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二夫人醒了。”
有丫鬟在前面說了一聲,顧懷袖只感覺熱熱的錦帕從自己的額頭上過去,她緩緩地睜了眼,一時似乎還在半夢半醒之間,竟然問道:“這是哪兒?”
“你方纔說着說着話,才道了一個‘你’字,便倒了下去,可把咱們給嚇了一跳……”年沉魚收了帕子,便叫丫鬟扶她起來,自己退了兩步道,“現下在客房這裡,還當你是有了什麼不適,叫了你嫂嫂抹脈,竟只說你不勝酒力暈了,真真把咱們給笑死。”
人說南柯一夢,夢不知幾年,顧懷袖這時候才漸漸想起方纔的事情來,可老覺得有些不對勁。
“您說的試金石……”
“美人本身便是試金石……”
年沉魚似乎頗有感慨,神色自如,她眉眼之間的妖嬈氣,隱藏在舉止的端莊之中。往旁邊一站,便是洛水仙子,自有與旁人不同的雍容之態。
沉魚落雁,閉月羞花。
她這名字,果真是不曾起錯的。
顧懷袖的手攏在袖中,被扶着起了聲,尚還沒說話,也似乎還沒醒,就聽着年沉魚說。
年沉魚道:“美人遲暮,如今你可試得了金?”
顧懷袖心道自己還沒老透呢,擡了右手起來一摸鬢髮,她笑道:“你是在問張廷玉嗎?”
“……或許。”
年沉魚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了,她說的話半真半假,看顧懷袖之前也不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現,只是現在看着事態平靜,在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的時候,還不會跟他們撕破臉皮。
張二夫人聰明,年沉魚也不過就是按着四爺的意思敷衍敷衍。
可想着想着,年沉魚竟然覺得寒心:女人不過是爺們的玩物。
但是偏偏,出現在四爺眼前的顧三,是幫他辦事的奴才,只怕是四爺壓根兒就沒把顧三當成過女人吧?
“女人是男人和權力的試金石,如今似乎不是我試出什麼來了,而是你試出什麼來了。”
顧懷袖笑了一聲,看着年沉魚,似乎帶了幾分隱約的憐憫。
“你知道什麼?”
年沉魚笑着問她,眼底卻閃爍着暗光。
顧懷袖道:“我沒想到什麼,只是有些可憐你們這些嫁入皇家的女人……這一輩子,要見着多少花容月貌的女人,在自己跟前兒晃呢?”
她向來是把年沉魚當做晚輩來看的,如今也用那種慈和的目光瞧着她。
年沉魚怔怔然不知道說什麼,不過過了許久,孫連翹進來了,年沉魚也回過了神,只道:“宴席散了,您還是早些回去吧。”
說完,她竟然直接帶着人走了,想必是胤禛那邊還等着她。
孫連翹給年沉魚行了個禮,便端着碗藥進來了,顧懷袖還坐着,藥也還沒放冷,她只將藥碗放下來,嘆了口氣道:“雖說您這是不勝酒力,不過興許是冬日裡沒怎麼調養好,竟然有些氣血須乏的樣子,我勞煩了側福晉那邊給您熬了一碗藥,喝下來,興許便沒事了。”
喝下來興許便沒事了?
顧懷袖左手只攏在袖子裡,半靠在牀板上,回憶起的卻是那個夢。
忽然完整了的夢。
所有所有的不可能,還有所有所有冥冥之中的懷疑,都在向她昭示着什麼。
顧懷袖許久沒有說話,丫鬟想要給她擦手,顧懷袖卻忽然道:“你是哪家的丫鬟?”
那丫鬟有些奇怪,怎麼張二夫人是糊塗了不成?
“奴婢是年老大人家的丫鬟。”
“哪個屋裡伺候的?”顧懷袖又問了一句。
“原是二少奶奶那邊伺候的,方纔被喚過來伺候您的。”
丫鬟一頭霧水,倒是忘了要給顧懷袖擦手了。
納蘭沁華身邊的嗎?
跟這件事興許沒關係。
收回腦海之中的念頭,顧懷袖兩手搭在身前,帶着寬袖疊放着,外面滾邊的絨毛有一種說不出的柔軟可愛。她心道,那便是什麼也不知道了,不過嘴上卻道:“這裡不用你伺候了,出去吧,一會兒叫你你再進來。”
丫鬟一怔,收了手,只將帕子往銅盆旁邊一搭:“奴婢告退。”
說完,又看了顧懷袖一眼,似乎有些奇怪,不過還是端着盆退了出去。
孫連翹方纔跟顧懷袖說話,原以爲顧懷袖肯定是要回自己的,可沒想到,她沉默了好一陣,竟然沒有說出來一句。
其實孫連翹之前就來了,只是聽見年沉魚跟顧懷袖在說什麼“試金石”的事情,最怕牽扯進來。
這一回的事情,孫連翹做着着實心虛,她也不知道爲什麼現在有些發抖。
約莫是害怕東窗事發吧?
雖然這件事絕密無比,顧懷袖無從得知真相,可畢竟她做的。
最近,孫連翹所做的事情,真是一件比一件驚心動魄。
她發現,自己也是越陷越深。
卻不知,顧懷袖在這樣的名利場上,又怎麼還能保持這樣平靜的一顆心?
做人的智慧,似乎就他們最通達,可孫連翹自己一無所知。
她看着顧懷袖,見她的目光還浮在虛空某個點上,也沒出聲打攪。
擡手摸摸藥碗,還燙着,她端起來用勺子攪動攪動,有勺子跟藥碗邊沿碰撞的輕微響聲。
那是上好的景德鎮官窯出的青花瓷,還是御用的,不知道是康熙哪一年賞給臣工的,現在被用來給顧懷袖裝藥。
顧懷袖聽見這聲音,終於漸漸地回過了神來,她扭頭看着低眉順眼的孫連翹,只道:“我似乎醉過去許久?”
“也就是大半個時辰罷了。”
孫連翹算了算,也的確只有這一點時間。
現在天也沒黑多久,外頭的爺們正喝得高興,夜裡多的是人,戲子咿咿呀呀的聲音還沒停過,年老大人已經有些睏乏,不過人到晚年,難得見到這樣高興的場面,所以現在還開懷大笑,那笑聲似乎這裡都能聽得見。
想來,顧懷袖所處的地方,距離前廳還比較近。
大半個時辰麼?
顧懷袖揉了揉自己額頭,道:“我記得我酒量還不錯,人在席上都沒醉,怎麼吃着吃着龍鬚酥反倒是醉了?”
“您忘了,今兒喝的是果子酒,席上您多飲了幾杯,那酒後勁足,往往要好一陣才上頭的。”
孫連翹面色自然地說着,手裡攪動着湯藥的勺,卻不知怎的停了一下。
顧懷袖瞥見她動作,卻心道孫連翹這是實話,可萬沒有那種上頭法的。
她低低地一笑,竟附和了一聲:“說來,竟是我貪杯了……”
好酒莫貪杯。
顧懷袖一直知道這個道理,她酒量不好她自己個兒清楚,可到底能喝多少,她心裡也有底。
“今兒那龍鬚酥,味道還不錯,只可惜才吃了一塊……”
她仿若嘆息,瞧着孫連翹,頗有一種沒吃夠的意思。
孫連翹面色終於有些不自然起來,她看了一眼手中的藥碗,一摸,只道:“我看年側福晉是把您當成長輩的,想來您走的時候,開口跟年府這裡討龍鬚酥,應該還是有這個面子。這藥已經放涼了一些,溫溫着,正好喝,若再遲一些,藥力便發走了。”
她說着,端着藥碗朝着顧懷袖這邊走,只坐在了牀邊上,見顧懷袖臉色似乎有些白,又道:“也不知您是怎麼養自己的……”
“約莫是我也想得多了。”
顧懷袖每天要考慮的事情也有不少,雖說不如張廷玉,可她手裡不是沒事兒。
都是個天生勞碌的命。
“變老的藥沒有,長白頭髮的藥也沒有,嫂嫂啊,您倒是給我端了一碗補氣血的藥來,我若這樣被你給調養着,什麼時候才能變老?”
“哪兒有你這樣巴望着自己變老的女人?”
孫連翹其實還要小顧懷袖兩歲,她名義上是顧懷袖的嫂嫂,可這麼多年來,一直都是敬着顧懷袖幾分,一者是因爲顧懷袖身份,二者便是因爲她在四爺這裡的位置。
說什麼四爺要賣掉她,可她來的時候分明見着高無庸按着腰後的刀出去。
若真要說一句心裡話,雖則只是個奴才,可四爺看她未免有些重了。
高無庸聽什麼不行,一定要按着把刀進去?
孫連翹不敢妄自揣測雍親王的心思,這些人都是喜怒不定。
至於雍親王本人,原本是喜怒無常,甩脾氣的主兒,皇上當年訓斥過之後,便看似修身養性,近幾年更是越發地隱忍,也不發脾氣,可脾氣還是難以捉摸。那不是心態平和了,那是將喜怒都藏得更深,四爺還是那個四爺,其實從來都沒在皇上跟前兒悔改過。
也虧得世人沒看破他這一層,不然這“天下第一閒人”的名頭,只看個陰沉着臉的雍親王如何能當得起?
要想知道胤禛的心思,只能從細節裡面找,大面兒上這一位爺是一句話也不會說的,細枝末節裡倒是能窺見幾分端倪。
孫連翹也是漸漸才知道,四爺對自己手底下人一般是什麼態度,又想想自己如今的處境,她嘆了一口氣。
什麼白頭髮和變老的藥,孫連翹即便是有也不敢給她。
“你也別想了,好好的這樣下去有什麼不行?”
不行的地方多了去了。
顧懷袖又擡手摸了摸自己眼角,“你不覺得我老得挺慢嗎?”
“老得慢有什麼不好,老天爺照顧啊。”孫連翹笑了一聲,又看顧懷袖着實對那藥執着,只道,“白頭髮的方子我倒是有,不過總不敢讓你頭髮都白完……我只怕你家二爺回頭知道了叫人來砍我。”
“我這等愛美之人,最要緊便是自己一張臉,如何能讓自己老得那麼難看?”
即便是老了,她顧懷袖也要成爲最漂亮的那一個。
說到底,不過是個庸俗的女人。
說完了話,孫連翹便將藥碗端起來,用勺子盛了藥:“還是喝藥吧。”
看着孫連翹的手就要遞過來,顧懷袖臉上的表情沒變,帶着淺淡的笑意,平靜極了,卻忽然說了一句很不相干的話:“我昏迷的時候,發生了什麼?”
手頓時一抖,孫連翹頭皮都麻了一下,幾乎失手就要摔了藥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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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震駭地望着顧懷袖,只因爲顧懷袖用的不是“醉”,而是“昏迷”!
“方纔您醉了,便一直睡在這裡啊……”
孫連翹終於平靜了一下,微笑着,重新攪動着藥碗,並沒有什麼異樣。
可是她沒想到,原本一直坐靠在牀上的顧懷袖,會這樣迅速地出手,直接一巴掌落在了孫連翹的臉上!
“啪!”
孫連翹只覺得左臉頰火辣辣地疼起來,那力道還不小,要緊的是顧懷袖這冷然的一個耳光,讓她怎麼也沒想到。
猝不及防之下,孫連翹整個人竟然朝着旁邊撲倒,手裡的藥碗打落在地,一下摔了個米分碎。
她暈頭轉向,額頭都差點磕破,駭然莫名之下,擡眼去看,只看見了一角落下來的繡蝙蝠紋的衣袂。
顧懷袖側了身,慢條斯理地從牀榻上坐到牀邊上,又起了身,走到了孫連翹的面前。
外面的丫鬟聽見動靜,趕緊跑到了屋門口,正要進來卻撞見了顧懷袖冰冷的目光。
“叫你進來了嗎?還不滾出去。”
輕飄飄的一句話,卻說得丫鬟整個人都打了寒戰,她瞥了孫連翹一眼,有些恐懼地退走了。
孫連翹仰臉看着怡然冰冷而立的顧懷袖,整個人都懵了。
顧懷袖居高臨下地,一直藏着的左手終於伸出來,然後輕輕地鬆開手指,將藏在掌心裡的金簪露了出來。
金簪的簪頭上嵌着翡翠和藍玉,瞧着富麗,不過一看那雁翅的形狀,孫連翹便知道,這簪子乃是一對兒。
她目光一側,便瞧見了顧懷袖鬢邊那剩下的一支簪子,插得端端正正。
心裡發寒,孫連翹真是從沒想過,會出現今天的局面。
她人還半跪伏在地上,卻有些不敢直視顧懷袖。
顧懷袖的五指,慢慢地張開,金簪終於落下,簪頭敲在水磨石地面上,有聲清脆的響。
她掌心裡留下了深得幾乎浸血的痕跡,是被簪頭硌久了留下的。
往前面走一步,便已經一腳輕輕踩住那金簪,尾巴上像是根針一樣尖利,只要用這簪子往人脖子上一放,興許就成了刀劍。
孫連翹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她不知說什麼,只聽見顧懷袖平靜如初的聲音:“龍鬚酥裡的藥,是你的傑作吧?事到如今,還不說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