燦宜回了屋,端了一盆冰涼的水,浸溼了毛巾,洗去臉上的胭脂,然後把毛巾擰乾貼在臉上。
她冷冷的敷了小半天,覺得差不多緩回顏色來了,便回身走到書桌旁坐下,瞥見桌上的胭脂盒同銀鏡子,不自覺的笑起來。
那是隻瓷胎上了彩的小盒,手掌心一般大小,做了西洋式的鎖釦裝飾,並許多斑斕的插圖。畫中人物、景緻皆是古色古香,然而並不會與那開關上的一點西洋味道衝突起來,反倒顯得格外別緻。敞開蓋子來,一股悠然的茉莉香沾着細滑的玫瑰色粉粒輕輕的飛起來,教人直聯想到那些窈窕而美好的淡妝女子。
燦宜搭上盒蓋上的鎖釦,放回桌子上,又拾起一邊的那把鏡子。
舊銀雕花的手柄上,婉轉出一朵朵翩翩然的墨蘭,銀絲纏繞着銀絲,花葉交錯,紋路細緻。雖是個小巧的隨身物件,然而繁複手工中透露着不盡的典雅大氣,倒真如同是一從清幽的蘭花魂魄交繞在了一段黯光的金屬上。
心裡很喜歡,來回的摩挲欣賞着,聽見外面有敲門聲。
燦宜一偏頭,從窗戶裡看見莫覺的半邊身影。於是把兩件寶貝在抽屜裡收好了,起身過去給他開門。
“燦宜。”門一開,看見少年一張擔心的面孔。
“你回來了?”燦宜知道他爲的是先時那一出,本來自己已經消了惱意,就沒必要再多提舊話了,何苦生那些無端端的氣。
“我來看看你可好些了。”莫覺同燦宜認識了那些年,於她當場的還手,他並不感覺驚訝,因爲知道她的性格如寧逸白,有憎喜分明據理力爭的一面,事後卻又不會錙銖必較睚眥必報的,因而也就不擔心她對此耿耿於懷了。而今只是不知道那蠻橫的小姐下手幾分狠,僅僅來探傷罷了。
“那你可看清楚我究竟好些沒了?”燦宜同他開起玩笑來。
莫覺見她臉色如常,知道沒有大礙,想想她一個姑娘,有這番胸襟,心下仍是禁不住佩服起來。隨後又道:“才沈媽還問我,爲什麼不同你一路回來,我倒不知怎麼答她了,也沒見你回來的時候什麼樣子,只怕開口便露了馬腳。”
燦宜聞言因又想到方纔路上那一出,心裡不覺化開一點笑意,也沒接話。
“是了!”莫覺突然一拍手,轉而笑起來衝燦宜道:“你爲這戲破費了這許多,也該我回報回報我們寧小姐了!”
因記起他兩個先時那番約定,燦宜也來了極高的興致:“真的?!”
莫覺一臉笑意衝她點點頭,從上衣內袋裡掏出兩片紙條,往她眼前裡一晃,道:“這可夠你喜歡的?”
燦宜接過他手裡的東西,仔細的瞧了瞧。
兩張粉薄紙,上面印着一行猩紅的正楷“月攬丹朱聲•聲聲怡人聲聲慢”,再往下看,“攬丹戲院林菱荷小姐特邀場《桃花扇》 前貳肆號左”,另一張是“肆號右”。
“林小姐……?”燦宜看見紙片上的名字,略感吃驚。
“你知道這位小姐?”莫覺聞言問道,不待她答又接着說:“明天下午的場子,可是今天中午就排了滿滿的人!”
“那你又是怎麼買到的?”燦宜端詳着票問。
“有一位在這戲院打雜的朋友,提前幫我搞了兩個最好的位置,”少年詭譎的笑笑,“少不得再謝他一番。”
兩人又玩笑了半刻,商定了第二天去看戲的時間,沈媽來叫吃飯,便都洗了手去了。
次日吃過午飯,燦宜同莫覺兩個慢慢的晃到這攬丹戲院,只見門前一個巨大的告示牌,上面貼一張旗袍美女廣告畫,底下一行方方正正的大字:林菱荷小姐《桃花扇》。
燦宜心裡想着真人還要漂亮的多,也跟着莫覺進了場。
這戲院一色的古樸氣質,並不像幾個近來紅火異常的大劇院那般,乍看倒讓人覺得像是茶樓。戲臺正前方一個四方淺池,再往前紅木桌椅擺開來。水池內裡六七朵蓮花,紅黃不一。隱約見得池底幾尾紅鯉,自得的遊擺。戲臺兩側各一根刻了字的圓柱,右邊“月色九天寒宮不見佳人影”,左邊“丹朱一地幽閣只聞窈窕聲”。頂上朱漆匾額,上書“月攬丹朱”四個大字。
戲臺旁邊的地下,架着古箏揚琴,並幾排矮凳,留空給樂師。
坐席正對戲臺,上頭亦有一層。
真個一番別緻的氣派。
燦宜眼睛四處掃着,心裡暗暗驚歎,莫覺拉一拉她的胳膊道:“就是這裡了,你還往哪去。”
於是便跟着他入了席,找到寫着“前貳肆號”的一張桌子,一左一右挨着坐下來。
陸陸續續的來了觀衆,即將開場了,看見水池邊上一個穿長衫的中年人點頭哈腰的同一個年紀相仿官樣做派的人講話。
“……原是一直特爲祁老闆空着的,前天才回了話說事情忙,脫不開身。您也知道今天是什麼角兒,多少擠破頭來趕這場子的,空着這麼個好位子怪可惜的,因此就……哪知這會子他老人家又得了閒,可這座號早都賣出去了的……”
“廢話!你不見回回林小姐的場子幾時我們老爺沒捧的!便是說了沒空,往日的位置也仍該留着,保不定有沒有變化的。做了你這裡這些年的上客,難道還不知道我們的習慣,如今我們老爺已在路上了,來了倒被旁人搶了座去,可見你是不想紅火下去了!”
長衫沒話,訕訕的抿了抿嘴脣,半晌弓腰討好,笑道:“哪裡敢得罪了祁老闆,這裡仰仗着他老人家才得維持下去的,我這就緊着給他預備茶水,依舊是安溪極品鐵觀音,依舊是前貳肆號,保他仍是暢暢快快的聽一場好戲!”
“極是,這纔像話。”那人也不多磨,得了保證便急急的轉身離開。
老闆卻是灰了臉色一路朝着燦宜兩個走過來,也不笑,上前一搭手,作個揖,道:“今天對不住,二位的票錢我給補上,這戲麼……”
“這什麼話,”莫覺拿起桌上的茶壺,自己傾了一杯茶,端着杯子抿了一口,緩緩道:“別人是聽戲,我們就不是了?”
“不是這話,看樣子公子您也是明理的人,”長衫略微苦笑一下,“今天有得罪不了的主兒,我們小生意操持起來也並非易事,還請二位包涵。落了今天這一出,明後天兩天,二位隨便撿這攬丹閣的位置,我不收分文的。”
“誰稀罕你明後天的,”莫覺衝他笑道:“這裡有幾位不是特爲今天的角兒纔來的,如今你平白打發我們走,可是不能夠了,既是買了票,就沒有逐客的道理。”
“你……”長衫已是火燒眉毛的狀況,見莫覺沒有些毫離開的打算,待要發作,又怕引的大家都鬨鬧起來,眼前的客人若是得了衆人撐腰,更加不好打發了,便忍下來,道:“公子何出此言,我既是把難處都同二位講了,也算懇求二位,若不是實在無法,我何嘗願意得罪二位的,今天破例請二位回去,還望多多包容。我劉某改天必敞開了這戲院的大門歡迎二位,所以……”
“劉先生有劉先生的難處,”莫覺還未接話,燦宜先開口衝長衫笑道:“我們坐不坐這裡都無妨的,只是一件,我們也是特爲了林小姐纔來的,實在不願錯過今天這場,劉先生既是開口了,我們也不好賴在這裡不走的,不過不知道能否借兩張凳子在旁邊聽呢?”
長衫見燦宜倒比一旁的少年好說話,便轉臉朝着燦宜道:“這位小姐明理,只是……我們場子過道上從來不擺凳子收旁聽的……”言語裡頗有一兩分驕傲,站着坐着擠滿了人那是不入流的館子,言下之意這裡是上等場合,規矩就不一樣。
燦宜見他先前才說破例要請他兩個騰地方,而今卻又不肯破例端兩張凳子出來,只是爲着一層臉面擺架子顯自己高檔罷了,想想也實在無法同其理論,就此堅持下去,終究還是自己一方變成無賴,這戲不聽也罷。
“……寧小姐?”正衝莫覺搖搖頭,打算離開的時候,聽見身後有人喊她,一轉身,見一個四十出頭的男人,身穿暗灰長袍,外面罩件黑緞短褂,手裡夾一支雪茄煙。身後站着一位少年。
“寧小姐也來聽戲?”祁佑森因爲昨日那出心裡對燦宜有些愧疚,眼下巧遇上了,態度便分外熱情,生怕燦宜誤會了他的立場。又轉臉同身前的男人介紹道:“父親,這是我同班的同學,寧燦宜寧小姐。”
原來先時長衫說的祁老闆就是祁佑森的父親了。
燦宜見他一臉跋扈的樣子,圓框的眼鏡裡擠出個“哦?”的表情,心裡突然就飄起一股火氣。於是衝祁佑森點點頭道:“不巧的很,我們要回去了,祁先生祁少爺慢慢欣賞。”
戲院老闆見這照面裡有文章,便又鑽出來對着祁家父子兩個笑道:“原來是祁少爺的朋友,差點逐錯了客了的!”
祁佑森聞言因詢問是怎麼回事,長衫便把逐客的經過表白了一番,略去了祁老闆這一段主因不提。
“無妨無妨,”見祁佑森有挽留他們的意思,長衫緊接着又插一句:“我去另準備兩張桌椅便是,就在那邊爲兩位另開一席。”
“不必麻煩了,”燦宜眼見這老闆巴結祁家老小到這個地步,若真應承了他們開這特例,那自己也太沒骨氣了,心頭更添了一層堵,於是打定主意,今天便是戲神下凡她也決不聽了,於是道:“劉先生還是別壞了貴處一直以來的高檔規矩,我們這就回去。”
待要側身從過道走了,祁佑森不知先前一段緣故,聽不出她話裡的諷刺,仍衝她笑道:“沒什麼的,一兩張桌椅不費多大事的。”
祁父也將就着點點頭就打算入座了,只聽燦宜清聲道:“不必,連同昨天的,謝謝祁少爺和喬小姐了。”
說完同莫覺離開。
祁佑森便是傻子也明白燦宜最後一句話什麼意思。如何不記得昨天的事,如今見燦宜的表情,也終於隱約反應過來,大致猜到幾分他兩個剛剛的待遇。眼下他這般熱情要爲他們在過道上擺座位,便是如同扇她第二個耳光了。
愧疚沒補回來,倒自己更加的搞砸了。
想明白這一層,便覺興致闌珊,戲也聽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