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雲宛跟着一起鑽進燦宜家,抖了抖身上的水,沈媽迎出來道:“姑奶奶,出門不帶傘,看淋病了!”
“沈媽,”雲宛一邊笑道:“照今天中午這太陽,誰又料到下雨呢!”
“我去熬些薑湯來,”沈媽遞上兩條毛巾,“小姐快緊着擦洗擦洗去,彆着了涼。”
燦宜兩個進了屋,換下了溼衣裙,擠在她牀上,雲宛想起下午的事,笑起來蹭着燦宜的肩道:“燦宜,路少爺和祁少爺都是你同班的麼?”
“是啊,怎麼?”燦宜一臉不解。
“祁少爺先不說,你知道那位路謙添是誰?”
燦宜可是被雲宛一句話給問糊塗了:“……是誰?”
“省府的公子,”雲宛笑一笑,“他不大去學校的,你倒認得他。”
“原來是……”因爲早察覺到路家不是尋常人家,燦宜雖然不感到十分吃驚,可也沒想到是省府。
“祁家呢,”雲宛接着說道:“商鋪多的數不過來,外面一條街上十家裡有八家都跟祁家大大小小的脫不了關係,連我家的那點子小生意都一樣,你就知道有多厲害了。”
“那麼,那位喬小姐呢?”
“喬家管的是商業局,”雲宛因爲家裡也經營着一點不大不小的買賣,所以對這幾門關係比較透徹,“你不見我爸爸回回要往這祁、喬兩家門裡送多少禮,送歸送,人家卻忙得沒工夫理你,還不一定收你那點東西的,天天多少人擠破腦袋的巴結那點關係。”
燦宜知道雲宛心裡也不是求富的人,看不上跟在權貴身後轉,心裡一定小小的不服着,自己其實也一樣,隨了她父親寧逸白的一點書生傲氣,也就沒接她的話。
正巧沈媽端了兩碗薑湯進來,笑吟吟的遞過托盤道:“快趁着熱氣喝了,暖暖身子,春寒,別給凍壞了。”
於是兩人依舊掛上笑容接過碗,不再提起別家的事。
雲宛留在寧家住了一晚,第二天沒課,兩人又玩笑了一天。
轉眼已是六月初,天氣一層一層的熱起來。
這天燦宜回家,見大門外停了一輛黃包車,車伕在一角蹲着抽菸,以爲是來了客人,想想這個時間她父親應該還沒回來,於是緊兩步進了門。
一位穿着樸素的年輕女人在書房裡坐着,髮髻規規整整的盤着,也不戴髮簪首飾,只簡單的在旗袍外面掛了一條貼頸的珍珠項鍊。整張臉被素色旗袍的高領襯得乾淨雅緻。燦宜剛剛同她寒暄了兩句,寧逸白就進了家門,於是燦宜便離開了書房。但是卻對來客有了一點點興趣,因此並沒有回自己房間,就在屋檐底下花架前面站着,擺弄着眼前的花花草草。
聽意思是來討一張畫。卻被她父親拒絕了。
女人離開以後,燦宜挽住她父親的胳膊問道:“爸爸,你爲什不給她,你不嫌她的,不是麼?”
依燦宜來看,被拒絕的求畫者在寧家並不少見。以她父親的脾氣,不喜歡追名逐利,也厭惡權勢的虛榮,那些人多數並不見得真正欣賞自己的水墨,怕是隨波逐流,僅僅想討一張蓋了“逸白”印的宣紙而已。可是眼下,那位少婦看起來並不屬於歸入上類的人,卻不知她父親爲何當面拒絕。
“你覺得她是一個怎樣的人?”寧逸白不答反問,衝女兒笑起來。
“不像是富貴人家的小姐夫人,大概……或許家境也不差……我說不準。”
“衣着上看,她是個普通的婦女,雖然沒畫什麼妝容,也看得出來打扮過後必是很有幾分姿色的,”寧逸白笑一笑,接着說道:“雖然看樣子不像是富貴出身,可是你可看見外面候着她的車子,那可不是街上僱的黃包車,拉車人想來是她的隨從。”
燦宜靜靜等着她父親說下去,不知道他究竟是什麼意思。
“可見她是刻意褪去平日的模樣,打扮的平平凡凡來我這裡討畫了。”
“那麼……您是不會給她了?”
“她倒也確實不像夫人小姐的,這樣恭恭敬敬,爲一幅蘭花。”
“蘭花?!”燦宜也有點吃驚,哪有大家裡的奶奶姑娘這樣費勁周折來要一幅蘭花的,要也該要什麼筆觸細緻的花鳥魚蟲之類。況且,她的語氣做派,落落大方,謙恭有禮,雖然藏掖的好,還是看得出來交際上一定過人的厲害。
“她一定願意破費很多罷……”燦宜也不知道爲何產生了這個想法。
寧逸白卻笑起來:“倘若她明天再來,你倒可以親自問問她,究竟願意破費多少。”
語氣雖然是開玩笑,可是燦宜卻聽得出來,她父親是拿準了她一定會再次登門拜訪,自己這邊卻是完全搞不清楚她父親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隔天中午,燦宜果然在巷口看見那婦人的車子。於是三兩步跑回家裡去。
依然是一身樸素打扮,略施粉黛,恭敬有禮。朝着燦宜點點頭致意。
寧逸白前一天就已經畫好了一幅蘭花,等着她來取了。
“……我父親讓我等您來了,把這畫給您……”燦宜從書房取出卷好的畫,遞上前。
女人打開手中的畫,也許感到驚訝,可是燦宜從她臉上看到的,卻只有細微的嘴角上揚:“寧先生果真名不虛傳。”
燦宜卻不明白她父親畫上的那行“再生如蘭”是什麼意思。
“寧小姐或許很疑惑我的來歷。”女人溫和的笑起來,燦宜本不是喜歡打聽別人私事的人,聽了她的話,也敵不過自己心裡揉成團的疑問,默認的笑了笑。
“正如寧先生猜的,我是林菱荷,”看看燦宜的表情沒有變化,才意識到她顯然不會對自己的名字產生什麼聯想,於是又略微笑笑:“名妓罷了。”
她自己把“著名交際花”縮成“名妓”,最後哼出的這兩個字裡,滿含的是自嘲,又有點悽然的味道,燦宜聽出這層意思,卻沒有爲她的出身表現出輕視她的神色。
林菱荷倒是對眼前這個少女感到一點點訝異,她並沒從燦宜的眼睛裡撲捉到絲毫被掩飾好的鄙夷,這個女孩子,只是與之前無二的站在面前。
本來在風月場交際這麼些年,混到今天這一步,察言觀色的本領絕對是女人中的一流,況且,她常常會因爲自嘲而更加清楚的感受到別人看她的另一種眼色。
可是眼下,她倒也願意相信,寧家父女兩個,並沒有將她劃出平常人的範疇。
心裡多少有點感謝的意思,林菱荷接着說:“這畫,是爲了送我以前認識的一個人,身份懸殊太大而不能相守,他倒是走的乾淨一了百了,我卻背叛了那份情誼淪落到今天這幅模樣。”
看她頗調侃的講着這彷彿與自己不相干的往事,任誰都可以感覺得到話裡的悲傷,她卻將這至痛畫在笑顏上成爲一抹淺色的腮紅,掩飾住眼角一枚溫軟的淚。
“想必,”燦宜心裡也想不到什麼安慰的詞句,即便有,也一定填平不了她的傷,只是有一句話,燦宜想說給她聽,“他一定明白,你爲了守住那份情誼才‘不爲他人婦,只討閒人寵’的苦心。”
林菱荷這次是真的給愣住了,先是寧逸白拒絕她討畫的請求,卻猜到了她的身份,也大概明白了她討畫的緣由,自己並沒有說過要送人,他卻乾脆在畫上寫上“再生如蘭”四個字,看來是對她情人的結局也有了幾分瞭然。
而這位寧小姐,二八的年紀,心裡卻裝的進別人的一座山。
“再生如蘭,”林菱荷笑笑,“寧先生智慧過人,竟然猜得到這些。”
燦宜看她的笑裡不再是先前傲然卻自貶的味道,也就悠然的回敬了一個微笑。
“他最喜歡蘭花的,這是第五個年頭,無以慰藉,唯有送他一盆最清風傲骨的蘭花了。”
最後宛然道了一聲感謝,轉身離開。
“林小姐,”燦宜突然想起心裡僅留的一個疑問,追出門去,“我並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知道……你爲這畫……”
林菱荷其實在燦宜一開口就明白了她要問什麼,莞爾道:“我雖然不是雅士文人,可也聽聞幾分寧先生的脾氣,爲這畫,我倒是甘願傾囊出個大價錢,卻只怕白白玷污了先生的好意,倘若先生的筆墨真是能夠千金求得的,那也就不是寧逸白先生了。”
林菱荷離開後,燦宜站在院門外,想着她剛剛的話,微笑起來。
她的父親。寧逸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