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了飯,羅傑太太又到麗都假日飯店的髮廊做了頭髮,出門的時候已經四點多了。雖然論跑路,今天還抵不上程顯祖拉散活的一半,可是他已經疲憊不堪了,這不是體力上的消耗,而是累心。他得適應這個在原來生活裡連影子都沒有的女人,還要應付從來也沒遇見過的情況,還要咬牙地克服隨之而來的心理反應,這一天程顯祖覺得真是太長了。
“到學校去接安妮。”羅傑太太坐上車說。
安妮是誰,在哪個學校?程顯祖一點兒也不知道。看來羅傑太太已經計劃好了,知道程顯祖不認識,從原來坐在後座改坐在副駕的座位上。在她的指揮下,程顯祖來到一個私立的國際小學。學校坐落在四環路外的一個很著名的社區,程顯祖等在門口,羅傑太太走了進去。
大約十幾分鐘左右,羅傑太太領着一個大約六歲左右的孩子走了出來。女孩穿着白色帶藍道的校服,在程顯祖看來,有點兒像水兵。大眼睛翹鼻子,一頭打着卷的黑髮叫程顯祖想起了商店裡賣的布娃娃。
程顯祖已經很長時間沒有接觸小孩子了,特別是這樣的一個可愛的小姑娘,這叫程顯祖輕鬆了許多。
娘倆上了車,開始說着只有她們自己懂的語言。送到羅傑家的時候,羅傑太太囑咐道:“你去接老闆,今天認識學校啦?以後我就不跟你去,這是你自己的事了,早上七點送安妮上學,下午四點半接安妮回家不能晚的,除非老闆安排你有別的事。”
到了公司等到九點,羅傑才上了車,後來程顯祖才知道,即使是西方人也沒有這麼敬業,相反西方人倒是很反對加班。羅傑不回家是因爲他懶得回家,就在公司裡耗時間,這下可苦了程顯祖。
送完羅傑已經是十點了,程顯祖原來想着,晚上還能多拉會兒,可是真到了這個時候,他的確沒了精神。可是他不甘心,因爲還有時間能拉點兒活兒。一個人到底有多大的精力,他又爲什麼耗費這個精力?僅僅就是爲了多掙倆錢?羅傑和羅傑太太忽然讓程顯祖考慮了一個問題,那就是自己到底怎麼了?掙錢就是這樣的過日子?
他正在想着,小樂子來了電話:“二哥,今兒怎麼樣呀?”
程顯祖不知道怎麼回答他,想了半天說了仨字:“悶得慌!”
小樂子說:“二哥,人窮志短,馬瘦毛長,甭管誰吹牛,那是沒到了這份兒上,開出租的就得有當王八的心,忍着,別往心裡去,多掙一個是一個。”
放下電話還沒緩過神來,電話又響了,程顯祖聽出來是小紅:“二哥,你在哪呢?”小紅自從那次和程顯祖捱了打以後就隨着大夥兒改了口叫他二哥了。
“在道上呢。”程顯祖說。
“二哥,咱倆還有半個月的車錢沒結呢,你有時間來拿,還是我給你送過去?”
程顯祖心裡很矛盾,按理說,自己累了半天應該去拿,何況還爲了這個捱了打。可回頭又一想,小紅那是賣肉的錢,反正自己也不和她打交道了,乾脆就不要。
“算了吧,我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就沒正經地拉你。”程顯祖想到這說。
“二哥,這可不行,你沒什麼對不起我的,只要我有戶口,我就是人,我就有人心,你不要。我燒了給你!”小紅說話的聲音有點兒急躁。
面對小紅的話,程顯祖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辦,他拿着電話愣在那不知道說什麼。
“你別不說話,你告訴我你在哪,我給你送去。”小紅堅決地說。
“好吧,我有時間給你打電話,我找你去。”程顯祖不得不說道。
“二哥,我知道你怎麼想的,你不想和我打交道,這我不生氣,人都有自己的活法,趕上什麼是什麼,這錢你不要我就省下了,我能說這樣的話,已經是破例了,你瞧着辦吧。”小紅說完掛了電話。
程顯祖嘆口氣想,我今天怎麼這麼倒黴!自己壓根兒就沒瞧不起誰,何況,現在讓人瞧不起的是自己。小紅的做法沒的說,人都是有良心的,應該說按照一個人的處境和地位去評判他的心思是沒道理的,可是處境和地位卻能改變一個人。
程顯祖決定回家,多少日子以來,他都是天不亮就走,半夜纔回來。他覺得現在最陌生的是自己的老婆。
對於在這麼早就走進門的程顯祖,大芹有點兒覺得新鮮地說:“今兒回來得這麼早?”
“是呀,掙多少錢是夠?回家跟你待會兒。”
“吃了沒吃呀,我自個兒才湊合的,我給你弄點兒什麼吃?”老婆把一杯熱茶放在茶几上說。
“你湊合什麼我也跟着湊合什麼吧,甭弄了。”程顯祖說。
“我湊合的你可湊合不了,我吃了一個蘋果倆糉子,我還是給你炒碗飯吃吧。”老婆說完了走進廚房。
程顯祖打開了電視,心裡想,這電視自己也是有日子沒看了,坐在沙發上喝着熱茶看電視,這在原來是最平常不過的事,現在都成了享受。
飯炒完了,程顯祖發現裡面有一半是雞蛋。
“雞蛋不要錢?”程顯祖笑着問大芹。
“多吃點兒雞蛋有營養。”大芹說。
“人一天就能吸收一個雞蛋,多吃了也是浪費。”程顯祖夾了口雞蛋放在嘴裡說。
“我告訴你個事,我升了領班了。”大芹說。
“就是管這些保潔員的頭兒?”程顯祖問她。
“嗯,每月多給加了二百。”大芹說完了有些得意的神情。
想到那天在飯店裡碰見老婆的情景,再看看今天老婆的表情,程顯祖心裡一個勁兒地翻騰。
程顯祖吃着飯,大芹坐在旁邊看着他,這樣的看法叫老程有點兒彆扭,他扭過頭來說:“你不認識我?”
“黑間白日的看不見,快不認識了。”大芹說。
吃完了飯大芹說:“老程,你今兒回來得早,給你找點兒活兒幹。幫我染染頭髮。”
程顯祖聽了嚇了一跳,老婆染頭髮他知道,可是讓他給染這還是第一次。
“我哪會呀?”程顯祖說。
“外邊染一回得好幾十呢,我自己買了染髮膏,自己染。就是後頭的和腦瓜頂上的看不見,你給抹兩下,其他的我自己來。”
大芹一邊說一邊拿出兌好的染髮膏還有一把一邊是刷子一邊是梳子的染髮工具。
“你就蘸上染髮膏用刷子那面往頭髮上刷,刷勻了就用梳子那面翻起那層來,染背面的,都染完了撩在一邊再染下面一層。”大芹坐在椅子上,肩膀上搭着塊塑料布說。
程顯祖左手端着染髮膏,右手拿着染髮的梳子站在那不知道怎麼下手,他覺得這梳子比棍子都沉。
染上第一綹頭髮真是艱難萬分,程顯祖手都哆嗦,他唯恐把染髮膏刷在老婆的耳朵上。慢慢地他開始熟練了,程顯祖一綹一綹地染着,看到老婆頭上很多的白髮心裡想,這要是沒有染髮膏,老婆的頭髮都花白了。想起自己認識她的時候,還是個年輕姑娘,要是穿着現在女孩子的衣服,一點兒也不比她們差,可是那個時候沒有,直到現在自己也沒混出個人樣來叫老婆有什麼。想老婆這樣歲數的女人,染頭髮與其說是形象問題,不如說是她們對過去的留戀。跟了自己這麼多年,伺候孩子大人,過着苦日子,這白髮就是見證,它藏在老婆的頭髮裡,也藏在她的心裡。即使是爲了這點兒對過去的留戀,她也仍然逃不出現實的考慮,爲了省幾個錢,她連發廊都捨不得去。想起羅傑太太在麗都飯店做頭髮的事,程顯祖覺得自己真的是無能。
自己在外邊掙錢受點兒委屈心裡不平,在家裡孤燈清冷的她又會怎麼想?到了今天,她不是也得伺候別人嗎?想到她剛纔說加薪的時候那個表情,老程眼淚都快下來了。
程顯祖認真地染着,不放過每一根白髮,他覺得,要是連這點都不能滿足她,他還能幹什麼呢?
就這樣想着,染着,程顯祖覺得這個染髮的小刷子有好幾斤重。
“嘿!我染頭髮,不染脖子!”大芹嚷道。
程顯祖這才發現,自己把染髮膏塗到了老婆的脖子上。
好像是充了電,程顯祖第二天出門的時候,覺得心裡特別的輕鬆。昨天晚上讓程顯祖下了決心,再怎麼着也要堅持下去。
剛剛認識羅傑和他太太給程顯祖的印象並不好,可是他們的孩子安妮卻很讓他喜歡。她的眼睛像水一樣透亮,還有那翹着的小鼻子和一頭的鬈髮。安妮坐在車上很安靜,她的臉上一點兒也沒有陌生的表情。在送學校的路上,安妮一直就靜靜地看着車窗外。
“幾歲了姑娘?”程顯祖想和安妮聊天兒。
安妮遲疑了一下說:“sorry?”
原來這個詞在英文裡是“對不起”的意思,但是如果你沒聽明白對方說的話,或者要求對方再說一遍的時候,就可以這樣問。程顯祖只初中畢業,那個時候學的英文現在也就剩下一句“longlivechairmenmao”了,聽見安妮這樣說,並用她的大眼睛看着他,程顯祖估計她沒聽明白。
“你的,幾歲的幹活?”程顯祖忽然蹦出了電影裡常聽見的日本漢語,這句話說完自己也樂了。
安妮看程顯祖那滑稽的樣子,好像明白了是和自己開玩笑,也笑了笑,學校很快到了。
回來的路上,程顯祖想,這是個標準中國孩子的模樣,怎麼一句中國話也不懂?看來以後老跟這個小洋鬼子打交道,還得費點兒勁。
車到了樓下羅傑上了車:“安妮送到了?”羅傑好像對太太把孩子交給程顯祖有些不放心。
“嗯!”程顯祖點了一下頭。
“我太太說你聽不懂她說的話,怎麼會呢,她中文很好的。”羅傑說。
程顯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可不說又沒道理,想了半天說:“大部分能聽懂。”
“安妮中文不好,所以要送她去學校學中文。”羅傑說。
“您是哪的人呢?”程顯祖忽然想起,直到現在他還不知道羅傑是哪的人。
“新加坡。”
一個星期下來,程顯祖總算對羅傑及其家人有了瞭解。這家公司原來是個美國公司,在全世界都有子公司,當然了,公司的僱員也就是哪的人都有。這個羅傑是新加坡人,調來中國負責北方區的工作。羅傑的祖上是潮州人,來新加坡到了他這已經三代以上。羅傑太太是馬來西亞人,兼有英國血統,所以人高馬大。一家搬到北京已經有半年了。在程顯祖來之前,已經有個司機,因爲不習慣走了,到了他這已經是第二個。
對於羅傑,程顯祖最不滿的是,他對自己是中國人的後代很不情願,每次見到客戶的時候,他都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的名片遞上去,還要特意重申一下,自己是新加坡人。相反的,對新加坡以及西方,羅傑有一種特別的自豪感。由於他的標準的中國模樣,程顯祖很難把他當做外國人,這點羅傑也很不滿。
一次堵車程顯祖習慣地說了一句:“每到上下班的時候就堵車,咱們這的交通也成了問題了。”
程顯祖話音落,羅傑很快地說:“是你們,新加坡就不這樣,管理得很好的。”
程顯祖知道這又捅了羅傑的痛處,他沒拿他當成外國人。
中國人粗魯,中國人不講究衛生,中國人沒有誠信,中國人不守規則等等,常常是他批評中國人的理由。程顯祖聽多了,心裡很彆扭。
程顯祖故意問道:“新加坡在哪呀?”
羅傑對程顯祖這樣的問題吃驚地瞪大了眼睛:“你怎麼連新加坡都不知道,這世界上有誰不知道新加坡?”
“您彆着急,我上學上得少,地理沒學好,真的沒聽說過。”程顯祖說。
“你看看地圖好啦,去找一找!”羅傑沒好氣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