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很深。夜晚是形容不透的深沉。蟬鳴成一片,空氣裡卷着厚重無比的熱氣,讓人懶怠動一動。
燦宜正在房間裡抱着本《紅樓夢》,蜷着腿坐在牀上,重新讀到“每日家情思睡昏昏”那一處不覺跟着笑起來。加上高鶚續本,通卷一百二十回算起來,仍是前六十回討她的喜歡。一來基調也熱鬧得多,二來二玉少時兩小無猜,雖說動不動便拌嘴,卻也着實讓人羨慕。因合書放在膝上,歪過頭靠着牀墊。細細品味了一番。
屋地下一盤蚊香,在昏黃裡忽明忽暗着一點悠然的光,片刻讓人覺得就要滅了,而那暗紅的光點卻又慢悠悠的擴大了影像。彷彿能把這一團侷促的光影引燃,飄出幾縷檀香味的青煙。
不過多時,隱隱約約就要睡過去了,聽見耳邊上有嗡嗡的聲音,趕了半天仍舊還是飛回來,纏的人心煩意亂。
於是燦宜起身下牀,擦了根火柴,點亮了桌腳上一盞油燈,等那火柴的火苗就要燙到她的手指了才急急的甩了甩手把它熄滅。
被一隻蚊子鬧的睡意全無,只好整理桌上的書。就在規整書架的時候瞥見一旁的一沓文稿。
端在手裡笑了笑,燦宜重新在桌邊坐下,翻看起來。
這些天來,這《桃枝》她不知道看了幾遍,算是應承下了莫覺這出差事,想想自己亦覺的新鮮,只是同時也有許多件讓她不安的因素,如同一團毛線裡混亂的線頭。其一,不必說,眼下自己頗不知該如何同路謙添相處,更別說演戲了。偶爾想到他站在書房中端詳自己的畫時不解的表情,半山那個不明就裡的溫柔,以及俯身的一句讓自己耳朵感到微弱癢感的戲詞。倒不是她自己心裡胡思亂想,只是如今面對那少年的時候會不自覺顯得無措。其二,這本子裡有個讓人不知如何是好的場面,說的是這女主角桃枝爲了跟她相好的少爺允言私奔而從戲班裡逃了出來,如煙的雨色中,允言拉着桃枝的手跑過許多條街巷,最終兩人靠在一條隱秘的衚衕裡,歇氣的時候,桃枝踮起腳吻上允言的脣。
其三,於燦宜自己也是最在意的——路謙添便是這允言。
待要去找莫覺叫他一改這場面,卻又不好意思,彷彿自己不開化,格外的在意這種事情一樣,結果倒開不了口。於是也就只好這麼拖着,然而又實在無法忽略。憑心而論,這場景,若是她自己要求刪去便罷,眼下她做不了這先鋒,心下雖然不安,多半也摻着些期待的成分。倘或她在這擾人的侷促中等着的時候,路謙添卻提出來改寫的話,那便真是教人失意了,旁人或許無妨,自己卻一定在意。因此想的多了顧慮也多起來,忐忑着對方究竟如何打算。
她當然不知道,路家少爺比她還顧慮着呢。
打從路謙添開始看這劇本,雖然也覺得私奔這一齣戲讓人不能夠放開來演,可桃枝畢竟也是燦宜,他的確是想親近她的,所以那天才主動跟祁佑森去學校上課。若是他就一直這麼在家裡讀書,除卻去寧家拜訪外,必定是沒有機會見她了。倒也不是阻不住的想念,只是想知道她過得怎樣而已,有沒有再翻窗戶跌倒,或者被困在雨中,或者陷進什麼新的麻煩。哪知那天一見就遇上老師同她過不去,自己雖然很驚訝她那見解,可逆着老師畢竟不明智,只好作個和事者。
回回替她解圍卻一點不覺得麻煩。
是因爲心裡願意。
眼下這劇本,他也做不出打算了,生怕這大膽舉動比山雨中擡手替她擦水那一次還冒犯了她。
他是想要親近她的。也願意更瞭解她。可又怕若是太主動反而會使她疏遠了自己。因此打定主意,即便是打聲招呼也要揣摩一下措辭。只是當他那個早上真的見到她的時候,看見她站在陽光融化出的暖金色霧靄中笑着的時候,卻全然不記得先前練習過的各種諸如“寧小姐來的這樣早”、“寧小姐早上好”、“寧小姐你好”之類可以在語氣中藏上一萬分優雅的詞句。
只有含混而突兀的冒一句“……早,寧小姐”。
他那時很想看看她說“只是那個柳郎”時候的神情,一定如同山谷中一樣的一臉平靜。卻悲傷。
如若不感到傷感,又怎麼會覺得平淡如此的一句戲□□彩過全篇呢。
只是他最終沒有回頭。因爲心裡全然已經有了她的模樣。
路謙添翻着手裡的劇本,停在讓人不自在的那一場,依舊躊躇着該不該做些改動。自己若是不改,又只怕燦宜覺得不恰當,況她同莫覺那般相熟,一句話即可解決問題。自己忙忙的思慮了半天也沒有成效,於是乾脆起身走到沙發旁,從花瓶裡抽出一支玫瑰花,扯着花瓣,一片一片數着。
改。
不改。
改。
不改。
改。
……
不改。
手裡捏着最後的一片。竟然兀自的笑起來。
於是放心的回到書桌旁,打定主意,合了劇本。
排練定在莫覺他們大學的一處小禮堂裡,已經有序的進行了幾天。
第一天的練習路謙添到的很早,這戲劇社裡,他認識的人除卻他表哥外多少還有三五個人,全是他先時在這大學裡活動時結識的,眼下雖然同他們交流着,也不過是幌子,心意並不在此,只是到處找尋燦宜的影子。直到將要到約定時間的時候,才見燦宜同莫覺兩個進來。
他從來沒見過燦宜在誰的身邊笑的如同一朵盛開的花。
因而心下失落起來。等她近前來同自己打招呼,已經是與往日無二的婉然。於是自己也無法單方面熱情,只好亦換上平常的淺淡表情衝她笑笑。
預備好一句“寧小姐你好”,卻因爲挫敗感而表達不出預備好的那一萬分優雅。
燦宜這方是打從進門前就一直揣測少年有沒有到,進門後遠遠看見他同別人講笑,於是上前去打招呼。原本想表現的比往常自然些,見他還是一副淡然溫和的笑臉,不免拘束起來。
於是兩下里依舊如常。
沒有絲毫進展。
這境況的改善是三五場排練之後的事情了。
這些天來,燦宜同路謙添做着桃枝與允言的戲,一同經歷了廟會裡的初識,到漸漸兩廂情願,再到桃枝爲允言唱獨角戲時兩人難掩的幸福,直至最後不被承認相約出逃。除卻這一出私奔的戲份,前面已是使二位演員的關係上比先時有了相當的改進。
輕鬆感持續到誰也沒有提出修改的這場私奔戲。
先前同社裡其他成員商量過,由於燦宜和路謙添兩個都不太好意思在衆人面前練習,因此說定練習由兩人單獨進行,其他人在後臺稍候,等他兩個覺得比較合適了纔出來觀摩。
清了場,四下裡沒有了聲音。只有空落落的一片觀衆席。
彷彿說句話都能夠聽見空曠中折返回來的一層層回聲。
假如誰也不講話必定是會冷場了,然而誰也不知該如何起頭。
最後路謙添勇敢打破局面,衝燦宜開玩笑道:“……這場戲,可是你來親我的,並不是我冒犯你,過後不帶惱我的。”
燦宜聞言也笑起來,緊張少了多半。
兩人顧慮着後臺的十幾個人,怕別人等久,耽誤了大家的時間,於是認真排練起來。
從允言衝進戲班握住桃枝的手,拉着她一路跑出來,穿梭在大家費了許多天工夫才搭建成的佈景中。
青石板,菸灰色細路上,如同亡命旅程。
逃出了便是苦楚的幸福,逃不出便是更加苦楚的分離。
只能向着天涯跑。
良久之後,停靠在隱秘的巷中。
少年緊緊抓着桃枝的手不曾放開,大口喘着氣。
他們是不需講話便能理解彼此的年青戀人。爲着前方隱約不定的一顆幸福的星,便直直的衝撞出陰霾。
無論多麼辛苦,化在兩個人的心裡也只有半盤酸楚。
就是如此。
桃枝對眼前的少年託付出她無限的信任。如同此刻他握在她手上的力度,使她感到世界如何也強不過她的愛人。
就是如此。
她看見他額角細碎的汗珠,看見他緊張不曾減少絲毫,看見他手指關節處因爲用力而零星泛白。
她踮起腳,吻上他的脣。
少年眼色裡充滿吃驚。
然而這是能帶給他足夠力量和勇氣的舉動。
足夠使他疲憊的面容上浮出笑容。
躲在幕布後偷看的衆人見到這出奇的一拍即合,即將就要激動的鼓起掌來的時候,卻只聽到一段急促的腳步聲。
眼前兀然出現一位小姐身影,“啪”的一個巴掌甩在燦宜臉上。
“喬思蘇,你幹什麼!”路謙添回過神來,一臉怒火衝她喊道。
不待喬思蘇答話,燦宜卻平靜的上前一步,反過來擡手將要扇向喬思蘇臉上的時候,被插進來的少年擋住。
祁佑森擋在喬思蘇身前,握住燦宜的手腕,將她的巴掌阻下來。
旁觀者全部愣在當場,沒一個搞清楚這到底算是什麼狀況,個個看的目瞪口呆的時候,路謙添從祁佑森那裡扯回燦宜的手腕,牽着她跳下舞臺大步走出禮堂。
只剩下喬思蘇怔怔的站在原地半刻,低頭捂住臉抽泣起來。
祁佑森也沒有安慰她什麼,兀自就地坐下。
全部人馬,都失神在這禮堂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