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真田景綱
“有些事總不能一概而論,李輔國以長安爲鑑,勸說皇上在收復洛陽的事情上要慎之又慎,沒有完全的把握,決不可輕易用兵。”李泌無奈笑道。
“這——這件事老夫也知道,可是你也知道,大家都知道李輔國到底在想什麼。”
“沒錯兒,苦就苦在這裡,明明知道他們的說辭不過是冠冕堂皇的藉口,又不得不聽之任之。”
“……”
“而且,想想城中的百姓,郭元帥不也是躊躇難決麼。”
“是啊,有時候真他孃的不想打這個仗啊。”
“所以,山人和廣平王也只得一邊想辦法,一邊與之周旋。山人也不想看到一座富庶奢麗的洛陽城,光復時化作一片焦土,更不想見到城中的百姓血流成河。”
“可張氏兄妹又能如何?就算有張繼武裡應外合,到時候他能策動的不過也就五千餘人馬,杯水車薪啊,就算他們把城門打開了,我軍殺入城中,勢必也是一場血海廝殺,更是連累了城中的百姓。”
“這一點山人也想到了。當初與王爺商議招降之事,便沒打算把他們作爲重點,而是希望藉着張氏兄妹這座橋,能夠勸降更多的人。”
“難——難啊——”
“是啊。不過也不是完全沒有可能,可況那張氏兄弟,竟已主動去聯絡了史思明,這一點倒是可以作爲突破口。”
“史思明。老夫也聽過此人,如若成功,當真是一件莫大的善事。你打算怎麼辦?”
“怎麼辦?只能一邊喝着你這苦酒慢慢等,一邊琢磨琢磨史思明會開出什麼樣的條件了,只要時機成熟,我們先和史思明達成協議,再向長安請戰,就容易多了。”
“這倒也是,史思明不同於張氏兄弟,從情報來看,他在洛陽估摸有六萬人馬,能佔到三成以上,而且他與安祿山號稱兄弟,在這些年殺戮甚多,大小城市攻陷甚多,既要贖罪又要保身,還要保證自己和數萬人馬的地位,他的條件怕是很難啊。”
“恩,所以我們先靜觀其變。如果城內有了條件,相信張繼武會派出他們那個所謂的聯絡人來的。”
“好,就先依你,本帥先去處理軍中事務了,昨夜雖有防備,卻不料有那妖僧出手,將士死傷還是很大的,很多事還要老夫處理。”
“好。郭曖的事,郭元帥也不必太過心焦,我會命人時刻關注。”
“好。”
郭子儀一個好字,卻是滿腹的惆悵。
就在惠琳駕着冰龍來到郭子儀帥帳門口的時候,孔雀法王也飄然來到了洛陽城頭。
城頭迎接他的羽扇儒裝之人,正是真田小十郎。
孔雀法王大模大樣的抖着僧衣,盡力將身上的菸灰、風塵彈掉,等他收拾完自己,一擡頭,卻見真田小十郎一躬身,笑揮羽扇,指向了身後。
那裡已經擺好了一應洗漱的用具,乾淨鋥亮的銅盆擺在乾淨整潔的木架上,乾淨的溫水倒在盆裡,升騰起徐徐的熱氣,一條白色棉布巾帕掛在銅盆沿上,一眼便能看出十分的乾淨。
一名侍衛的托盤裡,還擺着幾個杯子,看來是漱口水、茶水之類。
孔雀法王徑直走過去,欣然享受着真田小十郎爲自己安排的一切。
“你怎麼穿成這個樣子?”
孔雀法王洗漱完畢,仔細的擦乾了手上的最後一滴水漬後,終於轉過身來,對着真田小十郎饒有興趣的問道。
“在下本來就是一名儒生啊。”
“怎麼?你們扶桑也有儒學?”
“扶桑推崇中華文化久矣,貴族子弟乃至王室都以習漢語、說漢話爲尊,對於儒家經典的學習更是不在話下,許多貴族子弟都懂得用漢文作詩寫文章的,甚至成了貴族子弟間一項非常值得炫耀的活動。”
“原來是這樣。吐蕃國王也十分注重學習漢家文化。”
“哈哈哈哈,漢家文化星河燦爛,要想真正的融會貫通太難了。”
“哦?看來你對大唐文化真的很推崇呢。”
“恩,不瞞法王,十郎在扶桑時,十四歲便學會了做漢詩,世人皆誇我是神童。可等我到了大唐——哈哈哈哈”
“到了大唐又如何呢?”
“本來我是不想來大唐的。按照扶桑國的規定,凡由國王委派隨遣唐使到大唐的留學生、留學僧,必須要在大唐學習完滿二十年才准許回到扶桑,二十年,二十年是一段多麼漫長的歲月啊,要遠涉重洋,離開自己的母親和家鄉,任誰也會猶豫不決的吧。”
“那爲什麼又來了呢?”
“哈哈哈哈,你知道嗎?我一見法王,便覺得你我二人有很相似的地方。”
“哦?哪裡相似?”
“當時我被天皇賜下神童的名號,嘿嘿,不禁飄飄然然。有一天有人對我說,大華嚴寺裡有一位僧人曾經到過長安,據說還同張九齡、賀知章等大詩人有過交往。在下便帶着拙作——”
“拙作?當時的你,可不是這麼想的吧?”
“哈哈哈哈,那是自然。總之,在下帶着自以爲得意的作品拜訪了那名僧人。”
孔雀法王注意到真田景綱的臉色沉了下來。
“然後呢?”
“那名僧人告訴我,大唐的皇帝設下神童科,凡才學出衆的童子經人推薦,皆可受到朝廷的重視,甚至得到面聖的機會。一位叫劉晏的神童,七歲便能賦詩,被玄宗皇帝任命做正字的官,宰相詩人張九齡亦在九歲時時便能賦詩,十三歲所作詩文已名盛長安。”
“是這樣啊——你氣不過他擡舉別人?”
“是啊,他還說在下所作詩文格律尚可,然氣韻粗鄙——”
“啊?他竟這樣說,你當時一定氣壞了吧?”
“哈哈哈哈,是啊,當時可以說是勃然大怒。不過對方是一位極有盛名的僧人,自己又是求教而來,不能翻臉吶,在下只得強壓住怒火,請教他何以謂之我所作詩文粗鄙。”
真田景綱的笑容裡流露着幾分狷狂,時過境遷,就算是自己回憶起當年那個因爲驕傲而怒火中燒的孩子,也不免覺得可笑啊。
“他怎麼說?”
“他什麼都沒說,他只是拿出了一部詩文抄本,那是他自長安帶回扶桑的,裡面皆是神童科童子們的詩作。”
“後來如何?”
“後來的事情,法王自然是知道的了。聽說法王也是一位神童呢,大唐真是物華天寶、人傑地靈啊。”
“哈哈哈哈,真田先生過獎了,你讀了那些詩文?”
“是啊。我當即在聖僧面前展閱了那些詩文,佩服啊,十分的佩服,那些文章當即便折服了在下,可以說,那時候我才明白什麼叫氣韻,那些詩文,有雄渾豪邁,有沖淡超拔,氣象萬千,當時便有一座偉大繁華而又瑰麗多彩的長安,在我眼前灼灼升起了。”
“哈哈哈哈,如此你到大唐這許多年,竟不思歸了麼?”
“一半一半吧。我隨遣唐使的大船來到大唐時,已是天寶元年,在下先是入了太學。天寶五年僥倖中了一個探花。”
“呀——先生只用了三五年便中了大唐的探花,貧僧佩服之至,佩服之至。”
“哪裡哪裡,法王過譽了,”真田景綱搖了搖頭,謝絕之意十分的真誠,“僥倖罷了,僥倖罷了。雖說大唐也不是人人都是才俊過人之輩,可在下也知道,有許多才子文人並不屑於參加科舉的,他們往往流連市井,甚至隱居在羣山之中,過着逍遙快活的日子,真若比較起來,強過我的人就太多了。”
“哦?聽先生之意,似乎對儒學沒那麼大興趣了。”
“是的。在長安遊歷日久,便愈發覺得自己與那些名揚天下的大詩人之間有着天壤之別。不過——”
“不過什麼?”
“後來,也就是過了一年有餘吧,吏部終於傳下牒文,要我遠赴西域,到龜茲出任安西節度使賬下掌書記之職,一個從八品的官兒。”
“從八品?以你的才幹,並不算高啊,你當時很不情願吧?”
“不,不,當時我還是很開心的。”
“哈哈哈哈,看來你是真的被大唐那些才子給折服了呢。”
“算是吧。當時我心灰意冷,中華文化浩如煙海,才子大儒遍佈天下,就算窮盡一生,又能學到幾何呢?而且,那時候我也對自己真正的才智產生了懷疑,覺得自己只是有巧智罷了,並非治學之才。所以,接到大唐的任命,我還是很開心的。那些年,也常聽西市的商旅、胡姬,傳唱西域的遼闊壯美,很想去看看呢。”
“西域是很美,懂的欣賞它的人,會覺得那裡是世上最美麗的地方。”
“是的。作爲一個扶桑人,從來沒有見識過那樣遼闊的大地呢。縱馬奔馳一日一夜不到盡頭,真的是人生快意之事。”
二人遣退了弓箭手,從城樓下來。一邊暢談,一邊走着,步過浮橋來到了洛水北岸。
“不如我們就沿着洛水一路走吧!”孔雀法王說道。
孔雀法王第一次來到洛陽,這裡的街巷如棋盤一般縱橫交錯,實在不知道哪條路才能到達洛陽皇城。
“法王第一次來洛陽?”
“是。先生來過多次吧?”
“恩,其實當年我們一幫僧人儒生追隨遣唐使大人來到大唐,來到的第一座大城便是洛陽。後來在太學之時,也常隨師友同學來洛陽遊歷,這裡的道路交通,在下倒是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