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萬物復甦,枝葉紛紛吐露新芽。看着眼前的美景從身邊略過,邢少陽如同一口古井,對這些綠意沒有表現出絲毫感動。一輛馬車緩緩從邢少陽背後駛來,布簾被輕輕撥開,飽含睿智的眼睛注視着樹林中的春色,不由發出感嘆:“四相更替,青龍東昇,中原一派好風光。漠北蒼茫,經年塵土,可嘆朝中多奸佞。憶往昔、披紅乘騎,敘當前、門可羅雀,思明日、前路渺渺。”
“咳咳。”駕車的把式是個六十來歲的老者,穿一身洗得發白的藍布衣裳,手中的鞭子趕着那隻紅褐色劣馬,眼睛死死盯住不遠處的邢少陽,“老爺,請恕老奴多言,這話若被有心人聽了去,老奴性命是小,可老爺的前程……”駕車的把式即刻擔心道:原本林間多出一少年並無不可,只是這少年,在自己這個行將就木的老棺材看來,端的恐怖。不是爲他的身手,而是自己根本看不透他!自己一生閱人無數,除了這個少年,還有一人看不透,就是當朝聖上。
“無妨,陳叔。”車內被稱作老爺的人發出一絲淡淡地苦笑,陳叔還是這般,沒辦法啊,“牆倒衆人推,這點我還是懂的。”望着車外的景色,車內的男子心中又是一陣哀痛,面上的悽悽之色沒有人看到。
不得志的忠臣?還是大忠之人,天哪!邢少陽在心中哀嘆:我的命實在是太差太差,竟然讓自己碰上一個榆木腦袋。天啊,要知道不論哪個朝代都有這樣的忠臣,特別是到了即將滅國的時刻,忠臣,那可是一波一波地出。怎麼這種黴運就讓我遇上了?!出師不利,真的是出師不利!
看來這王朝存在的時間也不長了,最多百年,又是一曲“國破山河在”!邢少陽不自覺地下了判斷,並暗自竊喜:呵呵,想不到盡然還有這種好運氣,這種變天的大事,自然要湊熱鬧了,關鍵中關鍵,絕對絕對不能幫這個即將滅亡的國家。那可是吃力不討好的事情,即便要幫,也要幫即將崛起的王朝,這可是大功德。
邢少陽正得意地思索着未來的形式,猛然一個聲音傳入腦海,它滄桑,它飽含苦難,它、見證了歲月……心中一氣:竟敢這麼說我,不給你頂回去我就不叫童少鷗!眼神一寒,詞句從嘴角溢出:“雪虐風饕愈凜然,花中氣節最高堅。過時自合飄零去,恥向東君更乞憐。”
“好詩!好詩!”猶如驚堂木響,車內男子拍着大腿,連連叫好。聯想到自己被謫、心情本就低落,卻不想忽聞佳作,正合了心中那絲斂藏的抱負,加之詩中氣節可見一斑,故萌生奇想,欲結交一番,“停車。”即時叫停的男子,對正在趕路的邢少陽道,“這位小友,可否上車一敘?”
“行。”有車坐,幹嗎不坐,正好走路走累了;再說,這些爲國爲民的忠臣,不可能和我要車費。邢少陽腦子飛快轉動,口中卻已經答應:還有,他會找上我,肯定是、剛纔的詩。這些忠臣,最喜歡這一套。
邢少陽心中突然泛起一絲異樣:今天似乎有點過了,總感覺會有麻煩降臨,難道是做官?那種吹捧傾軋,遠非修真界可比,其程度讓人作嘔,如果是當官,我立刻下車。你沒見那些王朝沒落,倒黴的總是忠義之士;那些霍亂朝綱的小人,也好不到哪裡去;明哲保身之徒,也是一個悽慘下場;至於漢奸之流,即便被新王朝接受,也要提防別人的暗殺……總而言之,言而總之,和這個時代的即將沒落的王朝官員扯在一起,沒有好下場。
“小友真性情也。”車內之人毫不吝惜地讚了一句,此子傲骨如梅,卻未失孩童心性,留有一份質樸純真,若多加歷練,他日必成大氣,必能成爲朝中棟樑。多年的官場經驗告訴中年男子,這個少年非同一般,“這首詠梅詩意境高遠,忘小友告知在下,此詩何名。”
起了結交之心的老爺,放下身段和一個來歷不明的少年說話,如果傳了出去,不知會有什麼後果!萬一是那些政敵來擾,那老爺的前程可就完了。陳叔,這是車內男子駕車的把式的尊稱,此刻他非常擔心:老爺的人品不用多想,只是這少年,看不透啊,心性更看不透。老爺,莫要上當!
“落梅。”邢少陽冷冷地說,心中那股厭煩的情緒猛然升騰:沒必要和你多扯,你們這些忠臣,特別喜歡“自比武侯能,忠君又體民。君民秤兩端,護君不**。”即興做了一首打油詩的邢少陽,對於自己的表現非常滿意:嗯,非常優秀的打油詩,加把勁,一定能超過小時候的白居易。
“好名,好名。”車內的中年男子又是連聲叫好,“敢問這位小友姓名。鄙人姓杜,草字希文……”
陳叔聽到車內之人竟然放下身段,首先介紹自己,心中頗爲驚訝和不解,更有些憤怒:老爺,禮數不可廢!您怎可以折節下交這等來路不明之人。若他心生歹意,這回可不是貶謫,而是掉腦袋啊。
邢少陽伸手阻止杜希文講下去,想着再讓他這麼發揮,自己還真的會被他兜進去。能混入朝堂的官員,特別是三品以上的官員,絕對是情商足夠高超的人;縱觀古今,能在朝堂上混的,都不是省油的燈。他們喜歡話中有話,喜歡算計……不行,絕對不能讓他把我兜進去:“我上你的車,關鍵是我走累了,想坐一會兒。”
此刻,邢少陽心中卻在想:杜希文,誰?不認識,你有名是你的事,和我有沒關係!實話實說,你不悅是你的事,你想趕人也是你的事,大不了我繼續走,我還真不缺這點時間!反正你死了我也不會死,我死了,你早就不知道死幾回了。只是可惜這車子,不能再載我一程。哦,當今朝代忘了問,不要緊,總有方法知道的。
“駕!”陳叔,也就是簾外老者壓抑着自己的怒火,用鞭子狠狠抽打那匹劣馬。心情無法平復的他,無法講述的他,只能用這種方法來發泄心中的不滿:荒謬,真是荒謬,這個少年,當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膽了!
車子陡然加速,杜希文微微後仰,隨即恢復。杜希文他知道,陳叔這是怒了,可又不能直接進言,打攪自己二人,故用這種方式發泄。杜希文沒有指責陳叔,因爲陳叔在自己眼中,不是僕人,而是一個執拗的長輩。對於長輩,必須要敬重、尊重。
“小友,沒事吧?”杜希文關切地問,這個少年看上去有些單薄和瘦弱,不要爲此傷了,那太不值當。心中對邢少陽那番言語頗感驚訝,原本以爲這少年是位寵辱不驚之人,現在看來不是,反倒像從未聽說過我一般。
封建等級思想還真是荼毒人心,還真是一把雙刃劍。邢少陽冷冷地說:“當然沒事。”看着杜希文這個中年文士,“你是朝中大員,被貶到這兒來了?”你本就是這樣的人,反正我見了你就是有氣,幹嗎對你這麼客氣。況且你頭上的氣運分明寫着我被謫了,我快死了!你們這些朝中大員,除了這時候觀察民間疾苦、能聽見別人的意見,朝堂上都黨爭去了,誰還有空聽我在這裡絮叨。
面上一陣苦澀,這種被謫之痛,非言辭所能形容。杜希文沒有注意到,自己會這麼苦澀,不單單是因爲被謫:“沒錯,吾向君進言……”
又是沒禮貌地打斷杜希文的話:“我可不想聽你爲什麼被謫,我只想知道,你爲什麼當官!”忠臣,有很多類型,我也不知道有幾類,反正遇上就知道,太計較就着相了;說不定只有一種。你們這些臣子,就是要好好教訓一番,才知道……才知道什麼?想不起來就算了,反正不是第一次想不起來。
“忠君報國,爲民請命。”杜希文一聽這個話題,即刻神采飛揚,八個字,說盡心中事。
好,非常好。想不到古人是這麼容易說話!邢少陽頗有些驚訝,還以爲有一堆聽不懂的之乎者也。不過邢少陽心裡總覺得不舒服,想要杜希文看上去舒服一點,即刻生出從思想上改造杜希文的想法。
這種思想上的改造,經過本山大叔的表演,就是神聖的“忽悠”二字。邢少陽面對這一難題,迎刃而上,心道,看來書讀的不夠多,哪天有空去買幾本,多充實充實自己。至於該怎麼忽悠,說到哪兒算哪兒吧:“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先生以爲何?”只有慢慢來了,義正詞嚴外加一張板臉,能讓人尊重和靜心聆聽。
“好。”十六個字,字字珠璣。杜希文有些好奇,這少年究竟是誰,爲何能說出這等精闢之言!且他身上有一層迷霧,令人不禁想要撥開一覽。
“忠有四類,其一……”邢少陽暗道不好,本來想說三類的。
只有硬着頭皮說下去了,邢少陽下定決心:“此爲對君之忠。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君之所指,臣之所向;君要大廈萬頃,臣需鞍前馬後;君要征戰沙場,臣當奮勇殺敵;君要美人如玉,臣當竭盡全力……”
看着杜希文那瞪大的眼神,才緩緩道出:“忠君不體民,後世稱奸佞。”呼,第一個終於出來了,後面的該怎麼辦,只能慢慢想,慢慢說。
杜希文聽到最後一句,雖嫌其直白,卻也認同。想起在京城的日子,邊點頭邊以一種無比緩慢而堅定的語氣,就像決死之人一般:“這不是忠,是奸佞,不論何時、何地。”
“其二,忠民。民之所向,吾之所向。官逼民反,非民之罪,乃王之過、臣之過……”果然,被打斷了。忠臣就是忠臣,什麼時候都不忘君民一體,不過這個君民,可是君在民前,這是無法避免的事!
“此乃叛逆、謀反大論!小友慎言。”原本就覺得忠分四類有些不對勁,此話一出,杜希文對邢少陽的印象分大減。
從高處跌落的心情,難以用言語表達,似乎不止讓杜希文感到失望那般。可這句話卻讓駕車的陳叔高興,這回,老爺不會被這小子牽着鼻子走了!老爺對大晉天朝的忠,天日可鑑,你這麼說,老爺一定非常生氣。
別人認爲的忠臣,都是你這樣的,可惜,還不夠,真的不夠。境界不夠,境界不夠!我要讓你知道,忠也是有境界的,你還差得太遠。邢少陽豪情滿懷,內心卻在思慮:不過要忽悠別人,首先要把自己忽悠進去,因爲只有自己都不知道真假的情況下,才能騙過那些聰明人。
“其三,忠君忠民。不正是杜大人嗎?至於是君重,還是民重,杜大人,你比我更清楚。”臉色雖然好轉不少,不過劑量還不夠猛!第四類,我已經想出來了,這劑猛藥,看你怎麼應付!
“駕。”陳叔再次狠狠抽打那匹劣馬,這個小子……呵呵,馬屁拍到馬腿上,哈哈,實在是太好了。
杜希文臉色好轉不是因爲邢少陽的吹捧,而是從第二條的震驚中走出,突聞第三條,心中對邢少陽最初的判斷產生了懷疑:這個人,着實可疑,必須拖住他,如到了衙門,定要將他一舉成擒,此人說不定韃子派來的細作。
“其四。”邢少陽緩緩道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這是杜大人做不到的一點,不忠君,不忠民,一心爲公,只忠天下。爲天下可舍自身名節,爲天下可肝腦塗地,爲天下舍一切當舍、不當舍之物。”丫的,這忽悠的,差點把自己搭進去,以後堅決不忽悠這些人,太難了。我可不想把自己也忽悠進去。
陳叔手中的鞭子落下,卻非常地輕,從沒聽過這等豪言壯語!這真的出自這位少年之口嗎?還是說,這是長輩所述,被這孩子聽了去。怎麼看,這孩子都不像能說出這句話的人。陳叔還在懷疑,不過他的懷疑是正確的,只是沒有證據罷了。
陳叔的驚訝不算什麼,因爲車中的杜希文,纔是那個被震撼住的人。忠天下,這是何等的高遠之境!古往今來,從沒有人提出過這點!自己真能達到嗎?不能,真的不能,自己遠非這個層級。吾忠君忠民皆有,但忠天下、舍名節,此事難,難,難。
被忽悠住了,還以爲會有一番博古通今的辯論呢。不能繼續在車裡呆了,不然遲早穿幫。不過就這麼走,似乎失了禮數,而且不夠威風,門口有頭惡狼,正虎視眈眈地盯着我,想要吃了我。如果無聲無息地出去,還不把我當成鬼怪!雖然目前我的確有這個能力,但使用天人合一太Lang費,等吧。
“我說小子,你行啊,將老爺騙得團團轉。不過我總覺得你沒有那本事說出這些話。”駕車的陳叔很不喜歡這個邢少陽,除了那種看不透的感覺,總覺得這小子像個災星,會帶來無窮無盡的災禍。
“你想說,少年不識愁滋味,爲賦新詞強說愁。可是,你真的愁過嗎?你真的經歷過嗎?我告訴你,不要以貌取人!”這麼說的人有很多,很多人都說不要以貌取人,那不過是對外貌沒有自信傢伙的言語。以貌取人沒有錯,男人對女人,開始就是以貌取人。
陳叔淡淡地回了一句:“你見過世上有幾個不是以貌取人的?”不要以貌取人,我還真就以貌取人了,你小子別來禍害我們家老爺。
“的確,那我也以貌取人好了。我要勸一句,別讓你們老爺當那直諫之臣了,否則即使復位高升,也不過是過眼煙雲,終得不到好處。”唉,看見杜希文頭上的光,邢少陽知道,今天失言了,想不到一番忽悠還真的讓這個朝廷大員領悟出一點東西,不妙啊不妙,希望他不要徹底悟道,否則那就麻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