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于嶽抿了一口酒,平淡地說出了一個重磅消息:
“朝廷的援軍已過南鄭,最晚正月初便可至成都。”
趙懷安皺眉,這不應該是個好消息嗎?怎麼鮮于嶽語氣反而這麼惆悵?
忽然,他想到那一日王鐸和自己說的,節度使牛叢可能要倒的事,忙問了一句:
“節度使要換了?”
鮮于嶽嘆了一口氣,將酒杯頓在了案几上,蕭索道:
“白朮水一戰,節度使牛叢再無希望,被撤換是遲早的事,可偏偏領軍出征的是高駢高使相,這就麻煩了。”
趙懷安不認識什麼高駢,只是聽鮮于嶽在那介紹,然後他就按照自己理解提煉了三個點。
一個就是此君是名將之後,是南平郡王高崇文的孫子。
而一說到這個高崇文,鮮于嶽這個本地土豪是頗爲推崇的,因爲正是此君在當年平定了劉闢之亂,能對成都秋毫不犯,稱一句名將不爲過。
二個就是此君世爲神策軍將,與中尉宦官們的聯繫很深,換言之,這高駢在中央有人,是個背景通天的大手子。
三個就是此君軍功卓著,十年前,南詔侵安南,正是此君領兵南下收復安南,之後更是憑藉此功在今年宣麻拜相,授同平章事,一躍而爲使相。
可以說,這樣一位朝廷大佬入援成都,鮮于嶽是又喜又憂。
雖然老嶽沒說爲何?但諳熟人事的趙懷安,馬上就明白原由了。
像鮮于嶽這樣的本土世家子弟,那既怕節度使是個廢物,也怕節度使是個精明強幹的。
而像高駢這樣的朝廷使相,一旦到了成都,基本上沒有任何勢力可以和他制衡,直接就有掀桌子的能力。
可以這麼說,一旦高駢來成都,那就是三巨頭時代的落幕。
趙懷安給鮮于嶽斟上酒,勸了一句:
“老嶽,也無需多憂,如高使相那樣的人物又能在成都留多久呢?終究還是要回長安的。”
鮮于嶽將酒一飲而盡,嘆了一口氣:
“二弟,你不瞭解箇中關係,那就是咱們現在的節度使是中尉大璫田令孜的人,而那高駢高使君則與田令孜有舊怨,一旦他爲節度使,必然要清理牛使君的舊人。”
而說到舊人的時候,鮮于嶽直接就看向了趙懷安。
趙懷安指了指自己,哂笑:
“老嶽,我算哪門子節度使舊人,就一底層粗漢,那牛使君長什麼樣我都不知道,現在連個縣署幕府都進不去的,也配叫高使君報復嗎?大兄,你可別嚇我。”
鮮于嶽臉一紅,也不知道是不是酒意上頭了,他搖了搖頭:
“二弟啊,你太小覷自己了,自白朮水一戰,軍中誰不知道有個呼保義?今日的軍會上,那兗海將田重胤就爲你請功,且爲陷陣、斬將、奪旗,三功。所部上陣上獲。”
趙懷安一聽這個,腰直起來了,捻着鬍鬚:
“那老田真仗義,不枉我救他兗海軍。”
鮮于嶽笑了,但再次搖頭:
“只是可惜諸將不允啊,最後楊帥無奈,只能做罷。”
趙懷安的笑容在臉上凝固了,接着破口大罵:
“這不迫害忠良嘛?啊?有功不賞,以後還有誰賣命?”
鮮于嶽嘆了口氣,欲言又止。
這邊趙懷安一看老嶽的表情,心裡就咯噔,合着老嶽這意思,這還不是最壞的消息?
他勉強笑了一下,問:
“老嶽,到底還有啥事,你一併講了,好不爽利。”
鮮于嶽用手擦了擦臉,嘆氣:
“二弟,剛不是說你是牛使君的舊部嘛,還在軍中有聲名,一旦高駢南下,必要害你,所以你必須早做準備。”
趙懷安不吭聲,他也是玲瓏心了,如何聽不出這話頭後的意思。
那邊鮮于嶽繼續說道:
“而這個準備就是需立軍功,而且還是要讓高駢都矚目的軍功,那高駢人很跋扈,但卻是個愛豪傑的,一旦入了他的眼,所謂牛叢的舊人,壓根不重要。”
趙懷安搭了這個腔,但語氣生硬:
“老嶽,那何是矚目的軍功?又如何能得高使君青眼。”
鮮于嶽不在乎趙懷安的脾氣,而是直接以酒代墨,在岸几上畫了雙流附近的地形。
其中他在雙流的西南面,單獨畫了一條長河,指着說道:
“二弟,此河正是金馬河,爲雙流西北之防線,此次軍議,一個重要的事情就是要分城中兵到金馬河立寨。”
爲了防止趙懷安不懂,鮮于嶽跟他說了守城的一個重要原則,那就是守城先守寨,如此才能化被動防禦爲主動防禦。
但問題來了,當時潰兵奔雙流,壓根沒想過要在這堅守,是大將楊慶復帶兵攔諸軍,要在雙流堅守。
現在,楊慶復要在外頭金馬河立寨,但沒寨,要自己立。
可南詔軍就算再慢,這幾天也該抵達雙流了,到時候堅寨未立,大軍暴於曠野,遇敵得勝之師,那不是取死之道嗎?
所以一番軍議下來,諸將都在聽,但沒一個攬下這活的。
而楊慶復也沒辦法,他嫡系是成都突將,萬不會將之陷入危地,而他只是川西藩鎮的大將,又無節度外藩鎮的權力,所以一時間也真的沒人可派了。
而鮮于嶽這次過來,除了是因爲趙懷安找他,也是想說一說這個情況。
他非常認真看着趙懷安:
“二弟,諸將只看見危險,卻沒看見機遇。如今高使相的援軍已至新鄭,須臾就能入成都。所以看似危險,其實只要能堅守大寨十餘日,援軍必至,而到時,諸將怯懦,唯二弟忠勇,豈不是正入高使君的眼嗎?”
趙懷安暗罵,這便宜把兄弟是光說好處,壞處是一點不說啊。
想了想,他忽然問了句:
“對了,自入城以後就沒見過宋使君,不知宋使君現在如何?我這邊正好有點土釀,也想獻給宋使君嚐嚐。”
鮮于嶽看了趙懷安,抿着嘴半天,終於承認:
“這也的確是宋使君的意思,他想讓你帶兵出城守砦。”
趙懷安頭搖得和撥浪鼓一樣,氣笑了:
“老嶽,我攏共戰兵沒二百,宋使君讓我出城守砦?那不是要我死嘛?我趙懷安從死人堆爬出來,可不是再去送死的。”
但出乎趙懷安的預料,鮮于嶽聽了後竟然沒有再勸,而是嘆了一口氣:
“二弟呀二弟,你不會真覺得這是推脫的掉的?突將大將楊慶復是我老上官,我素知之,他既然要在金馬河立寨,那最後是一定要做的,而城內諸軍皆不願,那能接此任的,除了無編的潰兵,不就剩下你們土團嗎?”
趙懷安臉黑着,一時間竟然無法反駁。
但他還是憋出了一句:
“幹他娘,這就是逼着我趙大去死?逼着我們土團們去死?”
鮮于嶽今天嘆氣太多了,只因爲他發現再多的心氣、謀劃,在權力面前都毫無意義。
他當然不想趙懷安去送死,這對他鮮于嶽有什麼好處呢?但這種情況下,除了土團能去扛這個事,還有其他選擇嗎?
鮮于嶽的人生信條就是,既然選不了,那就主動接了,那樣反而有其他機會。
他對趙懷安異常誠懇,又似教他:
“二弟,這世道就是這樣,你無跟腳,就算再勇悍,那些好立的功勞會輪到你嗎?非是這種送死的,無人領的,纔會找你。”
“是,宋使君的確對你看重,但他也無法違背衆意,而現在諸軍皆不願出城,除了你們土團還能有誰?與其如此,不如主動領之,反而可以與楊使將多要點兵馬。”
“畢竟楊使將不是讓你們去送死,而是要你們在金馬寨發揮作用的。”
不得不說,鮮于嶽是個好說客,當然也可能是他真的在爲趙懷安着想。
總之,趙大聽着聽着,倒真的聽進去了,他開始思考這事的機會在哪裡。
而這一思考,他忽然發現自己壓根是沒得選。
不論他願不願意,人爲刀俎,我爲魚肉,到時候軍令一下,他在城內,如何敢抗命?
此外,趙大也在思考另一個問題,那就是即便不出城守寨,他在城內就安全嗎?
以目前他對形勢的瞭解,也不會。
自白朮水一戰,他對唐軍的節操已經不抱幻想了,這些人根本不會管他們這些人的死活的,一旦打起來,他所部和那些參與的土團必定要被填在最危險的地方。
數萬人攻城戰,一旦打成血肉磨坊,他這點人連個沫子都起不了就得被吞掉。
而相反,如果聽鮮于嶽的,主動攬下這個任務,他卻可以藉此多要點兵馬、甲仗。
城內的情況趙懷安清楚,像城南那邊的窩棚至少有數千人潰兵、難民,一旦能籠之,必能擴充本部實力。
除此之外,這還有一個好處,那就是可以收穫威望。
諸軍皆退,唯他趙大逆流而上,出城守寨,到時候軍中皆知他趙大是個能抗事,能做事的。
而一旦僥倖讓他守下來,他立即就能獲得巨大的聲望。
來到大唐的這段時間,趙懷安深刻明白,只有威望高,別人纔會看重你,纔會有豪傑主動來投奔你。
就像高仁厚他們,不正因爲聽了他“呼保義”的名號,這才欣然接受王鐸的邀請?
不然他一個兵都不滿二百的保義都如何能收攬這些勇士?
此刻,機遇與危險在趙懷安兩邊閃動,他忽然想起了那句話:
“風浪越大,魚越貴!”
他媽的,與其被友軍賣在城上,不如我趙大帶兵出城守寨,死中求活,那樣至少也是把命攥在自己手裡。
念此,趙懷安將那壺裡的酒一飲而盡,把桌子一拍,大喊:
“賊娘皮,大兄,這個軍令我去領,不就是置之死地而後生!我趙大從死人堆裡爬出來,就不怕再死一次!”
鮮于嶽激動得喊:
“好好好,果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
但話音剛落,趙懷安手掌一豎,哼了聲:
“但我有一個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