燦宜同雲宛作了別,向自己教室走去,剛剛跨上臺階,聽見身後有人喊她,便轉過頭去看。少年一臉明朗的笑意,衝她揮揮手:“寧小姐早!”
“祁少爺早……”正說着,祁佑森往旁邊一讓,燦宜看見他後面的人。
換了校服的路謙添,站在臺階下面,仰起的面孔上仍舊一副安然的笑,溫和的望着自己:“……早,寧小姐。”
“早……”燦宜略微點一點頭,臉面上不明就裡的熱起來。
自打那次模棱兩可的邂逅,這算是兩人頭一遭正經見面,且往日他不大來學校的,如今意外遇上,自己多少有點尷尬,也沒多說什麼,轉身進入教室。
課堂上心意卻不算平靜,偏偏又想起今天早上莫覺的話,什麼路添又是什麼表弟的,多半指的是他了。自己待要想問,卻又不知怎麼開口。
眼見前桌的少年,有筆直而挺拔的背影,肩線形成完美的弧度,清晰的濾出骨骼的輪廓。陽光作祟,靠窗一側的頭髮飄起一層清晨暖橘色的光,溫和,爾雅。
如同一片湖水。
“寧燦宜同學,你說說看,《牡丹亭》裡你最欣賞的有哪幾句?”
是在聽見老師的咳嗽聲後,燦宜纔回過神來。
“……什麼?”
“《牡丹亭》!你不至於沒有讀過罷!”
“……只是那個柳郎。”燦宜弄清楚提問,答道。
“……什麼只是那個柳郎?”老師卻聽不明白了,“我是問你欣賞哪些詞句!”
“只是那個柳郎。”燦宜提了聲音,再答一次。
見老師推推眼鏡,一臉牢騷的樣子,多半是把自己當了不認真聽課的學生了,後半句就眼下的狀況來說雖然不假,可燦宜也實在沒有笨到聽清了問題還答非所問,亂白話一通的地步。
因此又解釋道:“那一段《皁羅袍》加《好姐姐》固然最是出名,”這便是了,先生提問,毫無懸念,非要引得學生把這兩闕曲詞提起來纔好展開下面的講課,見老師纔要點頭,她接着又道:“好雖好,學生卻最喜歡那句平淡不起眼的句子的。”
“什麼句子……?”老師再不理解。
“只是那個柳郎。”
是在杜家小姐麗娘還魂復生後,見着柳夢梅,柳生萬分焦急問她還記不記得自己的時候,麗娘淺笑着理了理頭髮,輕聲答道:只是那個柳郎。
“雖然樸實平淡,柳生情切,是用情之深;麗娘靜答,卻是用情至真了,區區六字,真情自見,便遠勝贅言無數。”
“亂講,”老師合了書,“便是這樣好,如何歷來沒有評家推崇的!”
“難道衆口讚揚的便都是好句子,無人問津的就索然寡味了?”
“什麼?你便在這裡咬文嚼字罷!明明擺着那些個好詞好句的,偏偏來這麼一出!”
“先生問的是我欣賞的,我照答也有錯?”燦宜喊他先生實爲尊稱,那老頑固卻認定她是戲弄自己,於是生氣起來。
“你……”重重的把書磕在講桌上,“沒道理!女學生態度這樣蠻橫!竟敢課堂上頂撞老師了!”
“我如何失禮冒犯了您的?”燦宜原本是正經答題,無奈老師偏偏曲解,不過就是沒照他的意思替他拋磚引玉罷了,白白當着三四十號人受了責備,心裡也不高興。
“你倒是有膽量!”老先生怒意難平,“這是逼着我破例了!”
說完擡起手指着教室後面,道:“你給我站到後……”
“老師,”話還沒說完,一片清亮的聲音響起,前面的少年站起身:“整個《驚夢》一折都叫人讚歎,老師可否細細講解一番,燦宜同學也能重新體會了。”
老師轉臉看向路謙添,如何不認得他。
路省長之於這老朽便如同賈政之於他府上的那一班清客相公,說白了也就是另一重巴結罷了。他偶爾在路公館見着路謙添,也上去攀談兩句的,眼下既是路少爺解圍來了,自己也不好說什麼,況且少年話裡也有顧着他的顏面,不至於使他下不來臺,於是咳嗽兩聲,瞪燦宜一眼道:“也罷,你坐下好好聽聽罷!”
便開講他備好的課,自是無趣之極,毫無新意。
捱到下課,燦宜本想道謝,想起剛剛路謙添稱呼她“燦宜同學”,便不好開口叫他了,拿不準該做何稱呼。倒是他先回過頭來,笑道:“寧小姐特別的很。”
還是換回來了。
仍舊是寧小姐。
可是燦宜聽來卻愣了半刻。好比經過一些情節之後覺得同某人的關係漸漸拉近,而這親近又讓人愉悅的時候,卻突然被告知我同你毫無干系。
偏偏原本自己的情緒裡曾經催生出一些微弱的枝芽,如今便是毫無意義了。
於是低頭道:“謝謝你了,路少……”
“則爲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少年斜靠着窗臺,擋住她眼前大片的光,投給她一片影像,將她也包圍起來。就在她話尾上,避開旁人的視線,俯身近前,低頭到她耳邊,輕輕唸了兩句。
然後直起身,背光的面孔上淺淺的一抹弧度:“這是我喜歡的。”
下了學,正同雲宛往校門外走,路祁兩個迎上來。
“何小姐在幾班?”祁佑森轉頭問道。
“一班,你們隔壁的。”雲宛同他笑笑。
燦宜因爲路謙添的關係比較尷尬,無話可說,路謙添本來話也不多,祁佑森同雲宛兩下里不相熟,也聊不起來,一行人氣氛頗沉默。
“燦宜。”將走至校門的時候,聽見有人喊自己,聞聲擡起頭。
莫覺正靠着大門邊的牆上,百無聊賴,先看見燦宜近前了,於是衝她揮揮手,之後才發現旁邊的人。
“莫覺哥哥?”燦宜早上沒聽到莫覺後面的話,不知道他會來接她,感到吃驚:“你怎麼來了?”
“早上不是說了的,”莫覺看見一邊的雲宛,笑道:“雲宛,很久沒見了。”
“可不是,燦宜天天惦記你呢!”雲宛朝他吐吐舌頭,本來是開玩笑的話,燦宜顧慮到路祁兩人在場,於是推了她一把。
“總是不正經,”轉身介紹道:“這位是我莫覺哥哥,莫伯父同我父親是至交,哥哥跟着我父親學過許多年畫的。”
又接着看向莫覺:“這是路謙添,這是祁佑森,是我同班的同學。”
莫覺聽了,笑着點點頭致意:“你們好。”
路謙添原本稍微有些訝異於燦宜同莫覺的關係,聽她介紹完,便笑道:“既然如此,那算是師兄了。”
“師兄?”
“……路少爺也是爸爸的學生。”
“這樣巧,”莫覺也笑起來,思忖片刻,道:“等一下,莫非路公子……”
想起早上還跟燦宜說起《桃枝》裡那位與她相仿年紀的少年,眼下隱約對上號了,但又不好直接問,於是委婉問道:“……莫非路公子有位表哥叫做路周的?”
“是,不過……”路謙添不解,一臉“你如何知道”的神色。
“巧的很!”莫覺衝燦宜笑道:“如今你也不必顧慮了,搭檔就在跟前呢!”
因又向路謙添說明了《桃枝》便是自己的作品。
此言一出,燦宜心裡更是添了一層不好意思。
誰也不知路謙添心意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