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光略顯朦朧, 唱片機裡是輕而緩的鋼琴曲，彷彿情人間的呢喃，這原是情侶約會就餐的好去處, 林曦沒想到今天坐在她對面的會是董靜。
今天沒有輪到晚班, 下班後她原是要回家陪程念吃飯的, 卻不想上車後就接到一個陌生來電。她一接通電話, 聽到對方自我介紹的時候還愣了一下, 彷彿是沒有聽清楚，又傻傻地問了一句，“是董靜嗎？”
董靜優雅熟練地切着鮮濃醬汁的牛排, 她的手指纖細修長，指甲尖上塗了蔻丹, 半月形的, 介於寶藍和暗紫之間的顏色, 在燈光下有些閃眼。林曦坐在沙發式的卡座上，原是極軟綿舒適的, 她卻有些坐不住，見董靜約了她來，又沒有開口的打算，便只能開門見山道，“你約我來有什麼事情嗎？”
董靜停下手上的動作, 看着林曦面前那盤絲毫未動的牛排, 依舊不緊不慢道, “這裡的牛排很不錯, 你試試。”說完又彷彿想起什麼來, “我忘了，邵巖應該是帶你來過這裡的吧, 上次他還跟我說念念也喜歡這裡的套餐。”
董靜身上是若有似無的香水味，其實非常清淡，並不難聞，卻讓林曦蹙了蹙眉。董靜見她不言語，便繼續往下說，“對了，念念應該已經有五歲了吧，我記得我出國那一年你纔剛剛懷她。我都沒有見過她，她一定是很可愛的吧？”
董靜的語氣其實還算和善，林曦卻不知爲何有些不耐起來，打斷她道，“董靜，你想說什麼可以直說，不用這樣繞彎子，程念還在家裡等我。”
“程念，”董靜突然淡笑一聲，彷彿帶着嘲諷，“這名字真好聽，只是程念，她真的姓程嗎？”
“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記得那一年，我和邵巖決定出國之前，一直都呆在北京，他回來不過三個星期，你的肚子裡就有了兩個多月的孩子，我有些不明白，他是怎麼辦到的？”
董靜說這話的時候，依舊是一派閒適自在，林曦的心卻像被揪了起來，卻依舊故作鎮定道，“這些話你不應該跟我說，你應該去跟程邵巖說。”她說完也不管顧毓琳的反應，自顧去拿自己的外套就要走，卻還是被董靜攔了下來。
“林曦，你等等，我爲我剛纔的話跟你道歉，我是跟你開玩笑的。”她示意林曦坐下來，表情誠懇，一點都沒有剛纔那副傲然之色，讓林曦想起了當年在程家的遊戲房裡和她一起打遊戲的那個董靜。許是因爲她態度的轉變，林曦又在沙發上坐了下來。
“我想你聽我講一個故事。”每個人回憶起過去的時候，都難免有一種難以言說的心情，董靜也不例外，她的眼裡彷彿蒙上一層淡淡的霧靄，興許只是燈光的作用。只聽她靜靜地說，“故事裡的四個人，我用A、B、C、D來代替，A是個出生在富庶家庭的女孩子，她是家中的獨女，從小她的父母就灌輸給她一種思想，事事都要先考慮家族利益，就算是婚姻也一樣。可是很不巧，她最最討厭的就是這一套，她不敢明着跟父母較勁，所以只能陽奉陰違。上大學的時候，她愛上一個很好很好的男孩子B，但她的父母卻因爲看不上B的家世，而阻止她和B來往，甚至不讓他們見面。還好B有一個十分仗義的男同學C，他挺身而出來幫助他們。從此A和C就成了一對假情侶，他們明修棧道，暗度陳倉，C每次約A出去都是爲了讓她和B見面。”
“後來啊，A和B決定出國讀書去，但是怕A的父母不同意，因此依舊用C來掩人耳目，對A的父母說她是和C一起出國的，C也同意陪他們出國走一趟。出國的那一天，從小和C一起長大的一個女孩子D來給他送行，但D卻在機場裡暈倒了，當時C都快進安檢口了，卻依舊扔下行李，不管不顧地往外跑，把D從地上抱起來，送進了醫院裡。”
董靜的故事講到這裡就結束了，不過短短几個字，平淡的語言，卻將幾個人的青春囊括於內。若將這個故事講於別人聽，只怕是要不知所云的，但林曦的心思卻在這幾分鐘內千迴百轉，那些露在海面的一角冰山全都漸漸浮出水面。直到董靜講完，她還只是怔怔地看着她放在桌上交握的雙手，纖細修長的手指，塗成半月形的蔻丹，有點像寶藍又有些像暗紫的顏色。
許久之後，她才擡起頭來，卻只問了一句，“那後來A和B順利出國了嗎？”
“你要關心的難道不是C和D嗎？”董靜淡淡一笑，卻還是回答她道：“那天我父母都不再機場，所以我和他順利出國了。”
林曦輕輕地“嗯”了一聲，彷彿鬆了口氣似的，原先微微蹙起的眉也舒展開來，只聽董靜說，“這次我父親和邵巖公司有一個合作項目，我負責洽談，所以那天在路上你纔會看到我們在一起。過幾天我就要回去了，所以今天才會特意來向你解釋清楚，也順便跟你道別。”
林曦已從剛纔的複雜情緒中回過神來，拿起裝着紅酒的杯子朝董靜舉了舉，“我知道了，謝謝你今天能來跟講這個故事。”
紅酒的甘醇還縈繞在脣邊，兩頰處燙燙的，林曦有些醉了，回到家裡便躺倒在牀上，臥室只亮了幾盞射燈，淡藍色的光，昏昏暗暗的，她卻依舊覺得刺眼，又懶得去關，只用手遮擋住了視線。耳邊彷彿總是零碎地迴繞着董靜最後說的那幾句話，她說，“林曦，你跟邵巖的個性其實很像，固執、驕傲又彆扭，明明是在意的，卻誰都不肯先開口。可能連你自己也不知道，剛纔你看我的眼神裡面是有敵意的，其實你並沒有像你說得那樣不在乎吧。”
那一晚她似夢似醒，只覺得程邵巖彷彿是回來了，還罵她不會喝酒還要逞強。他對她總是這麼兇，連夢裡都那麼兇，一點紳士風度也沒有。小的時候他就是這樣，有一次玩捉迷藏，等她藏好了以後，他卻帶着所有的人走了，留她一個人在那裡，左等右等就是等不到人，最後還讓蚊子蟄了滿身的包。再大一點的時候，他們去登山，烈日當頭，她可能是有些中暑了，連步子都邁不快，可那些男生腳長步子大，早就遠遠地將她甩在後面，程邵巖也不理她，只管越走越快，直到消失在她的視線裡。後來下了大雨，她更是累得走不動，等到爸爸找到她的時候，她已在雨中淋了兩個多小時。
那時候大人們總是愛開玩笑說她是程邵巖的小媳婦，她年紀雖小，但隱隱知道夫妻之間應當相濡以沫，丈夫對妻子應是呵護備至的，絕不是像程邵巖這樣，對她又兇又沒有耐心，還老是喜歡捉弄她。可是到頭來她還是成了他的小媳婦，除了緣分她不知道還可以用什麼來解釋。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又過了春節，那天林曦和許佳寧都輪休，程林兩家聚在程家大宅裡吃飯，程母和林母合作做了一桌子菜，色香味俱全。程邵巖把鄭玉初也接了過來，如此一來，滿滿一桌人，不可謂不熱鬧。
其實這一段時間以來，程邵巖和林曦連見面的時間都很少了，他幾乎每次都挑她值晚班的時候回家，有時候沒湊好時間，一不小心碰見了，兩個人也不說話。程念喜歡聽程邵巖講故事，等程念睡着以後，他纔回到主臥，兩個人便背對背各睡各的，真真是同牀異夢。
但如今在長輩們面前，卻又是另外一番景象，程邵巖不僅幫着念念挑乾淨了魚刺，還十分殷勤地幫林曦夾菜，好爸爸好丈夫的戲碼都叫他給做足了。如果僅是這樣也就罷了，他偏偏還給林曦夾了幾筷子她最討厭的冬筍，十分貼心地說，“你喜歡吃這個，多吃點。”
林曦見他挑眉微笑，一副挑釁的樣子，恨不得將他夾過來的菜全扣到他臉上去。但這也只是想想罷了，這菜是程母做的，在婆婆的眼皮子底下，她不但要吃進去，還得裝作十分心甘情願地嚥下去。待她吃完以後，程邵巖又抽了一張紙巾體貼地幫她擦了擦嘴角。林曦眉目含笑，暗自挪了挪自己的腳，不動聲色地往身旁的人的腳上狠踩了一下，成功地聽到了一聲悶哼。
程母原和林母聊得暢快，這時也不由將眼神轉到他們這邊來，有些不明所以地問道，“邵巖，你怎麼了？”
林曦這一腳是用了力氣的，程邵巖現在只覺得腳趾發麻，好在她進門時將高跟鞋換成了拖鞋，不然他不殘也得瘸好幾天，但當下他還是隱忍着舒展了眉，回答道，“沒事，不小心咬了舌頭。”
“你瞧瞧他，這麼大個人了，還像個孩子一樣，”程母一聽程邵巖這荒謬的解釋，便開始向林母數落起他來，“這麼些年了，連孩子都這麼大了，愣是一點長進都沒有，還是這麼不靠譜。”說着她又看向林曦這邊來，“小曦啊，他要是有什麼做得不好的地方，你要多擔待着點，他要是讓你受了委屈，你就告訴我們……”
“媽，”林曦聽程母提到孩子，心裡已經十分難受，至於後面那些，無不是長輩對晚輩的關切愛護之辭，但沒有人知道，程家長輩待她越好，她心裡就越是過不去，當下只是出言打斷了程母，輕輕地道，“邵巖對我很好的，我不委屈。”
林曦低言軟語，一說完便埋下頭去吃飯，大家也只當她是害羞。只有程邵巖像是沒聽懂她說的話似的，轉過頭來盯了她半晌，目光灼灼，差點就忘記自己在什麼場合了。
這一頓飯下來，林母見他們夫妻二人感情甚好，就想起了坐在一旁的許佳寧。說起來許佳寧還比林曦大了一歲多，當年她是和譚鬱凱一同出國的。這些年來，他們在國外互相照應，想來感情只會越來越好，原想着等他們回國之後就商量結婚的事情，但譚鬱凱自回國那次去了一趟林家之後便再沒有去過，她每每向許佳寧提起，她又總以工作之由推脫。林母怕她煩，也不敢多問，只是每次想起，總覺得有些不對勁，又有些擔憂起來。
林曦倒是和許佳寧在一同工作，許佳寧和譚鬱凱的事情，她應該知道得詳盡些，有時候林母想問問林曦，但又想着當年爲出國的事情鬧成那樣，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飯後，程邵巖和程唸到院子裡放煙花，大家則在一旁觀看。煙花在黑色天幕中綻放，璨若星辰。程邵巖將女兒舉在肩頭，程念則一手握一根仙女棒，歡快地揮舞着，映着遠處一朵朵爭相綻放的五彩花朵，彷彿手觸煙花，絢麗到了極致，連院中牆角的一課狗尾巴草都好像閃着光，程唸的笑容卻比煙花更美。
程念又讓程邵巖點兩根仙女棒給林曦，毛茸茸的兩團火花球，照亮了林曦隱在黑暗中的面容，只見她膚色瑩白，嘴角含笑，雙眼也因火花而微微眯起。程邵巖將仙女棒遞給她，彷彿早就忘記剛纔在餐桌上被她偷襲報復那件事情。
直到回去的時候，林曦總覺得怪怪的，彷彿少了點什麼東西，一上車，摸了摸自己的胸前，才知道真的丟東西了，想來是剛纔放煙花的時候丟的。她將已然睡着的程念交到程邵巖的懷裡，對他說，“我的項鍊丟了，你在這裡等等我，我進去找找。”
“什麼項鍊，明天再找不行嗎？”程邵巖還來不及說完，林曦的身影就已經消失在大門口。
林曦剛剛拿着手電筒在院子裡轉了半圈，就見鄭玉初拄着一根柺杖從屋裡出來，她伸出一隻手，垂下一根鏈子，末端是一顆碧綠通透的菱形石頭和一把鑰匙，她問林曦，“嫂嫂，你是再找這個嗎？”
“原來在這裡啊，”林曦從她手裡接過項鍊，跟她道了聲謝，她怕程邵巖在外面等久了又要不耐煩，收好了項鍊就要出去，卻被鄭玉初擋住了。林曦有些不解地看着她，只聽她平靜地說，“嫂嫂，這顆寶石是邵巖哥哥送的吧？”雖是疑問的語氣，卻又不等她回答，繼續道，“這祖母綠是有一次奶奶生日的時候，爺爺送給她的，原本是有兩顆，後來奶奶將一顆送給了我，一顆送給邵巖哥哥。奶奶在世時，對邵巖哥哥很好的，所以他不會將她的東西隨意送人的。”
“祖母綠？”林曦看着手心裡那塊石頭，綠中透藍，原先她只以爲它是一顆成色稍好一些的水晶石，沒想到……難怪第一次見到的時候，就覺得特別通透別緻。她不知道鄭玉初爲什麼要跟她講這些，她只覺得如今將那石頭握在手裡，彷彿滾燙滾燙的，她都記不得他送她石頭那一年，她是十七歲，還是十八歲。
回到車裡，程邵巖將程念抱還給她，見她面色不大好，忍不住問道，“項鍊沒找到？”
林曦看了他一眼，車內的燈光略顯昏暗柔和，他穿一件休閒的深藍V領毛衣，眉目依舊英挺，卻彷彿因爲燈光的緣故比平時柔和許多。
程邵巖被她看得心裡發毛，只當她是因爲丟了那條項鍊而發呆，又有些不耐煩地說，“不就丟了根項鍊，至於心疼成這樣嗎？丟了哪一條，我明天再讓黎樂幫你買一條。”
“我自己會找的，不用你操心。”林曦摸了摸口袋裡頭的項鍊，垂下了眼睫，不再看他。
程邵巖熱心碰了冷眼，心裡自然不爽，當即發動車子，專心開車，也不再理睬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