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新奇,林曦顧不得自己還在滴着雨水的頭髮,像參觀博物館一樣參觀了程邵巖第二個不爲人知的住所。以灰白爲主色調,裝飾擺設都十分簡單,很清爽很乾淨,就是好像缺了點什麼東西,沒有人氣。
林曦在書房裡停留的時間是最長的,書房的牆壁上掛了一幅素描畫,寥寥的幾筆,有些抽象,但還是可以看出來是一個女孩站在海灘上遙望遠方,背影略顯孤單寂寥,竟讓林曦心裡生出一股寒意來。那幅畫的右下角署名是鄭玉初,林曦聽過這個名字,她是資本家外公的寶貝心肝親孫女,也就是程邵巖的表妹。
林曦曾經在新年的時候見過她一次,那時她坐在輪椅上,眼神木木的很呆滯,似乎永遠都沒有什麼光彩,就連璀璨繽紛的煙花都提不起她的興趣,花樣的年紀卻生出這樣心如止水的眼神來,林曦每每想起她,心裡總忍不住要嘆一口氣。她不再看那副畫,轉身朝着書桌旁靠牆的書架走去,那裡有她覺得眼前一亮的東西。
書桌後面是一排書架,其中兩個格子沒有放書,而是略顯凌亂地擺放着各式的彩色泥人。
她走近一端詳才發現那些竟是《三國演義》中的人物,每個泥人都只有兩節手指般大小,但每個細節都那麼精緻。他們的衣物,髮飾,武器還有神態都那麼惟妙惟肖,栩栩如生,林曦再沒見過這樣好看的泥人了。關羽的“丹鳳眼”、“蠶臥眉”還有二尺長髯,張飛的“燕頷虎鬚”和“豹頭環眼”還有他彪悍的身材,名駒赤兔雄赳赳氣昂昂,威武又霸氣,諸葛亮的羽毛扇竟可以從他掌心抽出來。林曦忍不住從他手裡抽出迷你的羽毛扇,裝腔作勢地在臉龐扇了幾扇。
咦,好像沒有曹操,也沒有董卓,雖然沒有蒐集齊所有的人物,不過這樣的陣勢也夠龐大恢宏的了。林曦正這樣想着,冷不防程邵巖在她身後大聲喊了一句,“你在看什麼?”聲音中似有戒備,彷彿她偷看了什麼不該看的東西被抓包。而林曦卻絲毫沒有心虛之感,反過來責備程邵巖,“石頭,你也太不夠意思了,有這麼好的東西竟然還藏着掖着。”
程邵巖還站在原地,手裡拿着要給林曦用的毛巾和吹風機。只見她伸出手在書架上慢慢地移動,在白色燈光下略顯透明的指尖滑過一個個彩色泥人。她今天穿的是白色碎花的及膝連衣裙,因爲剛剛被雨淋過,此時緊貼在身側,連內衣的花紋都若隱若現。她的頭髮溼透,有幾縷粘在臉上,髮梢上的水珠正一滴一滴地往下落,落在地板上,發出“嗒嗒嗒”的聲響,如此清晰,彷彿打在他的心頭。
林曦的手在觸到彩色泥人中的一個木盒子時停下,那個盒子很小,有點像首飾盒,老舊了一些,不過花紋精緻繁複,其手工一點也不亞於那些泥人。更吸引人眼球的是盒子裡面的東西,那是一塊穿着銀色鏈子,做成項鍊形狀的錐形石頭。那石頭綠中透着藍,有些晶瑩,帶點剔透,有點像水晶,但又彷彿不大像。到底是什麼材質,林曦並不清楚,她姑且將它當成一塊水晶。
她透過那塊綠色石頭眯着眼睛看燈光,流光溢彩,她從來沒見過這樣好看的石頭。
程邵巖看到林曦轉過身來對他笑,那是她有求於他時諂媚的笑容,像一隻貓一樣奸詐的慵懶的笑,眼睛眯成了兩彎月牙,兩頰上露出醉酒後的兩團紅暈,是胭脂紅的,就像新年的時候貼在門上面,穿着唐裝,頭頂兩個髮髻的娃娃一樣。
她的聲音也帶着醉意,嘴脣一開一合,帶着點鼻音,她說:“這石頭真好看,你在哪裡找到的?我也想要一塊。”
程邵巖不知爲何生出些煩躁來,一把奪過林曦手裡的石頭,“趕緊把口水擦擦,就這麼一塊,垂涎三尺也沒用。”說着便將毛巾和吹風機一股腦塞進林曦手裡,“擦口水用的。”
“小氣鬼。”林曦看着程邵巖走出書房的背影一陣腹誹。
夏天的雨,來得急,去得也急,雨後的天空清明像湖水一般。林曦的頭髮已經乾透,程邵巖依舊騎車送她回家。天邊出現一道彩虹,顏色淡淡,並不鮮明,她想如果透過那塊綠色水晶看彩虹,不知是怎麼樣的,好吧,她承認,根據她的理論知識,她只能看到綠色的那一道,最多還能看到藍色的那一條。程邵巖說的一點都沒錯,她對那塊水晶何止垂涎三尺,遲早有一天也要找到一塊比這更好看的來。
林曦到家的時候,林父林母和許佳寧也剛好回家。許佳寧在決賽中獲得第四名,林母很高興,讓楊阿姨加菜慶祝。
原本林曦以爲媽媽已經忘記她參加圍棋比賽的事情,沒想到吃飯的時候她卻提起來,問她決賽的日子。林曦望了望坐在對面的父親,不動聲色地說是兩天以前。
“哎呀,最近醫院裡面事情多,我都給忘記了,你也不提醒我一聲。”林母有些自責。
“又不是什麼大事,我一個人應付自如,你們去觀賽的話我反而不自在。”林曦無所謂地笑笑。
林父又問林曦結果如何,林曦豎起兩根手指,在林父面前晃了晃。林父會意,笑着說,“待會兒我們再下一盤,看看你的棋藝有沒有進步。”
“好啊好啊,那我也要看看您沒有退步。”
那天晚上林曦和爸爸在書房裡面下棋,結果薑還是老的辣,林曦依舊以慘敗告終。林曦耍賴爲自己辯白,“不公平啊,我今天下了這麼多盤棋,消耗太多腦細胞了,等我養精蓄銳,再捲土重來。”林父笑着答應說隨時奉陪。
時間過得很快,有人喜歡文縐縐地用白駒過隙來形容時光流逝,其實再貼切不過。林曦和許佳寧忙完比賽的事情,學校的入取通知書也下來了。林曦、許佳寧和程邵巖都是正常水平發揮,沒什麼意外地進了自己想進的大學。
林曦和許佳寧巧合地選擇了同一個專業,臨牀醫學。本市C大的臨牀醫學院在全國算得上是個中翹楚,於是她們又更加巧合地選擇了同一個學校的同一個專業,竟還成了同班同學。林母很高興,說她們在學校裡面好歹有個照應。林曦卻在心裡感嘆,這得是一種什麼樣的緣分啊。後來她明白了什麼叫做物極必反,她曾一度想,如果當初不和許佳寧一起進C大該多好。
至於程邵巖,他被遠在北方的首都北京的一所高校錄取。他會去北京,林曦一點兒也不覺得意外,就算他去了國外,她也不會覺得奇怪。在她看來,程邵巖就像一陣風一樣,他能走得很快,走得很遠,除非他自己願意停下來,否則別人很難跟上他的步伐。哪怕一天二十四小時全程跟蹤都難保不會跟丟。
程邵巖去北京的前一天晚上,林曦去了程家。她想,好歹做了近二十年的哥們兒,道個別總是應該的,沒想到這一道別讓她意外地將程邵巖的綠色水晶石收爲囊中物。程邵巖這個人向來是說一不二的,她原以爲自己與這塊石頭無緣了,不想程邵巖主動將那塊石頭晃盪到她眼前,她沒出息地眼睛都看直了。
“這是上次帶你去的那套房子的鑰匙,給你。”程邵巖將手裡的項鍊遞給林曦,“要是你闖了什麼禍,沒地躲的時候,那裡就借你避避風頭。”
林曦這才注意到那鏈子上,除了一顆水晶石,還有一把小小的鑰匙,她當即不屑地切了一聲,“我纔不要,你以爲我是你啊,還沒地躲,還避避風頭,管好你自己吧。”
程邵巖會意地點點頭,“不要是吧,不要就算了。”
“要要要。”程邵巖剛想要收回項鍊,便被林曦一把躲了過來,看在那塊稀罕石頭的份上,她勉爲其難幫他保管鑰匙。
夏天的夜風溫暖而溼潤,天幕上一閃一閃的星星像嵌在黑絲絨裡的鑽石,等待它們的歸宿。林曦坐在程家陽臺的搖椅上,安適悠閒,靜靜地把玩着剛剛得到的寶貝。突然她開口說:“石頭,你明天真的要走了嗎?”
“怎麼了?”程邵巖不答反問。
“其實我挺捨不得你走的。”
“那要不,我不走了。”程邵巖波瀾不驚,一副不上心的模樣。
林曦頂討厭他這副吊兒郎當的樣,隨即變得不耐煩起來,“我怎麼會跟你講這個,真是浪費時間浪費感情。你啊,還是有多遠滾多遠,C市少了你這個禍害,清淨了。”
程邵巖爽朗地笑,“我就說,這纔是你的常態,你剛纔那個扭捏樣,簡直就像……”
“像什麼?”程邵巖遲遲不肯作答,林曦被吊足了胃口,“到底像什麼?”
“像……”程邵巖輕咳了一聲,從椅子上站起來,居高臨下地看林曦,“像人妖。”
“程邵巖!”林曦終於再一次被惹得炸毛,好在程邵巖早就做好了逃跑的準備,跑得比踏着風火輪的哪吒還快。
如果星星可以看見,它會不會記錄下這一刻。在青春年少時,他和她在一起,最後一次這樣沒心沒肺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