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羅殿內,衛嶽坐在閻羅王的寶座上,面色陰沉,死死盯着走來的沙婆婆和向天雨。
“青天大老爺何在?陳實何在?”
他聲音如雷,在這座廟宇中迴盪,很是洪亮。
衛嶽未曾登上閻羅王位時,被尊爲仙都少主,但他的年齡並不小,實際上,他的年紀與沙婆婆差不多。他父親衛靈乃地府的判官,青天大老爺失蹤後,衛靈掌管仙都,衛嶽因此被尊爲仙都少主。
衛靈是鬼神,衛嶽也繼承了部分鬼神體質,壽命比其他長很多,至今還顯得很年輕。
他雖是嚴家栽培出來鳩佔鵲巢之人,但天分並不怎麼高,只修煉到煉神境。
這幾年他汲取香火之氣修煉,借不凡之力爲自己鍊金身,神力節節暴漲,如今凝聚而來的神力,已經堪比大乘境的存在!
但即便如此強橫,他還是惶恐不安。
沙婆婆牽着向天雨來到他的前方,站定。
沙婆婆今日極美,她服用了陳實相贈的參草果,容貌看起來不過二十歲左右,身着月華裙,白色紗質的裙子,沒有染其他顏色和繡圖案,有如月華。上身是淺黃色立領對襟紗衫,袖口繡着纏枝蓮紋,裡面用紅色主腰攏住胸口。
她特意打扮成這副模樣,因爲當年兒子下陰間,走丟時,她便是這幅裝扮。
她是來報仇的。
殿外,廝殺聲震天,卻像是距離他們越來越遠,殿內顯得很是寧靜。
“天雨,是他嗎?”沙婆婆詢問道。
向天雨認認真真打量寶座上的衛嶽的面目,過了片刻,這才點頭,道:“應該是他。當時他身邊還有一個赤發鬼。”
他沒有看到赤發鬼。
衛嶽面色陰沉,道:“你說的那個赤發鬼,吃裡扒外,勾結陳實劫獄,已經被我監斬。”
沙婆婆和向天雨怔住,赤發鬼勾結陳實,被衛嶽斬了?
衛嶽無視他們,高聲道:“陳實,我知道你在這裡!出來,與我決一死戰。”
陳實守在殿外,聽到裡面的聲音,卻沒有作聲,而是看向刀鋸地獄的戰場。
刀鋸地獄之中,廝殺還在繼續。
嚴家的鬼神數量極多,其中神力堪比大乘的鬼神也是不計其數,饒是囡囡覺醒前世記憶,又有三大判官、鍾馗、鐵篪、黑白無常相助,也是打得極爲艱辛。
這些嚴家強者屢屢攻到囡囡身邊,試圖將她斬殺。
青天大老爺不得不祭起龍頭鍘,天空中三道光芒不斷落下,上斬昏君,下斬奸臣,一顆顆人頭落地。
陳實的骷髏身也自殺過去,祭起天羅化血神刀,一刀一個,但凡被此刀斬中,無論修爲如何,悉數金身崩潰,元神被斬,鮮有能逃脫的。
“天羅化血神刀真是無上的仙家法寶!”
陳實也不禁爲此刀的威力驚歎,但隨即想到,鍾無妄中了天羅化血神刀,竟然未曾立刻死亡,反而逃回絕望坡,並且治癒刀傷。
鍾無妄的的修爲實力,真是不容小覷。
閻羅殿中,沙婆婆牽着向天雨的手,森然道:“衛閻羅,不認得我兒天雨了麼?”
衛嶽等候片刻,陳實不答,他的目光再度落在母子二人身上,皺眉道:“你們是何人?與我有仇?”
沙婆婆露出失望之色:“衛閻羅的確是不認得我兒了。四十二年前,閣下與赤發鬼搜尋三生石,遇到過一個進入陰間搜尋三生石的小孩子……”
衛嶽微微一怔,看向向天雨,驚訝萬分:“你就是那個尋找三生石,進入佛門地獄的小孩?我記得你了!你竟能活着走出佛門地獄!”
他頗爲激動:“我和鬼僕在佛門地獄外,等了你七天!沒有等到你,我們就走了。我還以爲你早就死在那裡了!這麼說來,你尋到三生石了?”
他從寶座上站起身,遇到向天雨讓他很是開心,道:“我指點你尋到三生石,你分我一半,不過分吧?”
沙婆婆心中一股無名怒火騰騰而起,咬牙道:“你害死我兒,還想讓他分給你一半三生石?”
衛嶽瞥她一眼,突然笑道:“你就是這個小兄弟的娘?古人說,虎毒不食子,他是你兒子,你爲何這麼狠心,讓他冒險進入陰間,爲你尋找三生石?”
他嘿嘿笑道:“是了,那時你也被境界困住,你迫切想要突破境界。所以你動了歪心思,你讓你兒子魂魄離體,送他進入陰間,搜尋三生石助你突破。你原本應該知道,陰間危險無比,你兒子此去有很大可能會死在陰間,你卻還是讓他下陰間幫你!”
沙婆婆身軀顫抖一下,掙扎道:“我給天雨做了萬全準備……”
她說到這裡,眼淚唰的一下奪眶而出,順着臉頰流下。
她的確以爲自己做了萬全準備,那時她把自己所領悟出的所有護身法門,悉數加持在兒子身上,把自己尋到的所有守護魂魄的寶物,也掛在兒子身上,又備了可以爲魂魄指路的犀角香。
而且,她還備好了祭壇,隨時可以進入陰間救援。
然而,還是出事了。
她以爲的周全,還是不夠周全。
陳寅都、杜怡然等人當年便說過她,說她對待任何事都是大而化之,只要能用就行,不求精益求精,雖屢有開創之舉,但細節會出現紕漏,早晚會吃大虧。
只是這次的虧,竟如此慘痛。
向天雨驚慌起來,急忙抓住她的手:“娘,你別哭了娘,娘,我好端端的在這裡呢!”
沙婆婆悲從中來,忍不住哭出聲來,死死的抱住他。
她做了萬全準備,但兒子還是死了。
向天雨就在她身邊,但回來的只是一個鬼魂。她只是用秘法,將向天雨強行留在自己身邊而已。
有些事情帶來的傷,永世無法癒合。
沙婆婆看似一向很是開朗,只是笑容在表面,但她其實一直沉浸在喪子之痛中,從未走出來過。
衛嶽目光閃動,從高臺上一步一步走下,目光死死的盯着她,冷笑道:“這些年,你一直在尋找你兒子對不對?你一直活在痛苦之中,悔恨之中。你的丈夫呢?有沒有怨過你。怨你爲了一己之私,害死了兒子?”
他的聲音殘忍,但十分有效,像是一把把帶血的刀,刺入沙婆婆的腹中,一點一點的攪動,將她的心刺穿,讓她肝腸寸斷。把她的心割下來,翻個遍,尋到所有的傷痛!
衛嶽周身青雲涌動,神力高度凝聚,在掌心中化作一柄長刀,悄然無息的向沙婆婆走去。
“他一定怨過你,甚至再也不願看到你。是了,他休了你。你們夫妻原本可以有幸福的一生,而今形如陌路,這一切,全怪你,怪你貪婪。”
他長刀揚起,笑道,“你兒子若有仇人,這個仇人從不是我,而是你。”
沙婆婆跪在地上。
向天雨擋在她身前,張開雙臂,擡頭怒道:“不許你傷害我娘!”
衛嶽冷笑,揮刀斬下!
沙婆婆擡手,轟隆一聲巨響,衛嶽身軀大震,倒飛而去,撞在閻羅殿的牆壁上!
他又驚又駭,擡頭看去,只見自己的身軀站在原地,依舊保持揮刀斬下的姿態!
他的神力的確強大,堪比大乘境的存在,但是他的境界實在太差,只不過是煉神境。
他是活人,走的是香火成神的道路,不凡之力煉入肉身,倘若換作其他對手,還不至於如此不堪。但他面對的是在魂魄上造詣最高的沙婆婆,一擊之下,便讓他肉、神分離!
衛嶽急忙向自己的肉身衝去,只要奪回肉身,他便依舊擁有無邊的力量!
沙婆婆沒有阻止他,起身抱住向天雨,將兒子深深的攬入懷中。
衛嶽元神咻的一聲沒入肉身之中,元神肉身一體,這才放心。
他不由分說,元神肉身合體,化作一尊百丈神魔!
隨着他的身軀暴漲,閻羅殿也在暴漲,讓他與閻羅殿的比例沒有絲毫變化。
衛嶽揮刀斬下,刀光只來到一半,突然身軀再度大震,倒飛出去,狠狠撞在閻羅殿的牆壁上!
“這些年,我知道我錯了。”
沙婆婆聲音傳來,“我想到天雨因我而死,我便痛苦不堪,恨不得我代他去死。但我活下來了。”
她的身後,宛如有一尊偉岸的鬼神慢慢的張開眼簾,一座虛空大境緩緩浮現出來。
她原本修爲一直困頓不前,但自從陳實救回向天雨的鬼魂後,她便振作起來,修爲也自越來越高。這幾年,更是突破到還虛境!
“咻咻咻!”
一條條鎖鏈從虛空大境中飛出,將衛嶽的元神和肉身悉數纏繞,將他拉入虛空大境之中。
衛嶽被吊在這片大境之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放眼看去,只見這裡天地蒼茫。
這時,天地旋轉,以八卦爲限,天地山澤風雷水火,輪轉不休。
衛嶽在雷霆中,被劈得外焦裡嫩,在巽風中被吹得肉身元神不斷消融,在離火中被燒成焦炭,在坎水中被沖刷得千瘡百孔!
他像是跌入一片地獄之中,不斷遭到各種酷刑,卻又不斷恢復如初,再度承受下一種酷刑。
沙婆婆修成還虛境,她因爲被喪子之痛折磨,虛空大境也變得扭曲,更像是地獄,而非其他修士那般。
衛嶽在這片大境中,不斷毀滅,重生,再毀滅,再重生,遭遇各種痛苦,循環往復。
他先前還能支撐,但後來道心破碎,哭喊着求饒。
然而沙婆婆只是一遍遍重複。
過了不知多久,天池國的鬼神們除掉其他地獄的高手,趕到刀鋸地獄支援,迎接嚴家鬼神的,便是一面倒的屠殺。
陳實見此一幕,總算放下心來。
他走入閻羅殿,看到這一幕,勸慰道:“婆婆,沉醉於報復之中,只會讓你道心扭曲。你沒有必要再折磨他了。”
虛空大境中,衛嶽聽到他的聲音,不禁燃起一絲希望。
“給他一個痛快吧。”陳實道。
沙婆婆哽咽着點頭,虛空大境中,天地風雷水火山澤突然混雜,混沌一片,將衛嶽磨滅,化作飛灰。
沙婆婆像是失去了一切力氣,癱軟坐在地上。
陳實上前攙起她,這時,鍾馗、王福、賈元、黑白無常等鬼神擁護着囡囡走入閻羅殿中。
衆鬼神各自停步,隊列整齊,站在大殿左右兩側。
囡囡龍行虎步,登上殿內的階梯,一步一步登頂,來到閻羅王寶座前。
她爬上寶座,坐了下來,只是身體太小,顯得寶座空空蕩蕩的。
小女孩懷中抱着蛤蟆,神態肅穆莊嚴,左右看了一眼。
“微臣,參見閻羅天子!”衆鬼神紛紛拜下。
“平身。”
囡囡擡手,沉聲道,“昔年真王焚香相請,本府遠渡重洋,來到西牛新洲,平陰間,定綱常,維繫兩界秩序。惜真王身死,陽間失其主,陰間亦陷入動亂。今日我既重登閻羅王位,當下詔陰間,召集各路鬼神,討伐十三世家,平定其他地府!”
衆鬼神再拜。
囡囡當即下詔,討伐十三世家,由各路鬼神散播開去。
她處事老道,即便陳實也挑不出半點毛病。
“沙秋桐,如今地府空虛,陰司許多官職空缺,令郎亡故已久,何不讓他在本府這裡,歷練一番?”
囡囡牽着蛤蟆找到沙婆婆,道,“若是將來有所成就,得黎民香火,亦不失久享祭祀的鬼神。”
沙婆婆搖頭,婉言相拒:“多謝大人。只是我愧爲人母,未能讓天雨經歷承歡之樂,也未能讓他經歷青春成長的喜怒哀樂,愧對於他。我不能強留他在我身邊了,這太自私。他應該有自己新的人生。”
囡囡道:“你送他去六道輪迴,轉世投胎?”
沙婆婆攬着向天雨的腦袋,點了點頭。
囡囡道:“他投胎之後,便如我這般,哪怕記起這一世,記起你這個孃親,也只覺是前世的記憶,與今生的他關係不大。他下一世,有他下一世的孃親,有他下一世的人生。若是不覺醒前世記憶,你與他便是路人。你還是決定送他去轉世麼?”
沙婆婆依舊點頭。
囡囡不再勉強。
陳實前去相送,只見沙婆婆帶着向天雨在陰間尋到一個六道輪迴的入口,示意他走入輪迴的光芒中。
“娘,我不想離開你。”向天雨停下腳步,轉頭看來。
“傻孩子,娘也不捨得離開你。”
沙婆婆含笑,眼角掛着淚珠,將他推入輪迴之中。
“娘想給你一個完整的一生,不必承受今生的痛。”她低聲道。
新鄉隔壁的憲州,龍門縣河津鎮,範家,家境還算殷實,範秀才是個修士,做私塾先生。這日,範家添丁,媳婦生了個大胖小子,一家人喜氣洋洋。
說來也怪,這孩兒出生時便帶着一塊三彩的石頭,只有拇指大一點兒。
範秀才覺得是吉兆,便將這塊石頭穿孔,掛在兒子脖子上,爲兒子取名範璞,意思是待雕琢的美玉。
陳實站在河津鎮外,遠遠地看着這一家,過了良久,向沙婆婆道:“婆婆,我們該走了。”
沙婆婆抹去眼淚,點了點頭。
範璞長大後,或許會因爲三生石而記起前世,但他們母子之間的血緣已斷,在範璞的心中,他與這一生的爹孃更親。
但在沙婆婆的心中,這種血脈相連的母子之情,從未斷過,只會如窖中老酒,越藏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