖,正是袁承志當年所葬的金蛇郎君骸骨。青青撲在父親的遺骨上,縱聲痛哭。何紅藥再挖一陣,倏地在土坑中捧起一個骷髏頭來,抱在懷裡,又哭又親,叫道:“夏郎,夏郎,我來瞧你啦!”一會又低低的唱歌,唱的是擺夷小曲,青青一句不懂。何紅藥鬧了一陣,把骷髏湊到嘴邊狂吻;突然驚呼,只覺面頰上被尖利之物刺了一下。她把骷髏往外一挪,在火光下細看時,只見骷髏的牙齒中牢牢咬着一根小小金釵。金釵極短,初時竟沒瞧見。何紅藥伸手去拔,竟拔不下來,想是金蛇郎君臨死時用力咬住,直到肌肉爛完,金釵仍然咬在嘴裡。何紅藥伸指插到骷髏口中用力扳動,骷髏牙齒脫落,金釵跌在地下。她撿了起來,拭去塵土,不由得臉色大變,厲聲問道:“你媽媽名叫‘溫儀’?”青青點了點頭。何紅藥悲怒交集,咬牙切齒的道:“好,好,你臨死還是記着那個賤婢,把她的釵子咬在口裡!”望着金釵上刻着的“溫儀”兩字,眼中如要噴出火來,突然把釵子放入口裡,亂咬亂嚼,只刺得滿口都是鮮血。

青青見她如瘋似狂,神智已亂,心想兩人畢命之期便在眼前,從背囊中取出母親的骨灰罈,解開壇上縛着的牛皮,倒轉罈子,把骨灰緩緩傾入坑中。何紅藥呆了一呆,喝道:“你幹甚麼?”青青不答,倒完骨灰後,把泥土扒着掩上,心中默默禱祝:“爹孃在天之靈有知,女兒已完成了你們合葬的心願。”何紅藥奪過灰壇一瞧,恍然而悟,叫道:“這是你母親的骨灰?”青青緩緩點了點頭。何紅藥反手一掌,青青身子一縮,沒能避開,這一掌正打在她肩頭之上,一個踉蹌,險些兒跌倒。何紅藥狂叫:“不許你們合葬,不許你們合葬!”用手亂扒,但骨灰已與泥土混合在一起,再也分拆不開。她妒念如熾,把骸骨從坑中撿了出來,叫道:“我把你燒成灰,燒成灰,撒在華山腳下,教你四散飛揚,四散飛揚!永遠不能跟那賤婢相聚!”

青青大急,搶上爭奪,拆不數招,便給打倒在地。何紅藥脫下外衣鋪在地下,把骸骨堆在衣上,用火點燃衣服。她左肘抵住青青,不讓她動彈,右掌撥火使旺,片刻之間,骸骨已經燃着,石洞中濃煙瀰漫。

何紅藥哈哈大笑,忽然鼻孔中鑽進一股異味,驚愕之下,登時省悟,大叫:“夏郎,你好毒呀!”

青青也覺一股異香猛撲鼻端,正詫異間,突覺頭腦一陣暈眩,只見何紅藥撲在燃着的骸骨堆上,猛力吸氣,亂叫:“好,好,我本來要跟你死在一起。那最好,好極了!”陡然擡起頭來,凝望青青,臉色之極。

青青大叫一聲,往外逃出,奔出數丈,神智逐漸胡塗,腿腳痠軟,跌倒在地。袁承志在飯店中見到何紅藥釘在牆角的記號,知她召集教衆,大舉追擊,同時青青又落在溫氏四老手裡,不論哪一邊得勝,青青都是無幸,焦急萬分,立即縱騎疾馳,沿路尋訪。不久查知溫氏四老中已有三人中毒而死,這一來更是掛慮,當真是日裡食不甘味,晚間睡不安枕,幸喜這一批人的蹤跡是向華山而去,倒也不致因追蹤而誤了會期。趕到華山腳下時,洪勝海在涼亭邊發現有一片泥土頗有異狀,用兵刃撬土,挖出來的赫然是溫方達和另一人的屍首。袁承志道:“青弟必已落入五毒教手裡,咱們快上山。”安大娘安慰他道:“這時正是華山派的會期,穆老師父就算還沒到,只要黃師兄、歸師兄哪一位到了,定會出手相救。”袁承志道:“五毒教膽敢闖上華山,必是有備而來,可別讓師侄們遭了毒手。”崔希敏道:“連祖師爺也到了,怕他們怎的?大家快上山啊!”衆人把馬匹寄存在鄉人家裡,急趕上山。快到山頂時,忽聽得嗤嗤嗤一陣響,數粒暗器劃過天空。袁承志喜道:“木桑道長在上面,他在招呼咱們了。”當即從衣囊裡摸出三枚銅錢,向天猛擲,只見三顆黃點消失在雲氣之中,悠然而逝,隔了好一陣方纔落下。崔希敏讚道:“小師叔,這一下勁道好足!”袁承志正要躍出去接還銅錢,突然山腰中擲出一個黑黝黝的算盤,飛將上去兜住了三枚銅錢,這才落下。一人從樹後竄出,接住算盤,乞擦乞擦的搖晃,大笑而來,正是銅筆鐵算盤黃真,笑道:“師弟,你好闊氣,銅錢銀子也隨手亂擲,這可不是揮金如土嗎?我們生意人瞧着可着實肉痛。做生意的錢一入手,可不能還你了。”

崔希敏大叫:“師父,你老人家先到啦!”搶上去咚咚咚的磕了三個響頭。他也不理會是甚麼地方,心中高興,這幾個頭磕得加倍用力,站起來時,額角已給岩石撞腫了高高一塊。安小慧又是憐惜,又是氣惱,不住低聲埋怨。崔希敏只是傻笑。袁承志等也都上去見了禮。各人互道別來情事。袁承志懸念青青,正想詢問大師哥有沒見到她蹤跡,忽然間樹叢裡撲出兩頭猩猩,一齊緊緊摟住了袁承志。崔希敏大吃一驚,叫道:“啊喲,不好!”伸拳便打。袁承志笑道:“大威,小乖,你們好!”伸手輕輕格開崔希敏打來的一拳。兩頭猩猩突然吱吱亂叫,放開了袁承志,猛往山壁上竄去。崔希敏道:“是小師叔養的嗎?糟糕,猩猩生氣了!”眼見兩頭猩猩越爬越高,身形漸小。袁承志心道:“大威、小乖定是藏着甚麼好東西,見我回來,要取出來給我。”望了一陣,忽見峭壁上冒出陣陣煙來,那處所正是埋葬金蛇郎君的洞穴,不覺一驚,又見兩頭猩猩在高處指手劃腳,大打手勢,似在招呼自己過去。安小慧也看了出來,說道:“承志大哥,兩頭猩猩在叫你呢!”袁承志道:“不錯!”向啞巴打了幾下手勢,啞巴點頭會意,奔向石室取了火把長索,與衆人繞道上了峭壁之頂。袁承志道:“洞裡的路徑只有我熟。我一個人進去吧。”在衣上撕下兩片小布,塞住鼻孔,點燃火把,縋繩下去。兩頭猩猩在峭壁上亂叫亂跳,搔頭挖耳,似乎十分焦急。袁承志剛到洞口,便見一陣濃煙冒出,當下屏除呼吸,直衝進去,奔至狹道,只見一人橫臥在地,湊近一看,竟是青青。這一下驚喜交集,忙摸她口鼻,呼吸已甚爲微弱。眼見內洞微有火光,尚有一人躺在那裡,正是何紅藥,還想入去相救,突然間一個踉蹌,胸口作惡,頭腦暈眩,登時便要昏倒,知道煙霧中含有劇毒,忙彎身抱起青青,奔出洞來,抓住繩子。啞巴和洪勝海一齊用力,把兩人吊將上來。袁承志見四周已無毒煙,才深深吸了兩口氣,忽覺肚裡難受之極,再也忍耐不住,在半空中大嘔起來。

衆人在峭壁上甚是擔憂,只怕他中了瘴氣毒霧,一個失手,兩人都跌入深谷之中。啞巴和洪勝海戰戰兢兢的向上提拉,崔秋山、崔希敏叔侄在旁護持。

眼見拉着兩人將到山頂,突然峭壁洞穴內震天價一陣巨響,煙霧瀰漫,山石橫飛。衆人都大吃一驚。洪勝海一嚇之下,雙手鬆了繩索。幸得啞巴耳聾,並未聽見,兼之神力驚人,雙手交互拉扯,將二人提了上來。

袁承志腳一着地,立足不穩,登時軟倒。木桑忙給兩人推宮過氣。這時峭壁中爆炸聲一陣接着一陣,不知山洞之中怎會藏着這許多火藥,又不知誰在內中搗鬼,各人面面相覷,茫然不解。過了一會,袁承志悠然醒來,調勻呼吸,只覺倦乏萬分,連說:“好險!”又過一陣,青青也醒來了,見了袁承志,哇的一聲,哭了出來。衆人見兩人醒轉,這才放心。過了良久,爆炸聲全然停息,崔希敏自告奮勇,要下去查看。崔秋山把繩索牢牢系在他腰上,緩緩縋了下去。崔希敏見洞口已被炸出來的碎石巨巖封住,再也無法入洞,只得回上。青青神智漸復,斷斷續續的把洞中情由說了。”木桑嘆道:“當年我見金蛇郎君在鐵匣中藏箭,已驚詫他心計之工,哪知還遠不止此。這炸藥如此威猛,相較之下,鐵匣藏箭可說是微不足道了。”

黃真道:“他竟會在自己骸骨之中種下毒藥,這又有誰能想得到?”崔希敏睜大了一雙圓圓的眼睛,問道:“師父,他在骸骨中種毒?他人已死了,變成了枯骨,怎麼還能在自己骨頭中下毒?”黃真笑罵:“好,等你老人家昇天歸位之後,你倒在自己的傻骨頭裡,放點兒毒藥瞧瞧!”衆人都鬨笑起來。崔希敏撅起了嘴脣;道:“人家不知道才問呢。”袁承志道:“金蛇郎君夏老師是個極精幹計算之人,他自知一生結仇太多,死後說不定會有人損毀他的遺體。他善於用毒,臨終之時,必定服了一種深入骨髓的劇毒藥劑。”崔希敏一拍大腿,恍然大悟,叫道:“我知道啦,要是有人燒他遺骨,燒出來的毒煙就能害死人。”過了一會,又道:“那麼洞裡怎麼又會爆炸?難道他還吃了炸藥,讓炸藥鑽入骸骨?”安小慧怕人笑他,忙道:“炸藥必是預先埋在炕中的。”袁承志黯然點頭,嘆道:“青弟的母親遺命要和丈夫合葬,現在兩人雖然屍骨化灰,但終於合葬在一起了。”崔希敏伸出了舌頭,不住驚歎:“這人好厲害,死了幾十年之後,還能對付去害他的人。活着之時,那還了得?那五毒教的惡婆也是死有應得。”袁承志道:“她雖然怨毒太過,但一往情深,也是個苦命之人。”安小慧撫摸着兩頭猩猩頭頂,說道:“要不是大威和小乖發現得早,再慢一步,不但青姊姊救不出來,只怕承志大哥也會給炸在山洞之中。”衆人都說的確好險,幸虧畜生的知覺靈敏,遠遠的就察覺有異。衆人一路談論適才的險事,一路上山。安大娘和安小慧扶青青走進石室,給她洗臉換衣,扶上牀去休息。青青中毒甚深,木桑道人雖給她服了解毒靈丹,但因金蛇郎君所用的毒藥得自五毒教秘方,尋常解藥見不了功。她睡了一晚之後,次日臉上佈滿黑氣,病勢更見沉重,有時神智胡塗起來,又哭又鬧,昏迷中只罵袁承志負心無義,喜新棄舊。衆人見袁承志一副尷尬模樣,又是好笑,又是擔心,怕他爲難,都悄悄退了出去。袁承志柔聲安慰,堅稱矢志靡他,決不移愛旁人。青青臉上一陣紅一陣黑,不住嘔吐黑水。袁承志到了這個地步,也是束手無策,只有在臥榻旁垂淚的份兒。衆人在外面紛紛議論,有的說金蛇郎君用心狠毒,自受其報,反而害了自己的女兒;有的說青青這樣一個好姑娘,雖然愛使小性子,心地卻好,若是就此不治,實在教人難過。衆人唉聲嘆氣,愀然不樂。將到黃昏,兩頭猩猩先叫了起來,外面一陣人聲喧擾,原來是歸辛樹夫婦領着梅劍和、劉培生、孫仲君等六名弟子到了。歸二孃抱着兒子歸鍾,小孩兒笑得傻里傻氣的,身子可大好了。她聽說青青中毒,忙把兒子未服完的茯苓首烏丸拿出來給她服下。青青安靜了一陣,沉沉睡去。天黑後,黃真的大弟子領着八名師弟、兩個兒子到了山上。他先向木桑道人行禮,然後叩見師父、二師叔、二師孃。他見袁承志年紀甚輕,自己大兒子還大過他,要跪下向他磕頭,實在有點不願,叫了一聲“師叔!”不禁有點遲疑。袁承志見這師侄四十多歲年紀,虎背熊腰,筋骨似鐵,站着幾乎高過自己一個頭,先暗暗喝了一聲彩,心想大師哥如此英雄,確要這樣威風的人物才能做他掌門弟子,崔希敏人既莽撞,武功又差,和這位師侄可差得遠了,見他作勢要跪,忙伸手攔住,向黃真其餘八名弟子擺了擺手,說道:“大家別多禮啦!”崔希敏在一旁介紹,說道:“我這位大師兄姓馮名難敵,江湖上人稱八面威風。”袁承志道:“馮兄定是得着大師哥真傳了。”黃真眼見馮難敵不肯對小師叔下跪,心想他已是江湖上的成物,也就不加勉強。他向來滑稽玩世,於這些禮數也並不考究,當下笑道:“師父算盤精,教出來的徒兒也就愛佔便宜,向小師叔磕幾個頭,可就太吃虧了。”馮難敵給師父說得不好意思,便要向袁承志跪倒。袁承志急忙攔住。馮難敵當下命大兒子馮不破、二兒子馮不摧向木桑道人與歸、袁兩位師叔祖、以及梅劍和等師叔依次拜見了。馮不破今年二十三歲,馮不摧二十一歲,兩人在甘涼一帶仗着父親的名頭,武林中個個讓他哥兒倆三分。他二人手下也確有點真功夫,這時候見袁承志不過二十歲左右,居然長着自己兩輩,心中好不服氣,又見他紅腫了雙眼,出來見客時淚痕未乾,心想此人不知甚麼事吃了虧,這般哭哭啼啼的,膿包之極,英雄好漢打落了牙齒和血吞,哪有受了人欺侮便哭的?對他更加瞧不在眼裡。他二人和歸辛樹門下的弟子個個交好,知道就中孫仲君最是心傲好勝,武功也強。當晚哥兒倆偷偷商議,要挑撥孫師姑去和這小師叔祖比試一場,叫他出一個醜,萬一給父親或師祖知道了,也怪不到兄弟倆頭上。第二天兩兄弟一早起來,溜到外面去找孫仲君,迎面撞見八師叔石駿。他也是個年少好事之人,武功和馮氏兄弟在伯仲之間,喝道:“喂,你們哥兒倆探頭探腦的找甚麼?”馮不摧笑道:“我們在找孫師姑呢,聽說她在山東干掉了不少渤海派的人,要請她說來聽聽。”石駿喜道:“好啊,剛纔我見她在山那邊,正跟梅師哥練武呢。”

三人興沖沖的趕往山後。馮氏兄弟心中盤算,用甚麼話來挑動孫仲君去找那袁小師叔祖比武。馮不摧悄聲道:“要是孫師姑還在練劍,咱們就說是那姓袁的說的,這一路、那一路都使得不對。”馮不破笑着點頭。

剛轉到山後,忽聽得孫仲君正在厲聲叫罵,這一下大出三人意外,忙拔足趕去,只見孫仲君挺着單鉤,正在追逐一人。

注:李自成攻破北京事蹟,當時文士筆錄見聞而流傳後世者甚多。諸書作者對李自成無不極爲仇視,文中自多誇張及誣衊,未可盡信。但闖軍初時紀律嚴明,進北京後便即,當屬事實,否則不致成功後便即一敗塗地。以下所錄爲《明季北略》一書中若干記載:(文中所謂“賊”指闖軍而言,可見作者極有偏見。)○昧爽,陰雲四合,城外菸焰障天,微雨不絕,霧迷,俄微雪,城陷。或謂先有人伏內,通太監曹化淳弟曹二公內應開門;一雲:太監王相堯率內兵千人出迎賊。賊將劉宗敏整軍入,軍中甚肅。……太監曹化淳同兵部尚書張縉彥開彰義門迎賊。……大抵京城之陷,多由奸人內應耳。……已而賊大呼開門者不殺,於是士民各執香立門,賊過,伏迎,門上俱粘“順民”,大書“永昌元年順天王萬萬歲”。○賊盡放馬兵入城,亂入人家。諸將軍望高門大第,即入據之。劉宗敏據田宏第,李牟據周奎第。○掌書宮人杜氏、陳氏、竇氏爲自成所取,而竇氏尤寵,號竇妃。又有張氏,亦嬖之。自成集宮女分賜隨

來諸賊,每賊各三十人。牛金星、宋獻策等亦各數人。○四月初一日,宋獻策雲:“天象慘列,日色無光,亟宜停刑。”初七日,自成過宗敏第,見庭院夾三百多人,哀號半絕。自成雲:“天象示警,宋軍師言當省刑,宜酌放之。”此中縉紳十一,餘皆雜流武弁及效勞辦事人。釋千餘人,然死者過半矣。○賊初入城,不甚殺戮。數日後大肆殺戮……賊兵滿路,手攜麻索,見面稍魁肥,即疑有財,繫頸徵賄。有中途借貸而釋者,亦有押至其家,任其揀擇而後釋者。若縛至劉宗敏僞府便無生理。

○賊初入城時,先假張殺戮之禁,如有淫掠民間者,立行凌遲。假將犯罪之寇殺死四人,分爲五段,據稱以淫殺之故也。民間誤信,遂安心開店市,嘻嘻自若……四五日後恣行殺掠。先令十家一保,如有一家逃亡,十家同斬。十家之內有富戶者,闖賊自行點取籍沒,其中下之家,聽各賊分掠。又民間馬騾銅器,俱責令輸營,於是滿城百姓,家家傾竭。○賊兵初入人家,曰借鍋爨。少焉,曰借牀眠。頃之,曰借汝妻女姊妹作伴。藏匿者,押男子,遍搜,不得不止。愛則置樓馬上。有一賊挾三四人者,又有身摟一人而餘馬挾帶二三人者。不從則死,從而不當意者亦死。一人而不堪衆嬲者亦死。安福衚衕一夜婦女死者三百七十餘人。降官妻妾,俱不能免。……賊將各踞巨室。籍沒子女爲樂,而士兵充塞巷陌,以搜馬搜銅爲名,沿門淫掠。稍違者,兵加其頸。門衛甚嚴,即欲脫免,不

可得也。不顧青天白日,恣行淫戲。

○賊無他伎倆,到處先用賊黨扮作往來客商,四處傳佈,說賊“不殺人,不愛財。不姦淫,不搶掠,平買平賣,蠲免錢糧,且將官家銀錢分賑窮民,頗愛斯文秀才,迎者先賞銀幣,嗣即考校,一等作府,二等作縣。”……於是不通秀才皆望做官;無知窮民皆望得錢;拖欠錢糧者皆望蠲免。真保間民謠有“開了大門迎闖王,闖王來時不納糧”等語,因此賊計得售。

○賊兵入城者四十餘萬,各肆擄掠。自成或禁止,輒譁曰:“皇帝讓汝做,金銀婦女不讓我輩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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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山幽花寂寂 水秀草青青第十四回 劍光崇政殿 燭影昭陽宮第二回 恩仇同患難 死生見交情第十七回 青衿心上意 彩筆畫中人第十七回 青衿心上意 彩筆畫中人第八回 易寒強敵膽 難解女兒心第四回 矯矯金蛇劍 翩翩美少年第十二回 王母桃中藥 頭陀席上珍第十三回 揮椎師博浪 毀炮挫哥舒第七回 破陣緣秘笈 藏珍有遺圖第六回 逾牆摟處子 結陣困郎君第十五回 纖纖出鐵手 矯矯舞金蛇第二回 恩仇同患難 死生見交情第九回 雙姝拚巨賭 一使解深怨第三回 經年親劍鋏 長日對楸枰第八回 易寒強敵膽 難解女兒心第十六回 石岡凝冷月 鐵手拂曉風第二回 恩仇同患難 死生見交情第一回 危邦行蜀道 亂世壞長城第十八回 朱顏罹寶劍 黑甲入名都第十八回 朱顏罹寶劍 黑甲入名都第十八回 朱顏罹寶劍 黑甲入名都第十七回 青衿心上意 彩筆畫中人第三回 經年親劍鋏 長日對楸枰第十九回 嗟乎興聖主 亦復苦生民第十六回 石岡凝冷月 鐵手拂曉風第七回 破陣緣秘笈 藏珍有遺圖第六回 逾牆摟處子 結陣困郎君第二十回 空負安邦志 遂吟去國行第十八回 朱顏罹寶劍 黑甲入名都第十七回 青衿心上意 彩筆畫中人第十三回 揮椎師博浪 毀炮挫哥舒第十五回 纖纖出鐵手 矯矯舞金蛇第九回 雙姝拚巨賭 一使解深怨第十八回 朱顏罹寶劍 黑甲入名都第四回 矯矯金蛇劍 翩翩美少年第九回 雙姝拚巨賭 一使解深怨第七回 破陣緣秘笈 藏珍有遺圖第五回 山幽花寂寂 水秀草青青第十一回 慷慨同仇日 間關百戰時第八回 易寒強敵膽 難解女兒心第十八回 朱顏罹寶劍 黑甲入名都第三回 經年親劍鋏 長日對楸枰第一回 危邦行蜀道 亂世壞長城第十一回 慷慨同仇日 間關百戰時第十七回 青衿心上意 彩筆畫中人第二十回 空負安邦志 遂吟去國行第十五回 纖纖出鐵手 矯矯舞金蛇第二回 恩仇同患難 死生見交情第十二回 王母桃中藥 頭陀席上珍第九回 雙姝拚巨賭 一使解深怨第十一回 慷慨同仇日 間關百戰時第六回 逾牆摟處子 結陣困郎君第十四回 劍光崇政殿 燭影昭陽宮第二十回 空負安邦志 遂吟去國行第七回 破陣緣秘笈 藏珍有遺圖第十一回 慷慨同仇日 間關百戰時第十七回 青衿心上意 彩筆畫中人第五回 山幽花寂寂 水秀草青青第九回 雙姝拚巨賭 一使解深怨第十一回 慷慨同仇日 間關百戰時第十六回 石岡凝冷月 鐵手拂曉風第十七回 青衿心上意 彩筆畫中人第十一回 慷慨同仇日 間關百戰時第十二回 王母桃中藥 頭陀席上珍第三回 經年親劍鋏 長日對楸枰第十六回 石岡凝冷月 鐵手拂曉風第十八回 朱顏罹寶劍 黑甲入名都第一回 危邦行蜀道 亂世壞長城第二十回 空負安邦志 遂吟去國行第四回 矯矯金蛇劍 翩翩美少年第十八回 朱顏罹寶劍 黑甲入名都第二十回 空負安邦志 遂吟去國行第十五回 纖纖出鐵手 矯矯舞金蛇第二回 恩仇同患難 死生見交情第四回 矯矯金蛇劍 翩翩美少年第十二回 王母桃中藥 頭陀席上珍第七回 破陣緣秘笈 藏珍有遺圖第九回 雙姝拚巨賭 一使解深怨第十六回 石岡凝冷月 鐵手拂曉風第十五回 纖纖出鐵手 矯矯舞金蛇第六回 逾牆摟處子 結陣困郎君第十三回 揮椎師博浪 毀炮挫哥舒第三回 經年親劍鋏 長日對楸枰第九回 雙姝拚巨賭 一使解深怨第一回 危邦行蜀道 亂世壞長城第一回 危邦行蜀道 亂世壞長城第一回 危邦行蜀道 亂世壞長城第五回 山幽花寂寂 水秀草青青第六回 逾牆摟處子 結陣困郎君第九回 雙姝拚巨賭 一使解深怨第十二回 王母桃中藥 頭陀席上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