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中的鮮血順着鋒利的刀刃噴涌而出。
他雙手死死握住刀柄,臉上因劇痛而扭曲的肌肉,此刻卻牽扯出一個狂熱到極致的笑容。
會議室裡瀰漫開一股刺鼻、令人作嘔的血腥味。
在場的所有人,都被這慘烈至極的一幕震在原地。
就連洪智有也看呆了,鬼子是特麼真切啊,太殘暴了!
田中用盡最後一絲力氣,發出虛弱吶喊:
“天佑帝國!”
“天皇萬歲!”
“天皇……萬歲!”
喊聲戛然而止。
田中身體重重地向前撲倒,在光潔的地板上留下一道長長的血痕。
一切歸於死寂。
澀谷三郎的目光落在田中那逐漸冰冷的屍體上,心頭那絲微不足道的淒涼只停留了一秒。
他是個徹頭徹尾的實用主義者。
田中這頭蠢豬,把一手好牌打得稀爛,如今更是將事情搞到無法收場的地步。
這種沒有腦子的蠢貨,已經沒資格再做他的棋子。
死了,反倒是好事。
至少,死人不會再開口說錯話。
矢野音三郎面無表情地看着地上的屍體:“澀谷廳長,事情看來已經很清楚了。
“田中涉嫌刑訊逼供,故意栽贓陷害洪股長。
“這出鬧劇也該結束了。”
澀谷三郎微微吸了口氣,表情略顯沉痛與自責:
“是啊。
“都怪我管教不嚴,在我的眼皮子底下,竟然發生了這種荒唐之事。
“田中,死不足惜!
他說着,緩緩轉身走到了洪智有的面前。
在所有人驚愕的目光中,這位濱江省的實際掌控者對着洪智有,深深鞠了一躬:
“洪桑,你是清白的。
“我代表田中,代表警務廳,向你致以最誠摯的歉意。”
洪智有心中冷笑。
這貨能屈能伸,還真是號人物。
可惜,再聰明也沒幾天好活了。
“澀谷總長,讓您失望了,我不是紅票,沒能吃上槍子。
“嗯,過八點了,晨報該出來了。”
洪智有看了看錶,冷笑道。
這句話輕飄飄的,卻像一根冰冷的針,瞬間刺進了澀谷三郎的神經。
他渾身一寒,猛地擡起頭:“什麼意思?”
話音剛落,會議室的門被輕輕推開。
任長春抱着一沓還散發着油墨香氣的報紙,快步走了進來。
他先是向在座的各位長官恭敬地行禮,然後開始將報紙一一分發下去。
澀谷三郎接過報紙,目光落在頭版頭條那觸目驚心的黑色大字上時,渾身汗毛都立了起來:
《蘇聯大使館嚴重抗議:警務廳總長澀谷三郎涉嫌密謀刺殺斯大林!》
澀谷三郎手一抖,就像跌進了冰窖裡,渾身涼透了。
他就知道關東軍參謀本部擺出這麼大的陣仗,絕不可能只是爲了審一個洪智有那麼簡單!
從瓦西里耶夫刺殺失敗的那一刻起,他就預感到了危險。
他知道,蘇聯人只要抓到任何一個逃亡者,就能順藤摸瓜最終查到自己頭上。
他賭的是磯谷廉介這個懦夫,會出於維護關東軍乃至整個帝國的聲譽,不敢將此事鬧大,甚至會配合自己矢口否認。
誰能想到磯谷廉介一反常態,竟然如此決絕,主動聯合蘇聯人,設下了天羅地網來對付他!
瘋了,他們都瘋了!
矢野音三郎放下報紙,那雙鷹隼般的眼睛裡滿是冰冷的怒火:
“澀谷三郎!
“你秘密訓練沙俄殺手,試圖在索契的療養院刺殺斯大林,此等足以動搖兩國關係的天大之事,爲何要擅自做主,不上報參謀本部?!
“參謀長閣下對此事十分震怒!
“如今整個東京亦是一片譁然!”
“蘇聯已經在遠東地區緊急增兵,斯大林在國際社會上咆哮,是你!憑一己之力親手破壞了我們與蘇聯的和平條約!
“是你讓天皇陛下背上了言而無信的罵名!
“你讓整個帝國,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被動與不利的局面!”
矢野音三郎的每一句話,都像一記重錘狠狠地砸在澀谷三郎的心上。
他從文件夾裡抽出一份文件,重重地拍在桌子上。
“這是蘇聯大使館今天凌晨發來的正式照會!
“上面還有你秘密逮捕、殺害他們使館外勤人員的諸多控訴!
“你還有什麼話可說?”
澀谷三郎的身體微微顫抖,不是因爲恐懼,而是因爲極致的憤怒。
他終於無法再保持那份虛假的沉穩。
“你們瘋了!”
他發出一聲森冷的嘶吼,像是受傷的野獸在做最後的掙扎。
“你們竟然跟一箇中國人合夥來針對我。
“你們爲了派系鬥爭,竟然置帝國的聲譽與安危於不顧!”
這聲靈魂拷問,在空曠的會議室裡迴盪。
“瘋的是你!”
矢野音三郎猛地站起身,毫不示弱地反擊。
“爲了你個人那點可笑的功績和榮譽,制定瞭如此愚蠢的計劃!
“你把帝國的安危,把天皇的聲譽,全都綁定在了幾個愚蠢的沙俄遺民身上!
“你纔是帝國的罪人!”
一直沉默的加藤冷冷道。
“澀谷君,事已至此,憤怒和爭辯沒有任何意義了。”他點了點桌上的報紙和那份蘇聯照會。
“你現在好好想想,該怎麼向天皇陛下交代,怎麼向憤怒的蘇聯人交代吧。
“又或許你也是被別人利用了,你並不知道瓦西里耶夫的計劃。
“甚至你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你最好想清楚了再回答。”
加藤眼神柔和了一些,像是在暗有所指。
一旦公開承認了刺殺斯大林確有其事。
那帝國就再也沒有任何迴旋的餘地,只能被動地接受蘇聯的怒火,甚至可能引發一場誰也無法預料的戰爭。
而斯大林,那位鋼鐵化身的暴君,同樣需要一個臺階。
事情鬧得這麼大,如果日本方面沒有任何表示,他無法對蘇聯內部交代。
所以,現在的一切,都還停留在“公開指控”的層面。
只要全盤否認所有指控。
那麼蘇聯人就拿到了他們想要的“態度”,磯谷廉介也能借着這個“莫須有”的罪名,名正言順地拔掉澀谷三郎這顆石原派系的釘子。
到時候,再將他秘密處理掉,順便內部擴大化清除掉石原派系。
一切就皆大歡喜了。
……
加藤這番話,既是臺階,也是陷阱。
矢野音三郎和加藤一唱一和,一個唱白臉,一個唱紅臉,這種打一下拉一把的策略,讓澀谷三郎徹底陷入了被動。
他根本沒得選。
硬着頭皮承認,那就是坐實了刺殺斯大林的罪名,將天皇和整個帝國拖下水,徹底激怒那頭北極熊。
到時候別說他澀谷三郎,就是整個關東軍都得跟着吃不了兜着走。
自己必然是死路一條。
不承認,順着加藤給的臺階下,是唯一的活路。
可這份“好意”背後,藏着的必然是磯谷廉介更深的陰謀。
這位自詡聰明絕頂,能洞察人心的心學大師,在這一刻突然發現自己在洪智有這個年輕人面前,竟毫無招架之力。
他終究是小看了這個用金錢和慾望編織羅網的獵手。
洪智有手裡輕輕拍打着那份報紙,發出“啪、啪”的輕響,看向澀谷三郎的眼神充滿了戲謔。
澀谷三郎讀懂了那眼神裡的全部含義:你輸了。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翻涌的屈辱和怒火,臉上竟浮現出一絲溫和的笑容。
他轉過頭,對着矢野音三郎和加藤司令官微微躬身陳詞:
“兩位將軍誤會了。
“我並未參與任何關於刺殺斯大林的計劃,也從未有過對斯大林先生的任何不敬。
“至於瓦西里耶夫先生,他是一位極富才華的藝術家,我本人對他十分欣賞,曾與他有過幾次會面,但那也僅僅是關於藝術和哲學的學術交流罷了。”
他將一切撇得乾乾淨淨。
加藤點了點頭,臉上的表情緩和了許多:
“既然是誤會,那就好。
“不過,現在國際輿論洶洶,蘇聯大使館的抗議也擺在這裡。
“爲了帝國的聲譽,還請澀谷廳長親自寫一份自辯書,並且登報澄清,以正視聽,平息這場不必要的風波。”
“嗨!”澀谷三郎再次鞠躬,然後快步走出了會議室。
加藤和矢野音三郎隔空看了洪智有一眼,微微欠身表示感激,兩人亦在憲兵護衛下離去。
沒有了日本人,苗福田第一個湊了上來,滿臉堆笑地對着洪智有拱手:
“洪股長,恭喜,恭喜啊!沉冤得雪,我就知道洪股長吉人自有天相!”
警察廳的白廳長也跟着上前,親熱地拍了拍洪智有的肩膀。
“智有啊,這次可真是受委屈了!回去好好歇歇,晚上廳裡在馬迭爾賓館開席,給你壓壓驚!”
衆人七嘴八舌地圍上來,祝賀之聲不絕於耳。
角落裡,張峰看着被衆人簇擁的洪智有,氣得牙癢癢:“媽的,這都什麼跟什麼!澀谷三郎也是個廢物!”
張淳元站在他身邊,臉色灰敗,長長地嘆了口氣:
“他不是廢物。
“他只是低估了人性和金錢的力量。
“事實證明,只要有足夠的錢,這世上就沒什麼辦不成的事。
“什麼狗屁帝國榮譽,武士道精神,通通都是狗屎!
“哎,這可是澀谷先生,曾經哈爾濱神一樣的人物,就這麼硬生生被洪智有給掰翻了。
“早知道錢能通天,咱們當初要膽子大點,對那個關大帥下手,現在哪還輪得到旁人威風八面!
“可惜,可惜!
“錯過了天賜良機啊!”
張峰壓低聲音問:“父親,那現在咱們……是不是沒機會了?”
“機會?”張淳元苦笑一聲,“洪智有可不是什麼善茬,他今天能把澀谷三郎拉下馬,明天就能把咱們父子倆踩進泥裡。”
他看了一眼兒子,眼神裡閃過一絲決斷:
“你最近別在哈爾濱待着了,去關內躲一躲,風頭過了再回來。”
張峰不甘心地還想說什麼,卻被張淳元一個嚴厲的眼神制止了。
他只能憤憤地看了洪智有一眼,轉身快步離開。
張淳元整理了一下衣領,臉上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連忙朝着洪智有走去:
“洪股長,洪股長!
“今天這事,都是我的錯!
“我也是奉了田中的命令,不得已而爲之,還望洪股長大人有大量,千萬不要怪罪啊!”
洪智有看着他那副諂媚的嘴臉,笑了笑:
“張科長,你太客氣了。”
他轉過頭,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對着一旁的保安局局長苗福田打了個哈哈。
“苗局長,前兩天我在參謀本部跟磯谷廉介參謀長喝茶時,他懷疑你們保安局內部有紅票潛伏。
“你可一定要當心,得擦亮眼啊!”
苗福田心裡咯噔一下,他知道洪智有這是在點自己,連忙一臉嚴肅地回答:
“請洪股長轉告參謀長閣下,屬下回去之後,一定嚴查!徹查!”
高彬抽了口菸斗,陰鷙的臉上露出了招牌式的笑容,朗聲道:“哦?保安局內部也有紅票?
“看來這紅票,真是無孔不入啊。”
他環視了一圈在場衆人,慢悠悠地說道:“指不定啊,改天在場列位家裡也被人搜出來一部電臺。
“大夥可不像那個大字不識的獵戶,到時候怕是有一百張嘴也說不清嘍。
白廳長立刻笑着附和:“這有什麼說不清的?
“直接嚴刑逼供嘛!”
“招,也得招!不招,也得招!”
“哈哈哈哈!”
衆人發出一陣鬨堂大笑,笑聲裡充滿了快意和幸災樂禍。
苗福田也跟着乾笑兩聲,隨即義正言辭地保證:“各位放心!真要是有這麼個人,不管他是誰,我苗福田一定親手把他送上斷頭臺!”
張淳元站在一旁,渾身直冒冷汗。
這個被放電臺的人,八成就得是他了,洪智有這是要報復啊。
戲看完了,衆人各自散去。
到了門口,張淳元眼看高彬要上車,趕緊快走兩步追了上去:
“高科長,老高!我的老同學,你能不能……跟智有通融幾句?
“我……我真的是被田中所迫,我……”
高彬停下腳步,轉過身,笑眯眯地看着他:
“張科長,你這麼慌張做什麼?
“莫非……你就是那個藏在保安局裡的紅票?”
張淳元渾身一震,嘴脣哆嗦着:“你……你!”
高彬不再理他,拉開車門,徑直上了車。
……
汽車內。
周乙坐在駕駛位上,面色沉靜地開着車。
他透過後視鏡看了一眼洪智有,提醒道:“看起來,參謀本部並沒有想處決澀谷三郎的意思。
“這個人很極端,也很狡猾,越是這種時候,越要小心他的反撲。”
高彬點了點頭,深以爲然。
“沒錯。”
他慢條斯理地分析道:“我研究過斯大林這個人,他是個徹頭徹尾的民族主義者。嘴上喊着共產國際,眼裡卻只有斯拉夫人的利益。
“這一點從他過去一面以上級領導的身份遙控紅票,另一面又跟蔣政府眉來眼去就能看出來。
“包括他坐視德國和日本擴張,一門心思地跟他們簽訂互不侵犯條約,都是爲了自保,根本沒有所謂的老大哥擔當。
“所以,斯大林這次所謂的遠東增兵,恐怕只是個幌子,做給國際社會看的。
“他不會真的爲了這點事開戰,給日本人施加的壓力也有限。
“最後的結果,很可能就是澀谷三郎被輕輕放下。”
說到這,高彬嘆了口氣:
“這個人一天不死,就好像一塊搖搖欲墜的巨石懸在我們所有人頭上,讓人寢食難安啊。”
洪智有靠在後座上,淡淡道:“他不會活着離開哈爾濱的。
“磯谷廉介好不容易纔抓住這麼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可以名正言順地清洗石原派系在滿洲的勢力,他們不會讓澀谷三郎回到東京的。”
“當然,我也不會。”洪智有眼神一冷,補了一句。
車廂內陷入了沉默。
高彬看着窗外飛速倒退的街景,許久沒有說話。
他忽然發現,自己真的老了。
就在自己還爲這件事擔心的整宿睡不着覺時,智有卻早已謀定了一切。
這孩子的能量遠遠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他羽翼已豐,早已不再需要自己爲他遮風避雨了。
哎!
……
澀谷官邸。
“哈!”
澀谷三郎赤裸着上身,瘋狂地揮舞着竹刀。
每一次劈砍都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彷彿要將心中所有的憤怒與不甘,都發泄在這冰冷的空氣裡。
他覺得帝國正在滑向深淵,而自己卻無力阻擋。
他剛剛給東京的石原莞爾長官打了好幾通電話,無一例外,全都是家眷接的。
她們用各種各樣的理由推脫,說長官不在,或是在會客。石原長官竟然在這種時候,拋棄了自己。
“啪!”
澀谷三郎苦悶地大吼一聲,一刀將擺在臺上的青瓷花瓶劈得粉碎。
就在這時,電話鈴聲急促地響了起來。
澀谷三郎喘着粗氣,走過去接起電話。
電話是關東軍參謀本部打來的。
一個冰冷、不帶任何感情的官方聲音,在電話那頭宣讀着命令。
“奉參謀本部會議決定,即刻解除澀谷三郎警務廳總長一職,以及所有兼任職務。
“遣回東京,另候任用。”
掛斷電話,澀谷三郎仰頭閉上了雙眼。
他滿腔的才華和抱負,他心中至高無上的天皇和帝國,他那些尚未實施的,針對整個滿洲國和關內的宏偉計劃。
如今都成了一個笑話。
他只能以一個失敗者的身份,灰溜溜地離開。
回到東京,呵呵。
連石原長官、東條英機那些大人物,在權力的鬥爭中都成了閒棋冷子。
自己這輩子恐怕再也沒有出頭之日了……
想到這裡,澀谷三郎痛苦的眼淚直流。
他萬萬沒想到,自己會敗的如此慘,會輸在一個小小的警察廳股長之手。
不甘啊!
……
翌日清晨。
澀谷三郎從汽車上走了下來,拎着簡單的手提箱,準備乘船離開。
就在他準備踏上舷梯的時候,他看到了一個熟人。
不遠處的欄杆旁,洪智有正靠在那裡,嘴裡叼着一根菸,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澀谷先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