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小跑回宿舍,洗漱時如同行屍走肉。耳邊一直迴響着杜慈瀚的聲音“誰是莫笑華?”“我們很像嗎?”“我沒有爸爸”……
誰是莫笑華?
那個人,會在我翻看《七色花》的時候,大聲質疑:不可能!常見的花瓣數有3瓣、5瓣和8瓣,還有就是密密麻麻一堆的那些花,但其實花瓣數都比較固定。
“你知道常見的五瓣花有哪些嗎?”他盯着我問。
“不就是像梅、桃、李、櫻花、杏、蘋果、梨那些?”我毫不猶豫地列舉。
“喲!書呆子,想不到你還知道得多嘛!那三瓣花呢?”
“我家有盆豆瓣蘭,好像就是三瓣的……”我有點不確定了。
“另外鳶尾花、百合花的花瓣也有三枚!”他開心地公佈。
百合?覺得開得很圓滿,沒發現只有三瓣,難道我們說的不是同一類?
“飛燕草的花瓣是八枚”他說,接着又問“認識飛燕草不?”
見我搖頭,他更來了興致,滔滔不絕:
“雛菊的花瓣有的是34、55或89枚。這些花瓣的總數大都選擇斐波那契數列裡的數字,而數列之外的花瓣數目就比較少見。”
“什麼數列?”我問。
他一筆一畫地在草稿本上寫下:斐——波——那——契,寫得很慢,每一筆都刻到了我心裡。
“沒聽過,不太懂。”我嚴肅地迴應。
只見他埋頭就開始塗塗抹抹,很快就畫了一“盤”葵花籽,素描,光影分佈恰到好處,是那種連着花盤摘下來的樣子。
“喏!這個樣子就是斐波那契數列排序的典型!”他把畫推到我面前。
“你這畫,挺好的!能送給我嗎?”我鬼使神差、小心翼翼地問。
“當然!”他爽快地答,“只要你不相信七色花,都好說。”
我看着他將稿紙從頂端摺疊,用指腹撫摸了幾個來回,整齊地撕下了那一張,又在旁邊龍飛鳳舞地畫了幾個藝術字,是剛學的“向日葵”的英語單詞。
我開心地拿過來,摺疊好,放在鉛筆盒的中間格,那時何曾想過,那成了此生唯一的念想。
後來,我抄錄了某部小說裡面的《有人告訴我》這首歌,當時覺得詞風唯美,帶着淡淡的憂傷:
有人告訴我,世界屬於我,在浩瀚的人海中,我卻失落了我;
……
有人告訴我,歡樂屬於我,我尋找了又尋找,所有的笑痕裡也沒有我;
我究竟在何處?如何尋覓?誰能告訴我?
他一把拉過我的筆記:“哈哈!就這水平?虧你還認真抄?這算哪門子歌?”
“那你作一個嘛!”我不服氣地說,“自大狂!”
只見他從最後一排,拿來一把新買的掃把,大老遠就哼着大本曲“阿小妹~弦子彈到你門前~”,邊作着“彈”的動作到我面前,旁邊的人都圍過來看熱鬧。
只見他悠悠開口:
有人告訴我,冬至該吃餃子;
有人告訴我,冬至該吃湯圓;
有人告訴我,冬至該吃餈粑;
有人告訴我,冬至該吃羊肉;
有人告訴我,冬至該吃餌塊;
有人告訴我,冬至該吃火鍋;
我們該在哪吃?誰會請客?誰能告訴我?
他不慌不忙,配合着“彈”的動作,不時拿手指點着桌面,歌聲婉轉悠揚,唱完還用一聲長長的口哨收了音,衝我揚了揚下巴。
歌詞很俗,但應景,那天恰是冬至。細想,不過就是一個普通的底層人,哪有那麼高大神聖?三代方成世家子,顯然他家教很一般。
他出生在怎樣的環境?受着什麼樣的家庭教育?一切都讓我好奇。
轉眼到了年前,許多人都大肆採購,街上傴僂提攜,往來不絕。
某一天回山裡的公路上發生了車禍,有人埋怨司機貪心,冒險超載;有人抱怨老人無聊,瞎湊熱鬧……
“想不明白,那些一年半載不去趕集的老頭,現在非要沒事瞎溜達,不載他們又不忍心,現在害得村裡好多人家都受連累。”班上有個同學抱怨,他是當事司機的親戚。
“有時候影響人們生活的,不是事件本身,而是人們對事情的看法。你出門,如果有人倒盆水把你淋溼了,你會很激動,甚至破口大罵,但是如果突然被暴風雨淋溼了,你可能就不會激動了。”莫笑華嚴肅地說。
“你什麼意思?”那個同學問。
“意思就是,不管有沒有老人,都改變不了你親戚貪心超載,出車禍這個事實,無所謂別人連累!”莫笑華龍睜虎眼,不怒自威,平時的酒窩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的嚴謹,他的隨性,他的理性,通通讓我歡喜,於是開始在每一頁的日記裡,都寫滿了他。十四五歲,瞞着全世界,在乎着一個人。
那年冬至前後,下雪了,正值週五,放學回家,不少人要翻山越嶺,我怕凍傷,當天沒有走。
到星期六早晨,太陽升起,才往家趕,路上偶遇莫笑華,我很激動。
他腳程很快,我一路小跑跟着他。看着他買了滷肥腸,新鮮鯽魚……
轉頭跟我說:“能不能借給我五毛錢?我買個包子吃!”
我把錢給他,他把找零都給我,說:“家裡請人幫忙,給我們打板牆,築烤煙窯,我媽讓我買點菜回家。我自己的錢早花完了,呵呵!”
那麼坦率,讓我後來也學會了正視“沒錢”這件事。
我們邊趕路邊聊天,他說:“你有空去我們裡面玩嘛!那裡的雪可以兩三天不化,樹頭鬆冬天都還有,松子就掉在松針上,視力好就能直接撿……”他猛然閉嘴,可能是想到了我的眼疾。
我衝他笑笑,輕聲說:“我後面會去的。”
他說的“裡面”,是沿河谷往裡的一些村莊,河谷地區水源充足,農業發達,果木繁茂,果實香甜多汁,雜有畜牧業,偶爾也進山撿菌子、找草藥,經濟條件不錯,大家安居樂業。
忽然又跟我提起:“我小時候,走到馬屎坡,第一次看見洱海,就發感嘆,被別人笑話了很久呢!”
“你感嘆什麼了?”我好奇地問。
“哇喔!又是一重天!”他誇張地比着手勢!
我直接被逗笑了,猛地吸進一口冷氣,接着引發一陣劇烈咳嗽,咳得都忍不住蹲下身子。
他連忙放下手裡拎着的袋子,正要過來扶我,我連忙擺擺手:“別動我,我特別怕癢!”
他感嘆:“真奇怪!你說有沒有什麼特別的東西,保護你這樣的‘玻璃人’?”
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又問他:“你想怎麼保護嘛?”
“輪不到我保護啊,以後會有人保護你的!”他笑嘻嘻地看着我。
很快到了我家附近,陶叔在路邊砍雜亂的野薔薇,看見我跟同學一起走回來,立馬笑容滿面。
“孩子,上家裡吃午飯再走?小池,招呼你同學去家裡玩!”陶叔熱情又興奮。
“不啦,叔!我吃過包子了,‘小池’給我買的!我得趕緊回家,遲了都趕不上,我媽交待買菜了!”他熟練地拒絕着。
“那你以後,如果出來得早,就來叫我一起。”我提出“邀請”。
“那是不可能的,出來都累死了!我還得往半山腰爬?再說了,你們家那土狗,叫得多兇!”他擠眉弄眼,直接拒絕。
“隨便!”我搶過他幫我拎了一路的書包,“嗷~嘹、嗷~嘹”地喚家裡的狗。
“段非池,你恩將仇報!”他指着我,邊跑,很快就跑得,連背影也不見了!
那時候,真的很年輕,總覺得還有時間,幹許多事,見許多人。
我們走過的路,沒有繁花盛開,只有冰天雪地,但依然有“人聲鼎沸”的感覺,因爲活力,也因爲溫暖和熱鬧。
後來,也有人蔘與進來,我不甘心,也特別委屈。有人說過,人總要嚥下一些委屈,然後一字不提的擦乾眼淚繼續往前走。
沒有人能像白紙樣沒有故事,莫笑華也好,杜慈瀚也罷,包括我自己,成長的代價就是失去原來的樣子。
“我們很像嗎?”杜慈瀚問,細想,除了那個夢裡的一身紅衣和蒼白的面容,我似乎找不到他們的共同點。
倒是陶子期,他說過:“我沒有媽媽了!我像一根野草,任憑風吹雨打,不知來處,也不問將來,只能先低頭走路。”
低頭走路,洱海湖畔,我沉默了許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