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表老爺垂着眼瞼,斜倚着交椅,手指有一搭沒一搭的點在扶手上,似是在沉吟,又似是在打盹兒。
存不住事兒的四表老爺,在這樣的緘默中先扛不住了,開口叫道:“大哥,您倒是給句話啊,怎的這般不吭氣,難道真要讓我去任那丫頭使喚?”
大表老爺橫了老四一眼卻並沒有出聲,仔細盤算一番,纔開口問道:“你搬進主院也有幾日了,那頭可有什麼動靜沒?”
四表老爺搔了搔光禿禿的前額,費解地皺着一張大餅臉,道:“我家裡頭的,這幾日倒是天天去正房裡求見,卻都被丫頭們擋了回來,說是那丫頭身子欠安着呢,只是不知真的還是假的,這幾天也真沒見着哪位管事總管的往院子裡來,莫不是真的病了?”
大表老爺若有所思地輕敲着桌案,咀嚼着老四話中的意思,終是不得其解,纔再次擡頭,問正在喝茶的弟弟,“老三,你怎麼說?可有打聽出主院裡的消息沒?”
三表老爺聽聞大哥的問話,忙放下手中的茶,恭恭敬敬地回道:“現在主院裡全都是侄媳婦的陪嫁家僕使女,嘴緊着呢,有銀子都使不出去,她現在又極得老太爺的寵,連帶着底下的人也都傲氣着呢,根本不將我差去的人放在眼裡……”
“大哥,您先想法子把我弄出來吧,跟那丫頭住一個院子裡,我氣兒都喘不均,天天淨剩下生氣了,再這樣下去弟弟也撐不了幾日了。”四表老爺見兩位哥哥談着與自己無關的事情,一時按捺不住性子,又開口叫嚷着。
大表老爺無視弟弟的叫囂,轉着眼珠想:那丫頭仗着老太爺護着寵着,連自己的郎君都不放在眼裡,想哄出主院就哄出主院,更不可能把他們這些庶出的血脈當回事兒了,雖然暫時面上還算和和氣氣,可誰知暗地裡打的什麼主意?
只是……那丫頭到底是怎麼想的呢?老太爺再寵又能寵個幾年?一個女子的倚仗還不是自己的男人嘛?每每以爲那丫頭精明得可怕的時候,又總會做出些不按牌理出牌的舉動,來混淆他們的思路,她……到底是精明還是魯莽,到底是有心還是無意呢?
大表老爺揉着發疼的額角,對上了老三的眸光,心下一稟:如今那丫頭身子又矜貴着,如果讓她一舉得男,那往後的日子就更難了。可是……要怎麼做呢?
那日只是想拭探一下,沒想到那丫頭還沒什麼反映,老太爺竟先怒了,驚得他們幾個人亂了方寸,任那丫頭把他們帶進大宅的家僕給換了不說,還將老四這個能衝鋒陷陣的人給要了過去,這是他們老哥幾個想破了頭也沒想到的結果……那丫頭到底要的是什麼呢?
雖說只是在老太爺指示下處置了幾個丫頭婆子,並未真正責難於他們哥兒幾個,可是從老太爺冷下去的眼光不難看出,以後的日子必定是要仔細嚴謹着了……
眼光在幾個弟弟的身上掃了圈:二弟五弟讀書讀得人都跟着迂腐起來,自詡文士清高志節,滿身銅臭的商人身份,縱使在世人眼中豔羨不已的陳家產業也是入不得他二人的眼;六弟淡薄得跟修了仙的道人似的,一身卓然的氣質,讓人都不好拿凡塵俗事去擾了他的清修;七弟是他們兄弟中最有才能的人,現在身負着揚州分號的掌櫃,雖說不上是商界奇才,卻也是能將煩雜的一方產業打理得有條不紊,不止得到了衆多服務陳家多年的管事稱讚,連老太爺都曾親自過問過他處置過的事情;至於三弟,因爲秀芸的關係是跟自己走得最近的一個弟弟,他們都有着共同的目標,就是要把秀芸擡舉到陳家主母的位置,雖然現在看來困難重重,但有着陳焱的心儀卻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四弟……唉,想着除了嘆氣外就沒什麼別的想法了,不想也罷。
“大哥……”三表老爺猶疑半晌才口道:“秀芸被安排在了通院的跨院裡,這終不是個辦法,咱能待在大宅裡的日子可是有限的,如果不能趁着這次的機會將秀芸的名份定下來,那以後怕是再難尋到機會了。”
秀芸今年十六歲了,在一般的人家裡及笄的女兒是不能再留在身邊了,有些甚至早幾年就已經說了親事,秀芸因爲自己父親伯伯有着更大的野心,所以一直在等着機會,才一直留到了這個年紀。
這些大表老爺自然都懂,只是……在陳家大宅裡,沒有他這樣一個庶子能說得上話的地方,他縱是有心卻也是沒有能力去實現的,更多的還要指望陳焱那位表侄的心思夠重,足以支持着休了陳魚,或是先收了房,以後再慢慢經營,只要他二人有着深厚的情份在,以後也並不是看不到出路的。
或是……期望老太爺上了年紀,開始想要子孫環膝的親情,能以多有些子嗣而讓家主發話留人……只是……想着當年老太爺爲了心愛女子的瘋狂,似乎那也是一條行不通的路……
七表老爺見大哥陰沉着臉,緊皺着眉頭,心中對兄長的思量有了幾分瞭解,於是開口說道:“大哥……那位當家的大奶奶,雖對咱們這些表親說不上熱絡,但面上的禮數情份都有顧及到了,您……就別再計較了,安安分分地在大宅裡待到家主壽辰就好了,別的……還是不要再動心思了……”
“安分?”聽到七弟的勸,大表老爺不但沒能得到慰藉,反而被撩撥起了火氣,恨鐵不成鋼的怒斥着最小的弟弟,“你也是在商鋪中歷練多年的人,怎麼還是一副優柔的性子?什麼叫顧全了禮數情份?那丫頭的話,分明帶着刺兒夾着棒,什麼叫‘別讓表老爺們說咱陳家錯待了客人’?幾曾何時,咱們在大宅裡還算上客人了?小小年紀就如此張狂,怎麼不讓人恨,怎麼不讓人去怨?”
陳家庶出血脈不能繼承家產,不能長住大宅,這是祖訓,是陳家延用了幾百年的規矩。這是每一個人都心知肚明的事情,只是大哥爲什麼會如此在意,是因爲這話出自那位二八年華的當家主母大奶奶的嘴裡,還是那份存在許久的念想又在蠢蠢欲動,七表老爺一時也沒能想得分明
想着那位已經開始接手陳家產業的表侄,漸漸展現出來的商業天賦,和老太爺的搭橋鋪路,七表老爺吞嚥了幾次口水,才說道:“大哥,您不在商鋪裡做事,自是少有聽說,表侄雖然年輕,卻也是不俗的。幾年間將接手的商鋪事務打算得井然有序,不止將只在江南各處走動的商隊開拓到了茶馬古道,聽說正在籌人再走絲稠之路呢,廣西分號收上來的茶果,滇藏的特產,細數哪一樣不是成了江南各處的搶手之貨?這般頭腦不是你我兄弟幾人所能比擬的,大哥……您的心思……還是放下吧。”言下之意就是那人絕不是一個任人糊弄的主兒。
大表老爺邊聽邊攥緊了實木扶手,這些話他不是不知道,不是不懂,陳焱二十出頭的年紀接掌家業,雖然有父親早逝的因素,卻也是擁有着幾分真能耐的,不然,以老太爺的鐵腕冷麪,縱是嫡長孫如果沒有那份頭腦,產業也不會落到他的手上。
只是……自己已經年過五十,想了半輩子的陳家產業,惦了幾十年的嫡庶差別,如果不去爭一爭,難道就真要帶着這般隱恨葬身黃土?只落得在家譜上的幾個字,卻入不得陳家祖祠供後人祭拜?那樣,就太枉費來世間走一遭了……
七表老爺看着大哥面上變幻着神色,卻是拉長着臉,知道自己的話並沒有聽進他的心坎,多半是遭了嫌,不由地心中嘆氣:自己的這個兄長,真真是心比天高,命卻……唉,年輕的時候爲了爭入得祖祠的一方牌位,與老太爺幾欲鬧翻了臉,纔算是消停了些年。如今上了年紀,主意卻打到了表侄的身上,以爲多比年輕人吃過幾年飯……卻不知,那陳焱……並不是個好拿捏的。
雖然對大哥的執迷不悟有些失望,有些話還是要說的,畢竟親爲兄弟,總不好眼睜睜看着血親往泥潭裡跳卻不支聲兒,於是說道:“大哥,我的話也許不中您的意,但是出自真心,您既不願意聽,我也就不再多羅嗦了,只是……聽說老太爺已經把監管稻糧的差事交與了表侄,剩下的……您自己惦量着辦吧,弟弟還有文書要看,就不陪您說話了,先告退了。”
大表老爺看着弟弟的衣角消失在視線內,才從震驚中回過神來。陳家是以食邑起的家,糧號在陳家意味着什麼,這幾乎是天下皆知的事情,老太爺此舉無疑在昭告天下:陳焱成爲下代家主,是早晚的事情了……
這樣一位出色的商界奇葩,真的會是個兒女情長的人嘛?他的情份真的可以深厚到能爲了一個女人,去更改祖訓嘛?這是幾個心存異念的表老爺們心中所共同擔心的事情。
四表老爺不明所以地看着兄弟們或閒淡地喝着茶,或閉目假寐,或面色沉重,或憂心忡忡,一時沒搞清狀況,纔要開口就見自己院子裡的使女慌慌張張地跌撞進門,嘴上泣道:“表老爺,表太太暈了過去,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