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二章 可憐天下父母心

清晨,紗帽衚衕張府之內。

天剛矇矇亮,馮保就親自帶了被打的皮開肉綻滿身是血的馮邦寧,到張家前來請罪,拉着姚曠的手,連連說着安撫的話,甚至親口叫了幾聲姚老兄。放眼京城,能和馮保稱兄道弟的也沒有幾個,即使此時不是在人前,只是背後的稱呼,這份人情也算是做到了極處。

張居正得到奏報出來時,馮保搶步上前,滿臉賠笑道:“太嶽,我就知道你還沒動身,今個先別忙上朝,讓我看看侄女。我最近新做了一張琴,正好讓侄女上上手,給我品鑑一下音色如何。除了她,誰上手我都不放心。”

“雙林,你……你這是何必。年輕人口角幾句,你何至於如此?”

“沒什麼,那小畜生素日給你惹了多少麻煩,你又替他壓下多少案子,我這心裡都有數。這回找到機會打他一頓,也是省得他這段日子出來找麻煩。我算是看透了,這孩子管是沒用了,就是定期拉出來打一頓,我倒是省心。這討債鬼!”

兩人說着話來到書房落座,馮保道:“估計今天彈劾我的奏章得滿了。慈聖面前少不得跪一個時辰,我先在你這吃點東西墊底,免得進宮不好辦。”

“項莊舞劍,意在沛公。他們彈劾你是假,歸根到底還是奔着我來,雙林,你是替我擋了刀啊。”

“你我之間就不必客氣了,要不是這畜生惹事,也不至於如此。算了,不提他了,提起來就一肚子氣。反正外朝那邊,你得多擔待着些,重重的辦那畜生一次,也讓他長點記性。我替他把衛裡差事辭了,讓他去禮儀房子管奶口,這樣就能好一些。”

張居正點頭道:“避避風頭也好,風口浪尖上,避一避沒壞處。等過了眼前這股風頭,再行起復就是。會試在即,萬事求穩,尤其關係到舉子的事,更是得小心謹慎,千萬不能鬧出舉子鬧考的事。”

兩人隨即談了一陣會試之事,馮保又問起張舜卿,張居正搖着頭,把昨天的經歷做了介紹,最後道:

“可憐天下父母心。人說我張叔大行事霸道,不許人說個不字。他們哪知道,我女兒比我還霸道,在她面前,我這個宰輔也沒什麼用,乖乖得聽號令行事。就連這婚姻大事,我也只能捏鼻子認下,否則,就連女兒都沒了。”

馮保皺着眉頭,“范進……這小子是把大侄女拿住了?這要是將來成了親,可有她的苦吃。不過太嶽,你聽我一句勸吧,我是個閹人,於男女情愛的事是個外行,可是好歹在宮裡這些年,也見過一些人一些事,也算是有經驗吧。棒打鴛鴦的事,能不幹就不幹,尤其大侄女性子剛強,萬一擠兌出個好歹來,最後後悔的還是你。總歸日子是她們過,咱們做長輩的,把該說的話說到了,該勸的勸到了,其他的事,還是少管爲妙。再說,說一句太嶽你不愛聽的,木已成舟,該放手就放手吧。你硬拆散了他們,將來是要被女兒恨一輩子的。這種事,我也很見過幾個,可不想落在你老兄頭上。”

“恨我便恨我吧,我寧可她現在恨我,也不願她將來吃虧後悔。雙林,我們在做什麼事,你很清楚。後世說起我們做的事,或許會稱讚我們的好處,可當下,人們只會罵我們禍國殃民,殘民以逞。我們讀書時,看到變法,自然知道那是國家到了不變不行,非得變法以求存的生死關頭。可是這種事只有後人看書時能體會的到,時人是感受不到的。他們只知道,是我們搞變法,讓他們日子變得難過,朝廷民間,皆有怨言,說一句怨聲載道也不爲過。這也是爲什麼自古以來實行變法之人多無下場的原因。咱們走的是一條險路,眼前荊棘遍地,身旁萬丈懸崖,一步走錯就要粉身碎骨,走對了也要遍體鱗傷。我既受皇恩,爲國盡忠理所當然,總不能因爲怕就不去做事,至於他日收場如何我也考慮不了那許多。可是我們終究是人非神,不能真做到四大皆空無所顧慮,我自己可以粉身碎骨但總給我的兒女留下一條出路,這點私心我還是有的。”

馮保的臉色也凝重起來,作爲飽學之士,張居正能考慮到的問題,他自然也能考慮到。之所以放縱家人胡作非爲,從某種意義上,也是對他們的彌補。自覺未來沒辦法保證他們富貴長久,就讓他們趁着有富貴時,多快樂一些,也算是彌補。

張居正是文臣首領,想法思路肯定和自己有區別,這種想法馮保很理解,也不認爲有何不妥當。他問道:“太嶽,你的意思是?”

“我最早想要聯姻劉家,就在於小魯兄與我理念相左,我又將其貶到江寧,於朝堂之上,自然知道我們走的不是一條路。小女嫁到劉家,我在朝中,自然無人敢奈何他分毫。即便有朝一日,我真的失勢而去,小魯兄這個與我相左之人必可大用。他與我不管有何齟齬,總得保住他的兒媳,小女也就不至於因我而受牽連。不管如何,總可以讓她一生衣食無憂,不愁生計。如今這話是不用提了,可范進這人,我卻也不認同。他有才學精巧變,膽量也大,我的弟子之中論及才幹少有人能及他。如果做部下,這便是匹千里馬,但是做女婿……他的心思太重了。他處心積慮得到小女,所謀的還不是自己的前程富貴?所謂真情,只怕有限。心思那麼重的男人,只能同富貴,不可共患難。我在位時自是千好萬好,若真有風吹草動,我只怕他會第一個跳出來,與卿兒反目。用情越深,受傷越重,那時……我怕她挺不過去。”

馮保點點頭:“太嶽,倒難爲你這番苦心了,可是聽我一句勸,事緩則圓。以你的權勢,想給女兒找個相公容易,可是要找一個放心的,卻不是朝夕可就之功,總得慢慢尋找。再說你現在催促過急,只怕侄女一時想不開……”

“所以我才定下一年之期,就是希望這段時間兩人不相往來,她對那範退思的心思變淡,接下來便好爲她另覓良配。年輕人相處,乾柴烈火,海誓山盟一發不可收拾。但是來的快去的也快,只要時間一長,情思轉薄,她自己就能想清楚我這番苦心。”

馮保笑了笑,“太嶽,說一句不好聽的,癡心女子負心漢,若是大侄女想不通……”

“那……就只有聽天由命。”向來強勢的宰相,少有的說了一句軟話,“若真到了那一步,或許就是命數使然,天意如此,我也沒有辦法。”

“可憐天下父母心,我們這位堂堂宰輔,向來堂兵正陣,一鼓破敵。結果到了自己女兒身上,就得謹小慎微,用盡心思。說實話,你爲侄女花的心思,比打一場仗累多了。還是男孩好啊,再怎麼亂來,一頓板子下去就好了,到了女孩這就是麻煩。那個范進……你打算怎麼着?要不要我派幾個人?”

張居正搖頭道:“不要動他。他現在有點什麼意外,卿兒那裡只怕都會要死要活,那口血剛穩住,不能再讓她心氣浮動。何況范進確有長才,於朝廷立有大功,這樣的人,若是加害於他,便是因私廢公。這一科該怎麼考,就怎麼考,我不會給他什麼助力,也不會給他刻意爲難,如果可以金榜題名,我也會爲他安排一個好前程。”

馮保嘴上不說,心裡暗道:你不爲難便是助力,終究還是愛女心切,看到女兒吐血,嘴上依舊放硬話,心裡便已經軟了。范進只要自己檢點,做相府女婿就是早晚的事,還是得找個機會,與他彌縫關係纔是。

同時,鄭家院落裡。滿面病容的鄭承憲早早就來給范進賠禮道歉,又押着女兒過來,指着她臉上的巴掌印道:“這小畜生如此放肆,我已經狠狠教訓過了,請範老爺千萬不見怪,尊僕若是不出氣,就再打她一頓,總要讓這口氣平了纔好。”

這事出在昨天。范進與薛素芳去逛廟市買禮物,家中幾個人安頓了傢俱,分好房舍。桂姐是個心善的人,見鄭家丫頭滿臉菸灰的狼狽樣子,心裡頗爲不忍,拉了她去洗臉,給她洗的一乾二淨,又爲她重新梳了頭。

不想鄭家姑娘不但不領情反而連抓帶咬,就像是被人按着洗澡的貓一樣,抽冷子將一抹煤灰抹在桂姐臉上。又給她的飯裡下了泄藥,害她跑了半夜的肚,現在還在牀上起不來。

范進與薛素芳夜裡緩步回家,到了家中都快四更,自然什麼都不能做,又遇到這事,只能先顧着桂姐。鄭承憲天一亮就知道這事,便將女兒拉過來受罰。

見鄭家丫頭臉上一副倔強神色,兩隻烏溜溜的大眼睛直瞪着范進一行,絲毫沒有認錯的意思,臉上又滿是煤灰。范進道:

“小姑娘,你似乎不大喜歡洗臉?我告訴你啊,你可以覺得這樣很漂亮,擦煤灰比擦胭脂有個性。但是令尊的病在肺,於呼吸上講究最多,屋子裡有粉塵之類,都會加重病情。像你每天伺候令尊,這煤灰被吸進肺裡,於病情極爲不利。所以爲了令尊身體着想,也該保持衛生。”

“誰知道真的假的,郎中都不曾說過。”小女孩低聲嘟囔着,一臉的不服氣。

鄭承憲舉起巴掌,一巴掌扇在女兒頭上,“還敢嘴硬?範公子是舉人老爺!知道舉人老爺麼?等到這科下場,便是進士,那是要做官,還可能進翰林院的文曲星君。這天下沒有什麼事,是讀書人不知道的。你個黃毛丫頭敢對讀書人不敬,爹就先打死了你……”

說的太急,便又開始咳嗽起來。范進看着他,便想起劉勘之,連忙勸解着,又吩咐關清從自己的行囊裡,拿了幾粒枇杷丸出來。

這是路上張舜卿送給范進的,即便知道劉勘之的病不傳染,但是張舜卿心疼情郎,還是給他幾粒藥做防範。這藥來自皇宮,功效比時下外面可以買到的藥物自然要強的多,鄭承憲喝了藥,咳嗽立時便減輕幾分,便更是千恩萬謝。

有了這一段,小丫頭對范進的敵意也減弱了許多,等扶了鄭承憲回房休息之後,小丫頭又跑到前院問范進道:“範老爺,這藥怎麼賣?多少銀子一丸?”

“小姑娘,這藥不是賣的,你有銀子也買不到。宮裡的東西,宮外哪有。”

“那範大老爺怎麼有?”

“這也是我朋友送的,我朋友算是有點關係吧,你在京師應該對這個很清楚的,有些人自己雖然不在宮裡,但是和宮裡有門路,所以可以得到些宮中之物。”

小丫頭哼了一聲,“吹牛!你一個南方人,剛到京師,怎麼可能跟宮裡有門路?你別欺負我是孩子,我可不好糊弄。你這藥要是管用,我可以拿銀子買,只要……別太貴。”

范進笑笑,沒說什麼。那小丫頭又問道:“那你剛纔說的煤灰什麼,是真的麼?我臉上髒,我爹的病就不易好?你懂醫道?”

“略知一二而已,我主要是懂講衛生的重要性。我看了,你確實挺勤快,家收拾的也不錯,但是衛生好不好,我現在可說不準。比如有沒有不洗手就吃東西,家裡麪粉塵多不多之類……”

范進一點點說着,女孩聽得聚精會神,薛素芳走過來,將買的早飯在女孩面前也放了一份。雖然其性子很惡劣,但終究是個孩子。尤其看她表面上兇巴巴,但實際上甚爲可憐的樣子,薛素芳就覺得看到了幼年版的自己,那個混身是刺的小刺蝟,看起來很兇,內心脆弱無比。

想要對她兇惡些,其實也惡不起來。看着食物,女孩吞了幾口唾沫,大眼睛看着薛素芳與范進道:“這個……我可以吃麼?我是說,不……不給錢。”

范進道:

“當然可以了,我們只要住在這裡,吃飯就會給你一家端一份。未必合口味,但一定能吃飽,大小姐您將就着吃點?”

女孩跪倒在地,朝着范進與薛素芳磕了個頭,拿起了桌上乾糧跑向內院,邊跑邊道:“我去給爹吃,他早上舍不得吃飯,正餓呢。”

時間不長,女孩又跑了回來,對范進道:“範老爺,我求你件事,你能不能應我。我爹要問,你就說這吃的是我給你幹活換來的。爹說過,我們就算窮,也不能隨便吃別人的東西,否則就和乞丐沒了區別。不許我伸手,向你們要東西,否則就要打死我。我可以給你幹活的,收拾屋子掃地,什麼都行。”

范進笑道:“你只要別下泄藥,我就心滿意足了。好了,我知道怎麼說,不會露馬腳的。”

女孩放心地點點頭,“看來讀書的果然還是好人,可你們爲什麼是那姓唐的壞人領來的?沒事別和他們走太近,那些人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大壞蛋,你們這些外鄉人沾上他們,早晚會吃虧。還有啊,桂姐姐和這位姐姐,你們也學我,用煤灰或是鍋灰抹在臉上,晚上再洗下去就好了。你們這麼俊,如果不抹上點這個,會被壞人抓去的。我昨天給桂姐下瀉藥,就是不想她給我洗臉。我姐姐……就是這麼丟的,你們是好人,我不想看你們也被抓走,所以才那麼做。一會我去給桂姐姐道歉,讓她打我一頓好了,總之就是不能洗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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