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何難以預料?根源在於: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
英雄豪邁如劉備,虛與委蛇於呂布、曹操、袁紹之間,這些人也千方百計拉攏他,卻無法得其真心。孫權棋高一着,用上最原始的美人計,豁出自己的妹妹孫尚香,劉備立馬沒了脾氣,束手就擒,被變相軟禁了三年,使其自嘆髀肉復生,豪情壯志險些盡喪於溫柔鄉中。
辛虧劉備及時醒悟,唱起了聯吳抗魏的大戲,否則歷史上的三國爭霸就不存在了。
據說孫尚香尚武,喜歡在居室中陳列兵刃,劉備初入洞房嚇得心驚膽戰,以爲是孫權要在洞房中對他下手。
其實這真是溫柔鄉的最好詮釋:溫柔鄉乃殺人窟,殺掉的不是人的命,而是英雄志,豪傑氣,壯士概。
壯士不懼古戰場,一入溫柔鄉中亡。
蕭萬里對左家的情況十分了解,左羚的母親他也認識。那女人當初確是媚絕天下,傾動一國。石榴裙下不貳臣從皇室子弟到功臣貴胄,從朝廷大員到士紳名流,一時數不過來。
可以這樣說,如果將那些人聚集到她的閨中,儼然就是個小朝廷,兩京六部都察院外加十三行省全齊了,她就是衆所膜拜的女皇。
即便如此,此女掛牌五年,竟能保持處子之身,這等手段就是諸葛孔明都要拜服,她日日面對的都可是虎狼啊,儘管是給她巨資供奉的虎狼,但目的無非是她的肉體,她的童貞。
一頭綿羊,哪怕是姿色絕麗的綿羊,在虎狼羣中生活了五年,而後能全身退出,在秦淮河也是算空前絕後了。
據說她嫁給左文祥的那天,她那些孤老竟能捐棄前嫌,共聚一堂爲她踐行。這些人雖然眷念她,或是無法明媒正娶,或是拿不出昂貴的贖身銀兩,對她竟也是覺得有一份歉意。
起轎時,有幾位實在忍不住,相對抱頭痛哭,感嘆一時的風流雲散,想到南京城中再無此麗色,簡直像憑空被人攫走了紫金山一般。有兩位名流悲傷過甚,一頭投進秦淮河,給她的婚禮添上壯烈的一筆。
有其父必有其子,有其母也必有其女。
左羚在家族生意上並未展現過風采,但其潛力卻是不容置疑的,那就是一顆未引爆的原子彈,絕不是常規武器可比。此等人物一般不容易進入狀態,一旦進入就如同演員入戲一樣,不可自拔。
左羚不停地在用身體說話,媚人而人不知其媚,入其媚中而不自知。她的眼睛正徐徐撩起況且心中的風情,只待這風情燃成燎原烈火。況且本非遊戲感情之人,卻也在不知不覺中陷入了一種迷惑,整個人竟有些走神了。
這正是:銷金窟裡磨壯志,溫柔鄉中斬妖嬈。
不過,左羚此刻只是牛刀小試,真正的手段還藏在武庫裡沒動呢。畢竟是初次會面,總要保持席面上的體統,更不可操之過急,當庭斬人,血濺五步。
左羚深諳征服一個人的心更難於殺人的道理,那真要慢工出細活,精雕細鏤,任何細節都不能馬虎,最後完工時,就是一顆精緻如藝術品的人心掌握在自己的手中,永不褪色,永不丟失。
當然,縝密的安排總是用來對付非常人的,在他們看來,況且已經不是非常之人,絕對是妖孽一枚,那就更值得下大工夫,花大力氣,還要加倍細心。一旦達成,付出會得到加倍的回報。
“許兄弟,聽說你此番是爲了遊學而來,行醫只是順帶,事這樣嗎?”左東閣小心翼翼邁進一步。
“嗯。兄弟確是出來遊學,只是見到病人處於病痛中,感同身受,不能不伸手救助,醫者父母心,不惜割股治病救人。佛祖以己身飼虎,割肉喂鷹,爲的是治療世人的愚病,引領世人走出迷途,返歸本源。我輩無佛祖之大能,更無佛祖之宏大誓願,只能以區區醫道略解世人的病痛罷了。”況且信口開河,也是滔滔不絕。
щщщ ⊕тt kán ⊕C〇 蕭妮兒心中一樂:真能搞笑,不就是欠我家一頓飯錢,不得已治病還債嘛。話說也沒人跟你要債啊,說得倒是冠冕堂皇的,真實巧舌如簧。
不知怎地,聽到況且忽悠左家人她就高興,見到左小姐那一身的媚態媚語,她打從心眼裡反感,倍加警覺。她就像況且的保護人一樣,稍有風吹草動即刻豎起耳朵,全身戒備。
不過蕭妮兒心中也想:他不會逮誰忽悠誰吧,他在小鎮說的那些話是真的嗎?一想到這些,心裡不免慌慌的,無法篤定,但旋即就釋懷了,不管況且怎樣她都接受,哪怕他是強盜騙子她都認了。
左家父子對視一眼,心中都苦笑,這神醫簡直就是神棍,屬於天生妖孽,忽悠人不帶眨眼的。儘管他滔滔不絕,卻全然不着邊際,看來今晚想要弄個結果出來是不可能了。
“許兄弟既然是出來遊學的,哪天得閒我辦個筆會,本地士子文人我都熟,大家來個雅集,把本地名流士紳介紹給兄弟認識。他們對你也是翹首企盼,渴欲識荊啊。”
“好啊好啊,有勞左兄,大家藉此一樂。”況且並不推辭。
左東閣舉人在身,自以爲治學方面勝過況且,問道:“不知許兄弟治學偏重哪一方面?秦漢文賦抑或唐宋詩詞,還是本朝的八股墨卷?”
況且道:“兄弟我此番出來,只爲了要查詢本朝開國初年的史料,尤其是一些皇家秘檔、各地方誌。外帶實地踏勘關隘山河,以證史書的地理志。”
況且此番確實是爲中都皇家秘檔而來,但不能明說,只能夾帶一堆閒雜科目,遮人耳目,混餚視聽,別人也就無法知道他真實用意所在。
左家父子又對視一眼,意思是,竟然還有人喜歡這些枯燥學問,真是少見。
不過他們也沒往深處想,畢竟對況且不能以常人的思維來理解,天才的世界寬闊無比,有時也莫名其妙。
左文祥嘆道:“你看看人家是怎麼治學的。世上這些庸人俗子自命爲文人,學來學去不過是一肚子爛八股,早都發黴爛透了。”
左東閣也讚道:“高,許兄弟的眼界實在是高,立意更是出人意表。不過我聽說王世貞好像也在收集國初史料,像是要撰寫《國初羣雄志》。”
王世貞乃明朝中年文壇霸主,古文運動領袖,號稱書不讀秦漢以下。把什麼謝靈運、陶淵明、陸機、蕭統等兩晉文人一筆抹殺,遑論唐詩宋詞,唐宋八大家了。
他與張居正同年進士,文采風流照映一代,士子得其一言之贊,就如魚躍龍門,一夜間紅遍天下。故此有王龍門之稱。
他當時牛掰到何等程度,士子文人如果能與其共處一室,得其即席一語,便會感覺畢生榮幸,死而無憾。
不過《國初羣雄志》一書後來由崇禎朝禮部尚書,也是一代文壇霸主錢謙益所撰寫。王世貞未能完成這一願望。
況且一直仰慕王世貞的盛名,只是層次相差太遠太遠,他現在還無法觸及。畢竟他在蘇州,連文徵明都未見到,唐伯虎也只是聞其名不見其人,江南文化圈沒有玩轉,又何談全國的文化圈?
江南雖號稱文物之盛冠於全國,卻也不能代表整個士林。
“方誌倒是好說,陸知府好像在招人補纂鳳陽府志,如果兄弟要看國初時的方誌,我可以辦到。”左東閣說道。
“多謝左兄。”況且起身一揖。
後世流傳的《鳳陽府志》乃是清朝時人編撰,但這不等於說明朝沒有方誌。其實歷朝歷代,各地官府的第一項任務就是蒐集資料,撰寫方誌,只不過每次朝代變遷,這些史料基本都毀於兵燹戰亂中,鮮有幸存。
左東閣拱拱手,卻又皺眉道:“不過,調閱皇家秘檔有些困難,好像鳳陽府都無權,必須在南京守備府備案,經由聖旨允准方可。”
況且既然賣出了破綻,左東閣焉能不打蛇隨棍上,這所謂的難處就是要人情。他們已經找到況且的一處弱點,太重人情。他們要主打的正是這張牌,不怕他不就範。
“左兄,我也是隨口一說,這個再議。”
況且擺擺手,他可不想初來乍到,就欠下左家的人情。當初在山鎮裡一頓飯就引出許多後話,在這裡若是欠下大的人情,他可能就要在鳳陽終老此生了。
對於況且來講,鳳陽畢竟不是蘇州,左東閣也不是周文賓兄弟,他不能由着性子來,更不能不分彼此。在蘇州,文人本來就同氣連枝,兄弟之間相互扶助很自然,談不上人情。同門師兄弟跟親兄弟一樣,相處久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篇亂賬,沒人能理清。
“明兒個我去拜會一下皇宮的鎮守太監劉公公,他好像掌管着皇宮各門戶的鑰匙,說不定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偷着拿出秘檔。既然此事對世兄很重要,我說不得豁出這張老臉,再送筆重禮,估計就能辦到。”
左文祥乘機而上,好不容易得到的機會當然不能放過。而他的意思更明顯,要花人情了,他花的人情也就是況且欠下的。
這個,你況且作爲妖孽不可能不懂其中的含義吧。
果然,況且突然咳嗽起來,臉一時漲得通紅。
蕭妮兒焦慮的望了況且一眼,收回目光時正巧與左羚得意的眼神碰撞了一下。蕭妮兒毫不示弱地瞪大了眼睛,那意思是,膽敢對他打什麼鬼主意,我不會饒過你!左羚眼神中傳遞的信息比較複雜,似乎是在說,你別兇,小神醫根本就不是你的菜,你就算了吧。
蕭萬里半閉着眼睛,用餘光略過眼前的一切,緩慢清了清嗓子。他忽然想到了千機老人,忍不住嘿嘿笑出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