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思蘇靠在窗前, 膝上擱着一本翻開的書。玻璃冰冷的觸感徑直傳達進她的頭腦裡,涼着些許未名的情緒。如同鎮壓下一片長久的叛亂,平息了許多隱匿在死角卻又鼓譟無休的聲音。她看見荒禿的樹, 死在灰沉的天色裡。而這些覆土的植物, 掙扎在茫茫無際的暗野下, 卻彷彿是她腦中錯亂盤結的根。交疊。牴觸。執拗。汲取霸佔了她許多的養分。現在看來, 它們終究還是在她不曾注意的時候, 飛快長成了參天的雜念。
那天她推開門,撞上她母親訝異的表情。先是訝異,繼而便轉回臉去, 只是對着聽筒聲色不改的講了聲:“辦妥帖些。”又攏一攏披肩,輕輕一晃手, 便掛斷了。
就喬思蘇而言, 對寧燦宜的恨, 不過是出於一個少女對甜澀情竇的捍衛罷了。站在女孩子們的立場上,任何一個口角都要佔上風的勝利感, 足以填補她的期望值。不像她的母親,是以嚴肅且決絕的心情,在維護女兒的婚姻。
她信不過她母親的這幾句話,可是卻不願質疑她溫暖的臂彎和愛撫。
“你喊人……去找寧燦宜做什麼……?”
喬夫人往窗前站了站,半晌, 道:“你進來, 把門關上。”
喬思蘇道:“關門做什麼?什麼話怕人聽見?”
“思蘇, ”她母親回過身, 眼裡滿是她熟悉的慈愛:“……過去的事我不想提, 特別不想當着你的面提。”
這話說不清觸動了她的哪一根神經,卷着些潮溼的情緒擠進她心裡去, 碰擦了四壁,漸漸變成乾癟無關痛癢的字眼。可是卻擰出相當分量的水來,沿着另一條路汩出眼睛。她別過臉:“這是父親的事。……並且已經過去了,你也沒有必要重提……”
“思蘇,”她母親溫柔的笑着走過來,擁住她的肩,“你長成大人,比我還要高了。”
喬思蘇閉一閉眼睛,便砸了一串淚水下來。剋制不住。她聲音裡彷彿哽住一團粘膩的糖,濃稠難以化開。
“……爲什麼找人做這些……不要做,隨她喜歡去……”她幾乎要軟下來,伏在母親肩頭哭道:“……隨她喜歡……”在這一場口角中,大人干預進來了。可是比起破壞掉她母親的慈愛和溫柔,她寧願放棄對身邊少年的喜歡。
“……隨她去行不行……?”
這是喬思蘇對母親唯一的請求。
她那天的意思,她母親都懂。
喬思蘇望着窗外,丫頭敲敲門進來:“小姐,手爐該換換火了罷。”她沒做聲,半晌,將懷中一隻小巧的鎏金雕花銅手爐遞了過去。
明明隔着窗,卻好像能聽見世界之外的蒼茫冷野中,疾風踩下撲簌的腳印。頹彌成最不討喜的一個季節。
她漸漸恨着父親。因爲他的不負責任改變了現在整個喬家的基調。至少改變了她母親一向溫柔的眼神,說出“過去那個女人,我不追究就罷了,卻萬萬不會再讓她女兒毀了我女兒的婚姻”這種話,甚至做了更殘酷的事情。
她恨他父親,拖泥帶水,放不下舊情,又不理睬自己女兒的姻緣被別人破壞。僅僅因爲這個別人有一副他日夜思念的面孔而已。
她的情緒,從某天點住那張本該被遺忘的照片開始,就隨着那一波氤氳的暗黃,滋長成一團讓人過敏的塵色。慢慢積累在心頭和眼底,紮下根去。如同塵埃在各個落腳點都蒙了一層灰迷的網,她想逃避不在意,可是當發覺難以忽視的時候,它們卻早已結成足夠巨大且繁複的繭。大到輕易就縛住了她整個兒的人。
縛成一個死結。動不得心思。動不得情緒。
只有悵惘。愣神。不去想她母親的手段。
她再絕望,覺得這一切的風波中最大的受害者是自己,也還是要強撐起喬小姐的架子,在每一個照面的場合對寧燦宜表示無所謂和不在意。
她恨她父親。她恨寧燦宜。她恨路家長輩幾句話幾份禮就想打發先前兩下里默認的姻緣。
卻惟獨不恨她母親。
丫頭送來添了新碳的手爐。她別過頭,看見玻璃窗上映下自己的淚臉。
“那人是誰?”丫頭隔着窗望出去,隨口問道。
喬思蘇低頭一瞧,一位文雅的中年男人,四十出頭的模樣,圈着條圍巾,套一身板正的長衫,天色晚了並不能夠看清顏色。長衫縱然夾了厚厚一層棉絮,因他有些清瘦,倒也不顯得臃腫。
喬思蘇沒有收回視線,卻向丫頭道:“你下去瞧瞧。”丫頭應了聲,便反身出去了。
不一刻,復又跑了回來,通報着:“回小姐,是一位寧先生。”
這話將出口,喬思蘇的手指冷不防被手裡銅爐那雕花的蓋子狠狠燙了一下。忙縮回來,咬在嘴裡。
她皺起眉頭,半晌,又平展開眉心,看似隨意的沉了聲問一句:“……姓寧,叫什麼?”
丫頭想了想:“不記得叫什麼,不過是個畫家。來拜訪我們老爺的。”
喬思蘇便點點頭,纔要知會那丫頭出去,想起什麼,又問:“……母親在做什麼?”
那丫頭站在房門口子上回身應道:“……才我下去給小姐添碳的時候,夫人在房裡選裁縫送來的料子呢,這次花色可多,只怕一時半晌選不完,……夫人不是才差人請小姐過去來?你原是說不去,我便跑去回了一聲,此刻要過去陪着,也有的挑呢。……小姐要過去麼?”
喬思蘇便搖搖頭,沒說話,着她出去了。
她回臉望向窗戶外頭,才還是灰白的天,轉眼功夫便沉了下去。沉澱着,就濃成真正的夜色了。
喬公館院子裡華燈初上。
她起身擱下書,攏了攏頭髮,款步向父親的書房走去。
寧逸白多年後的這次主動造訪,原因只有一個。雖說此番燦宜的事算不得一個徹頭徹尾的誤會,然就他與喬勻彼此掌握的種種實情上說,的確是存在着不小的差異的。
“……真是好久不見。”喬勻在書桌前面無表情的坐着,向寧逸白做個手勢,請他順便將門合上。
寧逸白冷笑着哼一聲:“你也配說這話。”
喬勻起身移到邊上的沙發裡,背向來客坐下來,磕一磕菸斗中的灰。
“我怎麼不配說這話,”他說着回身掃了他一眼,下巴向對面的沙發擡了擡:“坐。”
寧逸白心裡壓着火氣,在那裡站了片刻,還是走過去坐下了。
“過去的事,我們誰都不想提,這是二十年前就達成默識了的。你不提正好,我也懶怠同你算賬。可我沒想到你,你竟然一出手就是這樣狠心……”
“寧逸白!”喬勻低低喝了一聲,掐住他的話。
他們都沉默下去,半晌,喬勻將菸斗在几子上丟開,閉了眼仰靠在沙發背上,緩緩吐出一句:“我不過念着過去幾年的情分,才連自己女兒的事情也放開手,不同你們糾纏。你倒是平白找到我家裡來,指責起我來了!”
“喬局長,”寧逸白輕然一笑,“你果真是將自己女兒事情也放開手了……”
喬勻將眉頭一皺:“……你不要得寸進尺。”
寧逸白卻笑出聲來:“……同你做的比起來,我哪裡配得上這四個字。”
喬勻道:“多年不見,你既是好容易找來了,我也就須明白同你講幾句。過去的事,我確是不願再提的,你識趣些,就不要無事生非。至於謙添的婚事上,我也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由得你女兒嫁進他路家的門去。可你要實在無理取鬧,拿着故人說事,別當我喬勻是不敢當的!”
寧逸白哈哈笑起來,望住喬勻,醞釀好的火氣兀然間竟難以表達了。良久,他盯着他可笑的臉一字一頓道:“喬先生,你是敢當的,那你也站出來擔當一番叫人瞧瞧?別說‘由得我女兒嫁進路家去’這話,許是二十年過了,你忙於公事,便將綱常倫理竟都給忘了?自己的女兒也不認了!我當你二十年不在燦宜跟前露個面,別說關懷她,就是心理懷着點子歉意也是好的!哪成想你無良到這樣,……也真真是叫我開眼了!”
喬勻聽聞此言,盯住他半天講不出話來。直到寧逸白起身道:“喬先生大可不必在意我的話,權當我此番不曾來拜訪過。只是我還有一句,務必講與你聽。你不願承擔什麼也就罷了,我倒樂得你什麼不說,免得打攪了我寧家的生活。拜託你千萬別再出這種下三濫的手段,即便不把燦宜當女兒待,也請看着蘇儀的面子,放她們母女兩個一馬!”
喬勻醒過神來,猛地站起身抓住寧逸白的衣襟,紅了眼嚷道:“你說什麼!!”
喬思蘇靜靜地佇在門邊,不自覺擡手捂住嘴,整個兒的人卻還是止不住的晃動起來,涌出一臉的淚痕。她幾乎要軟下去,癱下去,於是用力扶住牆邊,回身便往自己房間去。
卻在回過頭的一瞬間,視線裡投進比她更失神的少年。
路謙添怔怔的站在那裡。一時間彷彿覺得什麼都完了。他看見喬思蘇驚詫的臉,驚詫,繼而卻又安和下去,向他柔軟自然的笑着,一步一步晃到他的眼前來。
廊廳上,是荼薇般白芒的光,卻花了一片濛濛不清,如同在宣紙上落下渾濁的水滴子,從容暈染出昏黃的毛邊。撲散開,漫滲進瞳子裡,種成一顆蓄勢作蠱的瘤。
喬思蘇仰起頭,眼裡砸出淚痕,卻挑眉笑着踮腳向路謙添耳邊輕聲道:“……你喜歡的人早晚也喜歡不成,看誰同意你娶一個私生女!”
他聽了心頭微微一震,繼而斂緊了眼中散漫的遊思,瞬時間沉成一灣冰涼的水,將喬思蘇抵到牆邊,冷冷念一句:“……你敢宣揚出去試試!”他說完,便鬆了手上的力道,頭也不回的走了。
燦宜在房裡看一會書,添了碳,卻漸漸有些睏倦,便伏在桌上沉沉的睡了。不一會子隱約聽見外頭有敲門聲,想是她父親回來了,只得隨手扯了一件外套來,披着出去開門。
她有些戒備,問了句“是誰”,隔了許久,才聽見路謙添喚她的名字。正納罕他這麼晚來做什麼,甫一抽開門栓,還未站牢靠,便被他大步上前一把拉進懷裡。她抗不過,只有靜靜的站在門口。
“……怎麼?”彷彿聽見他沉重的鼻息,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良久,路謙添鬆了聲,手上卻仍舊沒有放開的意思,牢牢的圈着她,吸着鼻子淺淡的一笑:“……我覺得冷,彷彿着涼得了風寒,怕你也生病……”
燦宜聽了笑起來,便擡起手溫柔的攬住他的背,又輕輕緩緩的拍了兩下:“我沒有生病。”
他將頭埋的更深了些,聞見她的頭髮上有甜絲絲的冰片香。在整個漆黑的冬夜裡,鑽進他的穴道去,暖下在體內一路做聲的雜音。他安靜下來,踏實下來。他說:“燦宜,我們快點結婚好麼?”
去他的半年,他懊悔當初爲什麼無知的定下這麼個框,牢牢箍住自己的行動。才使得眼下不能由着性子做他該做的事情。他以爲倘若變成一個更加理性沉着的人,便可以從他父親那裡討得最使他幸福的婚約,卻不曾預見到路上隱伏的屏障。且不是單靠他的轉變就可以攻克的屏障。
完全被吃死。
燦宜怔了怔,問道:“……你怎麼了?遇上什麼事麼?”
他說:“我擔心你。”
燦宜吃吃的一笑:“你不是說過要維護我?我都相信這話,你自己何必還擔心……”
他說維護她,這是真心。可是他要怎麼維護她纔好呢?有些事他儘可以瞞着,瞞過任何人,瞞過千千萬萬年,直到他們都作了古,世上再無人記念着“寧燦宜”和“路謙添”這兩個名字,直到往事都由風化了,冢前的沙土捲進季節的遷徙,磨滅了形骸,變成細碎一地的塵埃。甚至連世上的任何一處氣息裡,都抹去這一段歷史。不見光,不透氣,悶成濃重深沉的愛情。然後再散開,變形,綿延繾綣作一條紅線,最後由他牢牢結住他們二人的指尖。
可他並不是唯一的知情者,說不準哪一天,說不準是誰,一句話就可使他們之間的誤差被徹底顛覆,從此刻進不相干的定盤。稱量不相干的人生。
他究竟該怎麼維護她纔好呢。
“我只是……害怕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