側頭看着陰沉沉的天, 雲層似是壓到了頭頂,凜冽中帶着小粒子打在面頰上,疼得陳魚又是一陣顫抖。擡手緊了緊襟口, 想阻隔風的灌入, 卻是無法……陳魚早已沒有了去東跨院的興致, 於是又沿着遊廊行回了書房。
然後又急匆匆趕到了正院, 想接着兒子在變天前回了宅子。
誰想才一走近內堂門口, 就聽着兩道笑聲,陳魚想挑簾的手立時僵在了當場……
跟在身後的青氤自是也聽到了,可是剛剛的慌恐還刻在心上, 縱使再給她幾個膽子這會兒也不敢再開口了,生怕再觸了小姐的雷區, 到時別說什麼罰了, 沒準就直接被送回了臨安也說不定……所以只剩悄無聲息地努力裝不在場了。
陳魚深深幾個吐納, 才總算是將不悅給消化掉了。她深知在老太爺面前的言行是不能露出丁點本性的,有心退回去吧, 這堂屋裡大大小小的奴才十來人,真讓人看着堂堂的當家主母,走到門口又灰溜溜地折回去,這可是好說不好聽的事兒。
一沉再沉了氣息後,陳魚才重新又挑起簾子, 迎着撲面而來的溫暖, 舉步跨過了門檻。
進了屋, 就見着老太爺與陳焱正一左一中地倚在撤了小几的軟塌上, 目不轉睛地盯着容兒在扭着小身子, 嘴裡吐着泡泡。
陳魚將頭轉到了個沒人的地方,狠狠地翻了個白眼兒, 纔算是稍解了心中的不滿,心道這陳家的男人都是什麼惡趣味啊?居然看着嬰孩吐泡泡就能傻笑,居然還聲傳久遠……
心中不由地想着:想得找個人暗暗的點下老太爺,不然真讓一個不足百天的孩子,把老太爺的一世英明給斷送了,可就太冤枉了。要知道老太爺現在雖然不再怎麼理陳家產業上的事務了,可還是實實在在執掌着家主大印的人,是代表着整個陳家的,這等掃盡了威旺的犯傻老頭形象,根本不合他的氣勢嘛,還是當着滿屋子奴才的面,這若傳了出去,老太爺還怎麼見人啊?
若說爲什麼是要找人提點,而不是她親自說呢?這還用問,這等吃力不討好的事情,她陳魚會去做?沒準弄不好就被颱風尾掃到,要直面老太爺暗含着暴力傾向的怒火……還是死道友吧……
陳焱聽到了環佩丁當,率先坐起了身子,看了她進屋,眸中一閃而過了絲窘意,卻只是隨手從一旁服侍的小廝手中拿過杯子,安靜地喝着,並沒有說什麼。
老太爺趁這個空當也在天揚的幫稱下坐了起來,邊任天揚給整理着衣袍,邊問道:“事兒都處理完了?”
陳魚衝着在一邊的奶孃使了個眼色,機靈的奶孃就上前將小少爺抱了起來,邊顛着邊理順了包裹着的被子,轉過了軟屏餵奶去了。
看着兩人的身影被松鶴延年的屏風隔了,陳魚才收回了目光,淺淺笑着坐到了老太爺下手邊的交椅上,待小廝給幾人重新上過了熱茶,才溫順地回道:“是,見過了糧號的陳管事,商量了解決眼下存糧不足的事,牢記着您的教誨,不能虧着了百姓,所以先控制着大戶人家的糧,以防他們趁亂囤積,您看這樣做可以嘛?”
老太爺欣慰地點着頭,嘴上卻是另一番說法,“魚兒的心思沉穩,處置起事情來自然妥貼,爺爺既然將陳家的重中之重交到了你的手上,就是對你有着全然的信任,相信經過了前次的風波,魚兒定會牢記住得失,所以爺爺啊,就可以安心地含飴弄孫了。”
說完還不忘大笑了兩聲,來加強下他的滿足。
陳焱不動生色地瞧着自己的媳婦與爺爺在對談着,一時竟心生出股悽然來,幾曾何時那個仰望着他的小女子,蛻變成了眼前這位不止統領陳家上下的主母,更是能毫不變色地下令打壓大戶人家的糧號大掌櫃……
她的成長,是否有着自己的推波助瀾呢?她的轉變,又是否存在着對自己的失望呢?
祖祠裡的一番話,說得他無顏以對,以前他還不理解她那似是而非的敵意來自什麼,她眸中隱含的怨恨又是什麼……當聽到了她提起了自己踢向她的那一腳,他突然明白了……她什麼都想起來了,所以才收了前情斂了迷戀,不聲不響地將以往當成了負擔,全部丟進了黑暗中,從此以堅韌以傲骨,面對自己這個曾經是需要她倚仗的郎君。
他的放浪,傷了她追隨的目光;他的冷然,毀了她溫情的所託;他的錯待,更是將她一推更推,直到他再也觸及不到的地方。那時不懂,被執念迷了眼睛,看不出她的好,只是放縱着自己脾氣,一而再再而三地傷了她。
如今有心彌補虧欠,卻是尋不着途徑,她已經細細密密地築起了一道心牆,讓他站在她的面前,縱使咫尺卻又天涯。
自己的示好被她有禮且得體地婉拒,一時她就成了鏡中花水中月,遠遠地看着還好,一有心想靠近,就變得面目全非。
陳魚眸光流轉間,掃到了視線在自己身上打轉兒的陳焱,對他心中所想雖不甚明瞭,卻在他的面色上能體查出幾分,只是覺得無趣,也就沒再理會,見老太爺興致還很高,於是想着要開口彙報起進京的收穫。
老太爺作爲家主,自然是不能明白地告訴陳淼可以隨心而做,不光上有皇恩,還要面對旁支的血脈,再說也不能因爲嫡孫的婚事,而牽連到陳家的利益,所以這與皇家聯姻,家主也就從未公開過態度,只是交待要進京待選,然後就再也沒提過。圖留下一幫表親們欣喜若狂,還真當陳家要出個駙馬,來光耀門楣呢。
老太爺的想法陳魚一早就摸準了,只是說,“二爺那會人在宮中,魚兒雖說也進了宮面見了皇后娘娘,有心使了銀子見二爺一面的,後來想想,實在是不合規矩,生怕因爲魚兒的魯莽而連累了二爺,所以也就做罷了。每日裡有寧遠在來回帶着口信兒,也知道二爺的日常都很好,魚兒臨回的時候,寧遠還帶回了二爺的話,說是一切安好,請家主放心,他定當全力以赴絕不會辱沒了陳家,還有……會回家過年。”
老太爺點了點頭,口中稱好。
陳魚淺笑着看着老太爺,今天不知道是心情好還是什麼原因,老人家的精神格外熠熠,立時心念一動,打起四表老爺的主意來。
“爺爺,四表老爺……”陳魚拉長了尾音,一面端詳着老太爺的臉色,一面在仔細地措着詞。
老太爺沒料到陳魚如此的轉折,一時有些回不過神兒來,只是怔怔地看着他。
陳魚見從老太爺面上得不到什麼實用信息,也就把心一橫,反正最多就是再去跪祠堂,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於是就全盤托出,“四表老爺膝下空虛,魚兒想着……能不能尋個聰明伶利的孩子,過繼四房爲子……”
老太爺聽了她的話,眸中精光一閃,隨後沉了臉色,“老四跟你提的?”
陳魚忙擺手,“不是,有次和四表太太閒聊,無意間提到的,魚兒想着自己的先祖也是過繼人爲子的,這也不失一個辦法,所以……”
老太爺沉吟着不作聲,陳魚正想再遊說時,就聽得陳焱開了口,“魚兒不知,陳家對血脈極爲重視,哪一支哪一脈是不能混淆的,這事就算是爺爺允了,怕是到了別的長輩跟前,也要被否了,你還是多勸着點四表太太,這事就算了吧。”
陳魚抿着脣,面對着祖孫兩個的不認同,依舊堅持着自己的想法,見老太爺只是面沉似水,並沒有什麼過激的反應,遂放下了心中的包袱,開口道:“魚兒也知道祖宗家法對嫡庶有別的定義,只是……四表老爺是個什麼樣的人,有沒有不該有的心思,相信老太爺很清楚,又不是說從哪裡隨便找個孩子,只要是在同宗中選出一個來,這也不算是混淆血脈吧?”
陳焱聽着媳婦話中的嗆意,一張臉從白轉黑,雙手死死地握成了拳抵在大腿上,待她說完接口道:“陳家是有庶出男丁在商號裡做事,他們的能力是有目共睹,可那是經過了十數年的磨礪,纔有了今日的成就與威旺,那四表老爺只是一個懶散閒人,從來沒有爲陳家有過什麼貢獻,這過繼之說,又如何能立足?”
聽得出他話中含怨,陳魚只是淡淡一笑,沒再說什麼,只是靜等着家主的抉擇。
老太爺先後打量了兩人,纔開口說道:“老四那個火爆脾氣的確是個問題,待我好好想想吧……”
話音未落,見就陳總管急匆匆地進了屋子,不等站穩,就說道:“大爺房裡的綺玉姑娘落水了……”
陳焱聞言騰地一聲站起了起,忙問到底是怎麼回事。
陳總管用眼尾看了看大奶奶的神色後,纔回道:“今天一早寶珠夫人就差人來報,說是綺玉姑娘怕是患了臆症,想請大夫……午時前後大夫已經看過了,說是心結所至,老奴已經囑了丫頭們要小心侍候,誰成想……”
聽到心結所至四個字時,陳焱又無力地攤回到了塌上,然後就覺得胸口翻騰,嗓子眼發甜……
“大爺……”一陣人仰馬翻的亂過後,大爺被人擡回了院子。
陳魚見着老太爺難得的慌了神,目光放到了地毯上那滴血漬上:
事情似乎並不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