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門外有人找。”婦人撩着圍裙,指尖還沾着和麪的麪粉,輕輕叩了叩書房門。
她聲音裡帶着壓抑不住的雀躍,眼角眉梢都透着光。
來的是崔氏的人,那可是博陵崔氏啊。
門“吱呀”一聲開了,中年官員正握着狼毫謄寫文書,聞言擡頭:“何人?”
“是崔家的管事!”
婦人搓着手上的麪粉,語氣裡滿是憧憬。
“夫君,咱們怕是要時來運轉了!”
她望着丈夫青灰色的襴衫,總覺得這料子配不上日後可能青雲直上的身份。
可話音未落,她就見丈夫臉色突然煞白,手一抖,案上的毛筆滾落在宣紙,暈開一團墨漬。
“快,去回了他,說爲夫偶感風寒,不便見客。”
中年官員聲音發緊,額角滲出細汗。
“好……什麼?”
婦人臉上的笑容僵住,轉身的動作也停在半空,“夫君要拒見?那可是崔氏啊!”
“崔氏?”
中年官員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將聲音壓得極低,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來。
“你這蠢婦,可知他們爲何而來?定是要拉爲夫彈劾高陽縣子溫禾!”
他指着窗外,語氣急促:“你忘了爲夫是如何從殿中侍御史升任侍御史的?前四個侍御史,皆是因彈劾溫禾被罷官,黃允棋你還記得嗎?”
婦人驚愕地瞪圓了眼睛,連連點頭:“記得,那位黃御史半個月前剛升的侍御史,比夫君還早幾日……”
當時她還納悶,爲何短短一月內,侍御史的位置竟換了五人。
“那你可知他如今境況?”中年官員冷笑一聲,拂開她的手。
“因彈劾溫禾,被溫禾當着整個御史臺的面,用廷杖打了四十,打得皮開肉綻。”
“如今被貶爲錄事,從九品下,每日在御史臺抄錄文書,成了滿朝文武的笑柄,你是想讓爲夫步他後塵?”
婦人嚇得捂住嘴,差點叫出聲來,指尖深深掐進掌心:“可……可那是崔氏啊……”
“崔氏又如何?”
中年官員煩躁地踱着步。
“滎陽鄭氏剛出事,崔氏就急匆匆找人彈劾溫禾,這分明是要把人當刀使,黃允棋當初不也靠着鄭氏才升的官?結果呢?”
他猛地頓住腳。
“去,讓小廝去御史臺告假,就說某染了風寒,需靜養幾日。”
他可記得清楚,溫禾查軍餉貪墨案時的狠辣,連兵部尚書都敢拉下馬,何況他一個小小的侍御史。
平穩度日不好嗎?
何苦蹚這渾水。
婦人愣在原地,直到晨風吹散竈間的熱氣,才訥訥地轉身去回話。
院門外,崔氏管事的錦袍在晨光裡泛着亮,與這小院的樸素格格不入。
幾乎是同一時刻,御史臺幾位官員的府邸也響起了相似的對話。
或稱病臥牀,或言外出探親,連平日與崔氏走動最勤的兩位殿中侍御史,也讓家僕支支吾吾地推脫了。
博陵崔氏府邸的正堂裡,檀香燃了半爐,卻驅不散滿室的沉悶。
“人呢?”
博陵崔氏的老者拄着玉杖,重重頓在金磚地上,杖頭的貔貅雕刻彷彿也染上了怒意。
他望着空蕩蕩的正堂,只有寥寥三五人垂手侍立,氣得白鬚顫抖。
老僕躬身回話,額頭滲着細汗:“回阿郎,去請的幾位侍御史、殿中侍御史,或說身體不適,或說奉詔出巡,這幾位……是主動前來的監察御史。”
“一羣貪生怕死之輩!”
博陵崔氏的老者怒喝一聲,聲音在高闊的廳堂裡迴盪。他豈會不知,這些人是怕重蹈黃允棋的覆轍。
溫禾那豎子,短短數月內,竟讓御史臺的人聞風喪膽,實在可恨!
正堂裡的幾位監察御史聞言,臉上閃過一絲尷尬,卻不敢作聲。
他們不過是正八品下的官階,在這位德高望重的崔氏老者面前,連辯駁的資格都沒有。
“諸位能來,足見風骨。”
博陵崔氏的老者緩和了語氣,目光掃過幾人,帶着幾分居高臨下的審視。
“高陽縣子溫禾,年少輕狂,目無王法,竟敢擅闖鄭氏府邸,屠戮人口。諸位身爲御史,當爲朝廷清流,仗義執言,此事不必老夫多言吧?”
幾位監察御史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了無奈。
他們本想攀附崔氏,卻不想是要做這等燙手山芋。
“崔公所言極是。”
爲首的監察御史拱手應道,聲音有些乾澀。
“既如此,便去吧。”
博陵崔氏的老者揮了揮手,連奉茶的意思都沒有,彷彿打發幾個僕役。
監察御史們躬身告退,走到門廊下才敢鬆口氣。
“去,持老夫手書,速往清河崔氏,請兄長相助。”
博陵崔氏的老者待他們走遠,對老僕吩咐道。
區區幾個八品御史,掀不起大浪,若想扳倒溫禾,還需整個崔氏聯手。
“不可!”
一聲渾厚的嗓音如驚雷般炸響在堂外,硬生生截斷了老者的話。
博陵崔氏的老者猛地回頭,見兩名身着緋色官袍的中年男子正大步跨入正堂,襟擺掃過門檻時帶起一陣風。
他先是一怔,隨即臉上的怒容瞬間消融,甚至漾起幾分和煦:“安上,仁師,你們怎的來了?”
來者正是崔氏這一代最出挑的子弟。
崔敦禮與崔仁師。
二人皆是朝中重臣,崔敦禮任中書舍人,是崔氏在朝堂上的頂樑柱。
崔仁師爲右武衛錄事參軍,兼修樑、魏二史,以才學聞名。
崔敦禮上前一步,官袍上的金線在晨光裡流淌,他拱手行禮,語氣沉穩:“聽聞叔祖要聯絡族人彈劾溫禾,特來勸阻。”
“勸阻?”
博陵崔氏的老者眉頭瞬間擰成疙瘩,玉杖重重頓在金磚上,杖頭貔貅彷彿要撲噬而出。
“那豎子抓了你們兄弟,毀鄭氏基業,辱我士族,難道不該彈劾?”崔仁師連忙上前,聲音溫厚如春風:“叔祖息怒,溫禾有陛下親授的便宜之權,又牽扯北境冬衣之事,此刻彈劾他,便是與陛下作對,鄭氏的例子就在眼前,我等豈能重蹈覆轍?”
他望着老者,語氣凝重如鉛。
“鄭氏剛出事,我崔氏更應謹言慎行。
溫禾鋒芒正盛,與其硬碰,不如暫避其鋒。”
博陵崔氏的老者目光“唰”地轉向崔敦禮,聲音沉沉如墜石:“安上也是此意?”
“非也。”
崔敦禮緩緩搖頭。
博陵崔氏的老者頓時露出欣慰的笑,眼角的皺紋都舒展開來。
可這笑意還未抵達眼底,便被崔敦禮接下來的話凍成了冰。
“我博陵崔氏,不該與高陽縣子、與陛下爲敵。”
“混賬,你可知你在說什麼!”
博陵崔氏的老者渾身劇顫,難以置信地瞪着崔敦禮,花白的鬍鬚氣得直豎、
“我等乃是士族,千年傳承,你的氣節呢?你的傲骨呢!”
他顫抖的手指幾乎要戳到崔敦禮臉上。
崔敦禮卻依舊神情淡然,反問一句,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敢問叔祖,那鄭氏的氣節與傲骨,如今何在?”
堂內瞬間死寂,檀香的煙氣彷彿都凝固了。
鄭氏被百騎破門,一百多護院慘死。
如今鄭允浩更是被關入大理寺中,而鄭元璹更是自身難保。
這件事情本就是清河崔氏提議的,可是他們如今卻隱匿在身後,讓博陵崔氏出頭。
崔敦禮知道,這明明是叔祖利益薰心,真以爲如今的五姓七望還和前朝一樣嗎?
“今朝非前朝,士族已是俎上之肉。”
崔敦禮負手而立,坦然迎上老者暴怒的目光,語氣裡沒有半分退讓。
“孩兒雖不過是區區中書舍人,卻也知審時度勢。”
一旁的崔仁師暗自捏了把汗,悄悄拉了拉崔敦禮的衣袖,示意他語氣柔和些。
他太瞭解這位族弟了,外人皆稱他君子,他也確實秉持着“有所爲有所不爲”的信條。
先前族中要對付溫禾,他便隱隱反對,後來雙方講和才作罷。
更遑論,前不久李瑗謀反時,崔敦禮被囚於幽州,若非百騎及時趕到,後果不堪設想。
這份救命之恩,讓他對溫禾本就多了幾分善意。
如今族中要不顧體面地對付一個少年,他自然不能坐視不理。
崔仁師擔心他這執拗性子會激化矛盾,才特意陪同前來。
沒想到,還是被他猜中了。
“放肆!”
老者氣得胸膛劇烈起伏,眼眸瞪得滾圓,握着柺杖的手都不住的顫抖起來。
“你的意思是,你不願與崔氏共存亡?”
“崔氏尚未到存亡的地步。”
崔敦禮寸步不讓,聲音陡然轉厲。
“然叔祖如此偏激,只會將崔氏推入萬劫不復之地!”
“放肆,莫不是你做了這中書舍人,便以爲老夫要讓你三分!”
老者怒喝着,玉杖重重砸在地上。
崔敦禮卻只是淡淡道:“叔祖可以不讓,只是孩兒已去書博陵,在收到回信之前,叔祖還是不要輕舉妄動爲好。”
老者如遭雷擊,瞬間啞然。
他雖是博陵崔氏在長安的代表,卻終究要受制於博陵主家。
若是族中掌事不同意,他縱有天大的執念也無濟於事。
甚至還很有可能將他從長安調離。
他望着崔敦禮挺拔的身影,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捂着胸口厲聲喝道:“好啊……你很好,老夫真是小看你了!”
“不敢。”
崔敦禮躬身行禮,動作標準卻無半分恭敬。
老者怒極,甩着袖子便要拂袖而去。
崔仁師無奈地搖了搖頭,連忙與崔敦禮一同躬身:“恭送叔祖。”
二人起身,看着他的背影,都不由鬆了口氣。
崔仁師無奈的一笑,看向崔敦禮說道:“你這性子啊,難怪你能去做中書舍人,而爲兄只能編史。”
這話倒不是酸,而是真心實意的。
崔敦禮連忙說着不敢。
就在這時,入口處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一個小廝跌跌撞撞地衝進來,髮髻散亂,氣喘吁吁地跪倒在地:“啓稟阿郎,方纔有人從側門傳信,說是……說是百騎那邊傳來消息,小郎君他……”
老者正要邁出門檻的腳步猛地頓住,心頭一跳:“我孫兒怎麼了?”
“那人說,鄭氏的小郎君在獄中攀咬,供出了不少人來……”
小廝低着頭,聲音發顫。
“他只說到這,便匆匆離開了。”
“噗——”
老者只覺得腦子裡“嗡”的一聲,眼前一黑,一口血氣直衝天靈蓋。
他腳下一個踉蹌,身子便直直向後倒去。
“叔祖!”
崔敦禮與崔仁師大驚失色,連忙搶上前去扶住他軟倒的身子。
堂內的老僕和侍從也慌作一團,亂紛紛地呼喊着:“快請醫者,快去請醫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