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從醫院拉到殯儀館程顯祖仔細地看了看老黑的遺體,老黑平日魁梧的身軀變得瘦小了許多,除了臉上的鬍子沒有什麼變化以外,整個的人已經讓人認不清了。這場車禍實在是太慘了,以至於整容師想盡了辦法也不能恢復死者的原貌。老黑的頭上戴着一頂毛線帽子,這是因爲,他的腦袋幾乎完全摔碎了,用帽子才能掩蓋住這些。

“這樣子怎麼能見人呢?家屬看了更難受了,不能再想想辦法嗎?”程顯祖和火化場的人說。

“只能這樣了,儘快地看一眼就推走。”工作人員說。

程顯祖想了想也沒其他的辦法,真是沒法看,可不看告別儀式怎麼辦?看着這個樣子程顯祖最後下了決心,告別儀式就只擺放老黑的遺像而不放遺體,這樣他兒子還會好受點兒。

人很快都到齊了,有老黑的街坊,親戚朋友,於大爺也跟着來了,同來的還有四姐。程顯祖把自己的想法和來慶說了,來慶點點頭說:“你看了是整過容的,那天沒整的你沒看呢,剛纔我就在道上想,這怎麼讓他兒子看?我去跟於大爺和他兒子和親戚商量商量,不管怎麼說,不讓看見就是了。”

應該說,除了老黑的兒子以外,沒有人非要看見老黑不可,兒子好像不認頭,他提了個折中的方案,告別儀式可以不放遺體,他要在燒了他的爹之前看他一眼。

儀式很快就完了,來慶叫人把來的人都送回去,唯獨於大爺和老黑的兒子沒走,正在這時,四姐把來慶叫到門外。

“來慶,小梅也來了,在大門外邊沒進來,她想瞧瞧老黑。”四姐說。

來慶一聽腦袋就大了一圈,並埋怨四姐說:“你沒長腦子,今天這個場合她能來嗎?”

“從昨天晚上哭到今天早晨起來,我狠不下心來,能讓她看看嗎?偷偷兒的?”

“不成,萬一讓他兒子看見了就麻煩了。”來慶搖搖頭說。

“他兒子哪知道她是誰?”四姐說。

來慶想了半天說:“你等我跟二哥商量商量去。”

來慶回來跟程顯祖說了一遍,程顯祖想了一想說:“不讓看沒道理,讓看也懸乎,你讓四姐跟着她點兒,別大哭小叫的,老黑的兒子不認識她也就混過去了,千萬別出動靜,我先帶他兒子看看,然後咱們哥倆,小樂子和小梅四姐一起去看看,這樣興許能混過去,看完了就叫小樂子把四姐小梅還有於大爺送回去,咱們再去埋老黑。”

“成!”來慶點了點頭說。

一個類似客廳佈置的房間裡,裝飾豪華,這大概是爲了緩解人們的痛苦吧,程顯祖和大家都等在這兒,這是死者的家屬看自己的親人最後一眼的地方。老黑兒子從告別儀式一開始就哭着,他不斷地用手抹着眼淚,而不是紙巾,那動作就像一個傷心的小孩子,這樣的舉動更讓周圍的人傷心不已。直到走到了這裡,他還是不停地哭,人們不斷地安慰他,可沒用,程顯祖走到他的面前說:“跟我去看看你爸爸,你不能老哭,這樣他走了都不放心,你是個大老爺們兒了,該忍着就得忍住。”

程顯祖帶着老黑兒子走到了後面的一間屋子裡,老黑靜靜地躺在擔架車上,兒子撲了上去,他趴在爸爸的身上放聲地哭了起來,這是直到現在他第一次出聲地哭,程顯祖沒有阻攔,他靜靜地站在他的身後流眼淚。他感到了這孩子的孤獨和痛苦,他不知道說什麼才能安慰他,他想,也許這樣孩子會好受一點兒。過了一會兒,他狠下心來拉走了老黑的兒子。於大爺也想進來看看老黑被來慶攔住了,因爲他實在是有了歲數的人。

現在輪到來慶他們了,按照商量好了的,大家把小梅夾在了中間,小梅此時臉色蒼白,目不斜視地走了進去,來慶不斷地囑咐着小梅千萬別哭,看一眼就出來,四姐則不離左右地跟着小梅。

其實無論怎麼樣安排周密,小梅看見老黑根本就忘了大家的囑咐,就在她張開嘴大哭的時候,來慶用手捂住了她的嘴。小梅掙扎着,到底沒有來慶的力氣大,哭聲被捂在他的大手裡。等她冷靜下來大家走出來的時候,程顯祖發現老黑的兒子目不轉睛地盯着小梅。他感到可能要露餡,果然,老黑的兒子起了疑心,他問於大爺這個臉色蒼白一臉淚痕的人是誰?

其實,於大爺根本就不知就裡,只是搖頭說不知道。關於老黑的外遇,兒子早就從媽媽的嘴裡聽了很多遍,他曾經想找到這個人。他現在開始懷疑,眼前這個女人就是她,他就這樣瞪着眼睛看着小梅,小梅此時已經沒有精力注意周圍,她連路幾乎都不會走。來慶和四姐連攙帶架把小梅推出了門外。

程顯祖已經發現了不對頭正在琢磨怎麼應付,假如老黑兒子要問起來怎麼辦,也正是在考慮這個的時候,老黑的兒子果然問了起來。

“她是誰?”老黑兒子瞪着哭紅了的眼睛問程顯祖。

“他媳婦,你爸爸活着的時候跟他們兩口子最好。”程顯祖靈機一動地指着站在旁邊的小樂子說。

“你快去勸勸你媳婦,別讓她老哭了,你把她和四姐還有於大爺都送回去,我們跟來慶等着骨灰。”程顯祖對站在旁邊發愣的小樂子說。

小樂子如夢方醒地點頭答應了一聲走了出去。

取出了骨灰程顯祖他們一刻沒停地來到了延慶,因爲按照程顯祖安排的,他已經在早上就通知了老黑老婆的孃家,此時他們應該已經等在了那。

進了村子,果然已經有很多人等在路上,老黑的兒子也按照當地的風俗穿上了簡單的孝服。一頂白色的孝帽,腰裡纏着一條白色的布條和一段麻繩,這就是中國傳統的披麻戴孝。京郊的農村已經隨着時間的推移,把孝服改革成了這樣,相比以前的穿孝簡單了很多,但仍然要比城裡只戴黑紗複雜。

程顯祖和村裡的一個負責喪事的親戚商量了一下,那人說姑爺是外姓,很少有姑爺埋在媳婦孃家的,所以是外鬼,只好立刻安葬並不能入家門的。

儘管這些迷信的說法有什麼規矩程顯祖不懂,倒是覺得立刻安葬很可取。來到老黑老婆的墳地,在她的墳邊上早就挖好了墓坑,香燭紙馬的安排祭奠以後,骨灰下了葬,一對新墳靠在了一起。天氣特別的好,雖然四周的山已經褪去了綠色,藍天下的黃灰色山峰仍然叫人感覺到了它的巍峨。

負責辦理喪事的村裡的親戚扶着老黑的兒子說:“感謝諸位幫忙把他爹送回了家,孝子磕頭謝孝!”

在他的喊聲下,老黑的兒子跪在地上給大家磕了頭,來慶慌忙扶起了老黑的兒子說:“快起來,這哪行?”

程顯祖說:“這是老年間的規矩了,在城裡是沒有了,所以你沒見過。”

村裡備了飯可來慶不願意在這裡停留,商量以後決定帶着老黑的兒子回去。大家再次來到老黑的墳前,來慶用村裡那種褐色的粗瓷碗滿滿地倒了一碗酒說:“黑哥,這回你要好好地陪着嫂子,哥幾個先走了,等明年的這個時候我們還來看你!”說完話他把酒灑在了老黑的墳前。

自從程顯祖一干人進了村子,這裡的人就都湊在一起議論,他們怎麼也想不出,怎麼兩口子都回來了呢,而且相差得這麼近?直到程顯祖他們離開的時候,村裡的人仍然瞪着眼睛看着他們,滿臉的迷惑。

回來的路上,來慶開着車兩眼盯着前方,可那眼神卻迷茫着,程顯祖怕他走神說:“看着點兒,別走神兒,已經走了一個了!”

“二哥,這兩天我想得特別的多,你說這人爲什麼活着呢?誰又知道趕上什麼事?黑哥老在我腦子裡頭轉,他要是知道尿炕不就睡篩子了?”來慶說完點上一根菸。

來慶的話雖然聽起來沒頭沒腦,但程顯祖感覺到了他是被深深地觸動了。

“想那麼多幹嗎?日子一天天地過,不熬到了點天就黑不了,總得活着。”程顯祖也心不在焉地說。

“黑哥是個好人,二哥你也是好人,還有四姐都是好人”來慶若有所思地說。

“你的意思呢,我們都是好人,就剩下你一個壞蛋?”程顯祖說。

來慶想了想說:“我沒誇自個兒的毛病,我有的時候是壞蛋,比如我到現在也沒給四姐一個交代,我有的時候也是好人,比如跟着你們幫朋友的忙,我到底是算什麼呢?”

來慶這樣既像和程顯祖聊天又像自言自語的話,叫程顯祖摸不着頭腦,他無奈地說:“有時候咱想做這兩種人之中的一種都不夠格,咱們就是普通的人,早晨起來混肚子,晚上回家混枕頭。”

“對,二哥,你說得對。”來慶點着頭說,程顯祖也不知道來慶到底覺得他哪說得對。他覺得來慶還想說什麼,有可能是關於老黑,可他沒說,因爲車上坐着懷裡抱着老黑相片的兒子。

天快黑的時候,他們進了城,把老黑兒子送回家交給了於大爺,他們又囑咐了老黑兒子幾句,無非是有事打電話,沒你爸爸了,我們也能幫你之類的話。

程顯祖開着車正打算回家電話響了起來,一聽就是羅傑:“程,你到底有多少事要辦,你到公司來一趟,我想讓你看看合同上是怎麼寫的!”

程顯祖這纔想起來,忙了一天竟然忘了請假,他很快到了公司上了樓,羅傑一臉嚴肅地說:“程,真得跟你好好談談,做事是你這樣的做法嗎?你可別忘了,我隨時可以因爲你違約辭退你。”

程顯祖對羅傑的態度不打算計較,本來嘛,自己沒請假怨不得人家埋怨,他拿出了看家的本事,不說話。

“是誰給你發工資,你爲什麼不珍惜工作的機會?你說話!”羅傑追問着。

看來不說話不行了:“老闆,我是需要錢,需要養家《GFDA2》口,可我是幹活養家《GFDA2》口,我找工作,可我不求着工作,我賣的是力氣,我不賣臉皮,您要覺得我不合適,我這就可以走。”

程顯祖這些話幾乎是一口氣說出來的,因爲他覺得自從幹了這個出租心裡憋了一肚子的話。羅傑雖然通漢語,程顯祖情緒激動導致說得很快,他並沒有完全聽明白,但是,他從程顯祖的語氣中已經感到了他的態度。

他歪着頭端詳着程顯祖,他不知道自己的這些話爲什麼會引起程顯祖這麼激烈的反應。

程顯祖說完轉身走出了門外,身後傳來了羅傑的聲音:“我還沒有說完,明天送完了安妮送我去天津!”

“今天能早回來嗎?”路上老婆來了電話問。

自從程顯祖幹了出租以來,老婆雖然有的時候來電話問問吃飯沒有等,從沒要他早回來過,因爲她知道,這不可能,今天是怎麼了呢?程顯祖忽然想起,今天是老婆的生日。

“今兒是你的生日對吧?瞧我這記性。”

“忘就忘了,這回我可不嗔着(北京話,埋怨的意思)你,我炸好了醬還打了滷,面也和好了,你什麼時候回來我就什麼時候等着你吃麪。”

“好,老婆子,我這就回去,正往家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