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詔軍的援軍來的很快,翌日,天光破曉。
一支數千人的隊伍就出現在了金馬寨之外,而且根本不歇,就對金馬寨發起了進攻。
望樓上,趙懷安登高遠眺。
最先映入眼簾的不是這支齊整的南詔軍,而是陣前立下的數百支竹竿,上頭赫然懸掛着一顆顆頭顱,在大風中搖擺。
趙懷安看着就覺得是昨夜放走的數百俘虜,心裡咋舌:
“這幫南詔人對自己人也有夠狠的,砍掉拇指也就是提不了刀,但也不是純廢人,就說砍了就砍了。”
然後他就觀察這支隊伍。
別說,有了陣前數百顆人頭在,這支南詔軍盡顯殺氣。全軍分成三塊,左中右一字排開,步騎車皆備,旗幟招展。
前面還有大量的雜軍,隨夫,趙懷安見之服飾,都是唐人,都是被南詔軍掠來的。
這些被掠來的鄉夫舉着牌盾、覆土車,在南詔軍監軍隊的命令下,正烏央烏央往金馬寨衝來。
這些人被後頭刀槍逼着,只能推着車,扛着土袋往前衝,嘴裡用各種鄉音喊着,試圖喚醒金馬寨唐軍的同情。
可惜啊,保義都的成分複雜到趙懷安這個創始人都要理半天,潰兵、悍匪、山棚、壯勇,什麼都有,但偏偏就沒有附近出身的。
所以這些雙流附近的鄉夫們可算是拋媚眼給瞎子看了,隨着各隊將的吩咐,數不清的弩箭就從寨壁上射出。
趙懷安出雙流,不知道帶了多少車箭矢,昨日又從南詔軍寨裡又搶了一批,所以軍中弩兵們射起來是一點不帶省的。
因爲軍寨壁長度只夠百人站着,所以每次箭矢大概在百支左右,可經不住它連綿不絕啊。
趙懷安在營寨的南面,也就是南詔軍主攻的正面,配置了三百人,前頭百人是弩兵,後頭二百人都是營中丁壯,平均一個弩兵配了兩個裝弩手。
前頭將弓弩射完,就扔給後頭上弦,然後再接過上好的,繼續拋射。
就這樣,在短短一百五十步到二百步的位置,形成了一道死亡天幕,不斷有鄉夫被射死在這段通道。
保義軍的果斷和同伴的死,完全嚇住了後方的鄉夫們。
他們不敢再往前,而是開始在二百步的位置磨洋工,完全不管後頭南詔軍在大喊大叫。
這就是人,他會思考,會害怕,既然上前也是死,爲何還要跑着去送死呢?
後頭的南詔軍對此也不意外,他們也沒指望這些人能填平護寨河,說白了,就是讓這些一錢漢去耗箭矢的。
隨着敵軍旗幟翻飛,一陣密集的鼓點中,從左邊方陣中涌出一支部隊,人數在二三百人左右。
和剛剛的鄉夫一樣,他們也扛着牌盾,推着小車,然後衝上來填溝,動作麻利快速。
此時,金馬寨上,負責守壁的張歹激動大喊:
“弟兄們,南詔狗奴衝上來了,給咱好好的殺。”
說完,張歹自己還射了一箭,一看沒中,恨得大罵。然後就從旁邊搶過來一把弩,一箭正中,這才高興作罷。
金馬寨這邊箭如雨下,那邊南詔軍步履艱難,雖然有盾車在前,但依舊有軍士中箭倒地。
這支南詔軍的制度性明顯要更強,每每有軍士倒地,後頭就會有南詔軍舉着牌盾將傷員拖回來。
這一幕全部都被望樓上的趙懷安看到了,他思量了一下,將何文欽喊了過來:
“大郎,你去前頭和張歹說,把敵軍放到壕溝邊再射。”
何文欽拎着鐵牌,爬下望樓,然後一路舉着鐵牌大喊:
“軍令緊急,速速避讓。”
營寨空地上正休息的軍士紛紛讓開通道,讓何文欽衝上了南面營壁。
當何文欽爬上來的時候,木板上的張歹正興奮大射,忽然看到都將身邊的門徒,忙問:
“何事?”
何文欽先將鐵牌給張歹看,然後口述:
“將令,把敵軍放到壕溝邊再射。”
張歹對這令摸不準頭腦,將鐵牌接過摸了一遍,皺眉問了句:
“都將沒說原因?”
這下子何文欽反而皺眉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同類型相斥一樣,這個出自山棚家族的何文欽很是看不慣張歹這個老匪,哼了句:
“聽令就是,哪那麼多話。”
聽了這話,張歹嘴角一咧,乜看了一眼何文欽,將鐵牌丟回去,輕蔑道:
“知道了。”
然後轉頭不理會何文欽,對身邊的扈兵吩咐:
“你去營壁上跑一圈,讓大夥把賊軍放到溝壑邊再打。”
木牆不長,那個和張歹一起出來的扈兵聽了令,直接就在牆邊,邊跑邊傳話。
看着所隊都不明所以的樣子,張歹橫了一眼邊上的何文欽:
“咋?給你一把弩,也來射一射?”
何文欽冷着臉,抱拳下去了。
等何文欽一走,張歹臉就黑了下來:
“狗東西,有你好受的。”
說完,他就大喊一聲:
“兄弟們,將賊放近了打。”
……
趙懷安在望樓上繼續觀察着,看到南詔軍推着覆土車固然進到了一百五十步內,暗自點頭,然後就看到何文欽一臉不快的上來了。
趙懷安並不理會這些,而是繼續觀察寨外,等待張歹那邊的反擊。
但何文欽上來後,直接就抱怨道:
“都將,那張歹聽了後,很是怪話,怨懟得很。”
趙懷安不搭腔,只是在看營外。
在那裡,敵軍見箭雨小了,果然開始衝奔向前,很快就和後方的隊伍拉開了差距。
等到了壕溝邊,那些南詔軍紛紛開始將車裡的土袋扔向壕溝,但出頭就被箭矢攢射在了地上。
後頭的南詔軍想繼續舉盾營救,要將傷員往後拖,可這一段路是在弓弩射程內的,於是不僅人沒救到,他們也被密集的箭矢射傷在了一百五十步以內。
就這樣,這一段路哀嚎不止,軍陣那邊的南詔軍不敢上前營救,只能留這些傷員在戰場上流血哀嚎。
身後的哀嚎刺激了前頭壕溝邊的南詔勇士,當即有幾個就要從壕溝邊游過去,這麼窄的壕溝,還不是隨便巴拉兩下就過去了?
可誰知道,這些人一下護寨河,直接被裡面的鹿角、木刺扎破了腳掌,然後因施展不開,直接淹死在了壕溝裡。
一時間,前後皆是哀嚎,南詔軍士氣再不如之前那般氣勢如虹。
……
也是看完這些,趙懷安才轉頭看向了何文欽,皺眉:
“你是說張歹有怪話?還怨懟?”
何文欽有點心虛,但還是點頭說道:
“我傳都將令,那張歹似乎不認同。”
趙懷安點頭,忽然問了句:
“哦?那他如何說的?”
這一點何文欽不敢欺騙,照實講了:
“都將沒說原因?”
趙懷安聽了這個,點了點頭,然後臉就拉下來了:
“所以後面這些話都是你說的?”
何文欽一下子就急了,連忙解釋:
“都將,那張歹聽了你令不先執行,反而還要反問一句?這不是心裡不認同都將嗎?”
但趙懷安淡淡說了句:
“我不要你以爲,我要我以爲。我認爲張歹說的沒錯,反而你在這搬弄饒舌。”
說完,趙懷安將佩刀丟給了何文欽。
何文欽嚇的人都僵了,以爲師父是讓他自戕。
卻不想趙懷安下一句就是:
“在後面呆久了,倒是養成了口條,去,拿着我的刀,直接去陷陣隊,一會衝鋒你帶頭。”
何文欽這才舒緩一口氣,不敢再辯解,舉着趙懷安的佩刀,磕頭下去了。
那邊下去,趙懷安搖了搖頭,把目光繼續看向了寨外戰場。
……
這邊何文欽匆匆下去,絲毫不見喪氣,有隨他一起留下的何家寨的伴當看到的,滿肚子疑惑。
等隨何大到了人少的,此人終於才忍不住問了:
“大郞,都將這般訓斥,大郎難道一點不慌嘛?”
卻見何文欽正將趙懷安的佩刀別在腰間,然後問了句:
“訓斥我,還會賜我佩刀嘛?”
這人愣了一下,想說這不是讓你去陷陣隊做選鋒嗎?
何文欽拍了拍伴當的肩膀,什麼都沒說,然後去了南寨那邊坐着馬紮上的一羣鐵甲武士那邊,他們正是此戰選出的陷陣隊。
……
趙懷安雖然依舊在觀察敵陣動向,但心裡依舊在煩。
他訓斥何文欽的話固然是真心的,但難道何文欽說的就沒道理嗎?當然有道理。
在一定程度上,張歹的確沒有無條件服從他的命令,雖然他需要得知原因也沒錯,但如果每一個命令都需要解釋,那他趙大的權威在哪裡?
趙懷安沒有任何幻覺,在這殘酷的時代,在講究權力的軍中,他必須要樹立權威,不然他隨時會被部下出賣。
不過趙懷安也不會因此處罰張歹,他能看出張歹的潛力,這件事只會讓趙懷安更加清醒,那就是現在的他,威望還不夠!
正想着,金馬寨外,南詔軍忽然金聲大作,此前還在出擊的南詔軍忽然就撤了下來。
正當趙懷安疑惑時,敵陣忽然衝出一將,後面有五六個人,將一捧軍旗扔在了地上。
然後就聽那將衝着趙懷安這邊大喊:
“敵將聽好,雙流已破,你還要負隅頑抗?不識天兵嗎?”
此言一說,後面那些武士紛紛將手中的旗幟搖起,正是留在雙流的外藩諸軍旗幟。
一時間,金馬寨內,鴉雀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