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涼谷膳堂。
門外,夜黑,風急,小雨。
深夜而至的一行越女,撐傘立於門外,領頭進門的鎏金牌越女,聽完歐陽戎的話語,微微皺眉。
有些深邃眸子來回打量着面前這個面相老實的年輕男子。
相比於劍澤幾座膳堂內的其他庖丁,歐陽戎算是最年輕的了,而且還是男子身份。
諸如孫氏、朱氏,掌勺庖丁們大多是大娘大嬸。
就在這時,她身旁的一位銀牌越女湊近到耳邊說:
“李師姐,這事蘭堂那邊有過報備,此子年輕,情況卻有些特殊……但還是符合要求的……”
李師姐安靜聽師妹說完,眸子盯着歐陽戎看了會兒。
歐陽戎與她對視片刻,抱拳道:
“仙子謹慎些好,這些飯菜,我等已經提前試吃過了,可以再試吃一次,以防萬一。”
李師姐看了會兒他,沒有理會這言語,轉過頭去,朝身旁師妹開口。
語氣似是有些不滿:
“只是做些齋飯而已,如此簡單,又不需要多好的廚藝,一切從簡即可,用得着這樣麻煩的換人嗎?況且,萬一女君吃習慣了以前的齋飯呢?
“畫蛇添足之舉,若女君問起,我會如實去說。”
李師姐輕哼一聲,這一番言語不知是說給歐陽戎聽的,還是說給剛剛插話的玉堂師妹和身後跟隨的幾位玉堂師妹們聽的。
亦或是……不在場的某位小師妹聽的。
她這一番表態的話語,有點道道的。
場上不乏聽出來的人。
歐陽戎從始至終面不改色,眼睛望着李師姐,似是等待她回覆前面那個“試吃飯菜”的問題……對於她後面的話,像是沒有聽到。
吳翠擡頭,飛速看了眼這位李師姐的神色。
旁邊,守門的一位庖役大娘,性子熱心,又不明場上氛圍。
不合時宜的幫襯了一句:
“仙子,洪氏確實身子有些不舒服,她自己說的,也是主動告假退的。許是年紀上來了,都有些小毛病,咱們自己身子不舒服不要緊,可不能影響了仙子和神女的吃食,這是頭等大事……
“這位柳小兄弟,您們別看着他年輕,卻是個好廚子哩,聽說以前是被竹堂考覈篩下來的,上山的身世肯定清白。
“他熬得雞湯,六神女還有蘭堂那邊的李小仙子都愛喝,廚藝也是有目共睹的,諸位仙子常年在谷內潛修或許不知,柳小兄弟的一些事蹟在谷外可出名了,絕非浪得虛名,這次能調來夜班挺好哩,改善下谷內伙食。”
此言一出,膳堂內外稍微安靜了會兒。
熱心的庖役大娘滿臉笑容,打着哈哈。
不過李師姐等人卻沒有笑,氣氛稍微有些尷尬。
熱心大娘似是也察覺到不對,四望了左右,欲言又止。
“走吧。”
李師姐突然開口,轉身經過幾位銀牌師妹身旁,帶頭走出大門,撐傘而去。
出門前,她丟下一句話,似是在答覆歐陽戎:
“試吃就不必了,用不着你們來。記住,夜裡的齋飯一切如舊,不要畫蛇添足,在清涼谷裡,好廚子的標準可和外面不同,五女君清心寡慾,玉堂也要清心寡慾,潛心修煉,只吃齋飯。”
全程靜止原地的歐陽戎,終於動了,走到門邊,木訥抱拳:
“受教了。仙子們慢走。”
李師姐頭也不回。
人羣中只有一位銀牌越女回頭看了眼他。
一行玉堂越女,手提食盒,撐傘前行,消失在黑濛濛的雨幕中。
歐陽戎回到竈臺邊。
那熱心大娘疑惑問:“怎麼感覺仙子們不開心。”
其他庖役也有些困惑神色,人羣中,吳翠看了眼一言不發的歐陽戎。
這些玉堂仙子們取走齋飯後,清涼谷膳堂算是閒了下來。
不過他們還不能走,得等那些玉堂仙子用膳完畢,取回碗筷。
清涼谷很大,一來一回的,忙完這些,估計得到後半夜了。
歐陽戎主動收拾起了竈臺,吳翠走來,打了個把手:
“我來吧。”
歐陽戎不語,也不閒着,一起幫忙。
這也是爲何,那些庖役大娘願意爲歐陽戎熱心說話,他雖然是掌勺庖丁,管理值夜的她們,但是一點也沒有架子,從不像孫氏那樣,喝令使喚人,大娘們自然是怎麼看怎麼順眼。
吳翠埋頭幹了會兒活,某刻,淡淡說:
“應該問題不大,這位李仙子可能只是嚇唬下人,五神女蘭心蕙性,很少很少會去爲難咱們這些雜役,而且這位神女和其他神女不一樣,不理俗務,說直白些,就是不管事的,潛心修煉。
“谷裡的玉堂,也是如此風格……李仙子可能是不喜變化,才說那些氣話。”
“嗯,多謝指點。”
歐陽戎眼皮都沒動一下,手掌在庖丁圍裙上擦了擦,說:
“玉堂仙子人數不多吧,咱們這點人準備的齋飯都夠吃了。”
許是歐陽戎鎮定表現,讓吳翠高看了一眼,稍微有了些談性:
“人數不多,因爲玉堂很特殊,和秋堂、蘭堂、草堂都不同,不管宗內事務,也不分配任務,它在清涼谷內,遠離谷外喧囂,自成一方小天地……
“這是女君殿賦予玉堂仙子們的特權,由最清心寡慾的五神女執掌此堂,進入玉堂,只需要做好一件事就行。”
歐陽戎想了想,插話:“只顧修行?”
“嗯,沒錯,只需要清修即可,不顧一切的衝擊修爲境界,或攀登劍術之巔……也因此,玉堂在某種意義上,是宗內越女心中最尊貴的堂口之一,但入選條件,比咱們參加的那些考覈還要嚴格,能被選進去的,在本宗越女之中都是百裡挑一的角兒。”
歐陽戎若有所思,不知是想到了什麼,問:
“爲何是設在這清涼谷裡,裡面是有什麼特色的嗎?”
吳翠望了望左右,見無人關注,她輕聲道:
“清涼谷是本宗聖地,裡面……有書閣、藏洞、劍刻等重要修煉資源。歸玉堂看守,谷外各堂仙子們,想要借閱典籍,或者取用寶物,都需要向玉堂申請,才能短暫入谷。
“比如一些接近破境的仙子,會申請進來清修一段時間……”
歐陽戎看見吳翠臉色露出一些豔羨臉色,她望着窗外的山谷夜色道:
“近水樓臺先得月,玉堂仙子們的修爲,也是整個劍澤諸多堂口中,總體水平最高的,雖然沒有常外出的秋堂仙子們有實戰經驗,但是修爲卻總體超出一大截。”
“明白了,類似鎮上讀書的學堂。”
歐陽戎點點頭,看了眼她放在一旁的那本嚐嚐翻閱的小冊子。
他忽然說:
“所以,這就和你一樣,待在清涼谷膳堂,也算近水樓臺先得月。”
吳翠安靜了下,看着他,語氣生硬道:
“你也是,柳阿良,你也想近水樓臺先得月。”
歐陽戎模棱兩可,卻是實話:
“我要的和你不一樣。”
吳翠露出不太信的神色,說:
“連那李仙子都看出來變動的不對勁了,你還想糊弄我呢。”
歐陽戎不答,收拾完竈臺,歇了口氣,朝吳翠似是隨口一問:
“她們每夜都來取飯?”
“基本都是。”
歐陽戎又問:“齋飯吃完,碗筷她們也會自己送出來,不需要咱們去取?”
“嗯。”
吳翠頓了頓,看了眼門外,又說了句:
“今夜肯定是了。”
“爲何是今夜?”
吳翠指了指門外的夜雨:
“在落雨呢,谷內的山路泥沙俱下,我們進去危險,只有玉堂仙子們才能穿梭自由,不會讓咱們進去取送的。”
歐陽戎不由的挑眉。
吳翠在清涼谷膳堂待的久,平日裡瞧着也愛緘默觀察,顯然對這些門道很清楚。
歐陽戎似是自語般的問:
“基本不行,那就是有些情況下可以了。”
吳翠看了看他,沒有回話。
歐陽戎指了指她手邊那本小冊子:
“我聽人說過你的事,你進去送飯過,這本劍譜就是谷內仙子給的。”
“是神女。”吳翠打斷,並強調:“五神女。”
歐陽戎笑了下:“哦,是五神女。”
吳翠皺眉問:“是朱大娘說的吧,就她最愛八卦,一張碎嘴。”
歐陽戎不答,只是接着問:
“你進去過幾次,只有那這一次嗎?”
吳翠不答,盯着他說:
“你還說沒有所求,你一直問我,就是在打探。”
歐陽戎搖搖頭:“我是說所求不同。私心誰沒有,不然也不會上山了。”
吳翠問:“那你說說,你私心是什麼?”
歐陽戎含笑,半真半假:
“做最厲害的廚子,讓劍澤裡的神女們,個個都嚐到我的做飯好手藝。”
吳翠板着臉:
“你覺得我會信嗎?”
歐陽戎點頭:“說了你也不信,所以還不如不說。”
繞來繞去,吳翠聽完,像是有些不高興,轉頭做事,不想理他。
歐陽戎心中失笑,解下圍裙,走到門邊,門口屋檐上掛着一連串雨水做的珠簾。
他盯着清涼谷方向的漆黑雨幕,陷入些思索。
很顯然,吳翠說的基本不行,裡面暗含的那個可能,就是前幾日諶佳欣讓他安靜等待的機會。
只不過,和沒有背景純靠運氣的吳翠不同,歐陽戎上面有人,嗯,谷內有人。
有個靠山,自然什麼事都能便捷加快。
歐陽戎籠袖站在檐下,望着遠山,傾聽雨聲。
膳堂裡面,吳翠餘光掃過了門口,突然間,再度扭頭,眼神盯着門外青年的消瘦背影,一時間看的有些出神。
不知爲何,這背影剛剛給她一種陌生的感覺,讓她第一時間誤以爲是陌生青年,仔細一看才發現是柳阿良的衣飾。
剛剛的那一眼,青年背影如峭壁千仞般挺拔,不像是一個普通的木訥青年能擁有的。
若是硬要形容,有點像是她曾有幸見過幾位神女,她們的背影也有類似的獨特氣質。
這種背影氣質怎麼會出現在一個青年廚子身上?
可一想到柳阿良正面那張木訥臉龐,吳翠不禁搖了搖頭。
這個柳阿良,正面和背面單獨拎出來看,氣質風格有些判若兩人,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熬夜幹活產生的幻覺……
歐陽戎並不知道背後膳堂內吳翠的心中所想,他籠袖觀雨的同時,心裡又覆盤了一遍剛剛李師姐爲首的一行玉堂越女的言行舉止。
很顯然,諶佳欣也是玉堂成員之一,身爲五女君嫡傳弟子,在玉堂內的身份還要尊貴特殊一些。
但是以她目前還未八品、剛剛入堂的粗淺資質,還不足以在玉堂內呼風喚雨,一呼百應。
從吳翠的描述中可知,這玉堂就類似一座學府,是一個講究修爲與實力高低的純粹之地。
哪怕是你是女君的嫡傳弟子,若是修爲低下,不顯天賦,也會被人看低。
所以眼下玉堂內部,能在資質修爲上壓着諶佳欣一頭的師姐不少。
畢竟,都是百裡挑一進來的天賦女修,憑啥慫人一頭?
從剛剛那個李師姐的言語態度,就能看出一些端倪了。
而且,依照歐陽戎與諶佳欣這幾次見面,相處下來的感受與經驗。
以諶佳欣那張揚傲氣的性子,還有控制慾,在玉堂裡面,肯定是師姐緣不太好的。
她又不像阿青,安靜懂事,乖巧良善,惹師姐師尊喜愛。
估計有不少類似李師姐的玉堂越女,覺得這位新來的小師妹不討喜。
盛氣凌人不說,還喜歡打着五女君的名號,行事橫行霸道,四處插足玉堂事務。
其實,若是五女君會管事那還好,至少都在眼皮子底下,諶佳欣和玉堂師姐們都會收斂些。
可是,就如吳翠說的,連她都知道,五女君清閒寡慾,蘭心蕙性,不愛管事。
缺了這一層約束,這玉堂裡自然熱鬧。
歐陽戎眼前又閃過李師姐那副皺眉眼神,點了點頭,覺得分析的八成沒跑了。
不愧是你啊諶佳欣,在新一屆越女考覈中撕完了逼,又跑去主打清修的玉堂撕逼了,一路“戰鬥”是吧,難怪這麼喜歡“拉幫結派”,爬來收他這“小弟”呢。
攤着這麼個臨時隊友,歐陽戎一時間,也不知道是該喜還是該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