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醒來, 陸驚雷果然如他承諾得那樣,順利走出了“死亡”的陰影。
公孫筠秀不敢怠慢,小心翼翼地伺候他換藥、吃東西。陸驚雷也沒忘提醒張子青爲她開些治嗓子的藥, 同時囑咐她要顧好自己的老寒腿。
忽然與恨了幾年的“仇人”這樣和平相處, 公孫筠秀還真是有種如在夢中的虛無感。
到了下午, 陸驚雷繼續臥牀休息, 又想讓她躺到牀上陪他。公孫筠秀當然不可能答應, 立刻藉口要拿東西,回到了自己的居處。沒想到剛進門,就見諸瑩她們在收拾行李。
原來, 是大王子決定送公主回北澤,不准她在戰場滯留。諸瑩與南彩兒現在算是公主的隨身侍婢, 自然要跟着回去。
公孫筠秀昨日被陸驚雷要了去, 接着一夜未歸, 諸瑩與南彩兒頗爲憂慮,所以一見着她就拉住她問長問短。
掩去與陸驚雷的感情糾葛, 公孫筠秀只是大致說了一下他的傷情。
“我早就覺得陸將軍看上你了,沒想到他這麼直接就問大王子要人。看他的樣子一定很稀罕你,你真有福氣!”
自從陸驚雷教訓楊紫纖,爲公孫筠秀出頭開始,南彩兒就一直對他頗有好感, 所以很爲公孫筠秀高興。
諸瑩倒是沒她這麼樂觀, 想得也比較深遠, “那陸將軍現在好像還沒娶妻, 你雖然是大王子賞給他的, 但身份地位到底懸殊。趁着他的心思還在你身上,你得趕緊要個名份。將來將軍夫人進了門, 你有一席之地,纔不會被她排擠。”
諸瑩不說,公孫筠秀還真沒想到這一茬。她在祁風寨是與陸驚雷拜過堂的,雖然她一直嘴硬不認,但陸驚雷卻堅持視她爲妻子,而且他們已經有過夫妻之實……想到這裡,公孫筠秀禁不住一陣面紅耳赤。
不過,此一時彼一時。她如今以樂女身份被大王子賞賜給陸驚雷,的確不夠資格成爲一名將軍的正妻。若在此時說出自己曾被陸驚雷虜上山拜堂成親的事,說不定會影響陸驚雷在軍中的威望。也許士兵們早就知道他的山賊身份,但難保裡面還有不服氣的,要是有人拿這件事來作文章,於陸驚雷肯定是個損害。
都說英雄不問出處,他是武將,有了功勳,別人自然不會在意他的出身。可他這個將軍本就升得勉強,連南彩兒都會取笑說北澤牛多羊多將軍多。而談到功勳,陸驚雷雖然建立了不少,但他昨天因爲不守軍紀捱了棍子也是事實。
公孫筠秀入宮廷也有幾年了,朝堂上的事她不曾參與,卻也聽說了不少。軍營雖然不見得有朝堂上那麼複雜,但派系之間互相打壓的事肯定存在。她不想因爲自己,讓陸驚雷的對手抓多一個把柄,進而阻礙了他的前途。
何況,娶誰爲妻,納誰爲妾,都是陸驚雷自己才能決定的事。她操心再多也使不上力,徒增煩惱而已。
“也是,最好是趕緊生下一兒半女!有了子嗣,說話也有底氣,就算以後年老色衰……”南彩兒說着說着就說過頭了,發現諸瑩拿眼斜她,立刻自打臉頰,連“呸”幾聲,道:“瞧我這張爛嘴!你別往心裡去啊!我的意思是等有了孩子,你以後也多個依靠。”
“知道了。”
公孫筠秀並不介意她的直爽,只是她與陸驚雷之間說這些爲時尚早。而且這個話題實在是叫人羞澀,她也不想談論過多。
“我和彩兒走了以後,你就只剩下自己一個人了。你跟在陸將軍身邊,一定要小心伺候,討了他的歡心,你的日子纔會好過。”
聽着諸瑩的殷殷囑咐,公孫筠秀連連點頭,心裡卻只想哀嘆。
怎麼一夜之間所有的事情都逆轉了?她與陸驚雷化解了前恩舊怨不說,如今還不得不依傍他過活。難道真的要以他爲天,以他爲綱嗎?昨晚好不容易纔理清的思緒,一下子又被捲成了一團亂麻。
公孫筠秀努力維持着面上的淡然,心裡七上八下打起了小鼓。
“真捨不得你啊!這一分別,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見了。”
南彩兒直性子,一說到分離,便忍不住紅了眼眶。
朝夕相處這三年,時光雖不算長,但大家一直很投契,再加上一同出生入死的情誼,姐妹情誼堪比血親。一想到來的時候還是四個人,現在卻只有兩個能回去,公孫筠秀只覺眼角酸澀。
她說:“有緣一定能再見的。你們放心走吧,小謠的後事我會託陸將軍想辦法。”
聽到枉死的王謠,南彩兒立刻悲痛得哭出聲來。諸瑩連忙安撫她,同時對公孫筠秀說:“這個你不用操心了,程大人已經把她常用的竹笛找了回來,讓我們帶回永鄴。我會託人轉交給她的爹孃,讓他們留個念想。”
“程大人?”公孫筠秀有些意外。
南彩兒點點頭,嗚咽着說道:“程大人問過我們那晚在驛館發生的事,然後派人找來了王謠的笛子。這場仗死得人太多了,只能把屍體全部合葬在一起,連塊獨立的墳頭都沒有。”
“這已經算是好的了。聽說大邱人的屍體都是一把火直接燒了,魂飛魄散,也許連個轉世投胎的機會都撈不着。”諸瑩無奈地嘆了一口氣。
聽到這些總是沉重,卻也無力做些什麼。公孫筠秀收拾好情緒,說:“我先走了,陸將軍那邊今晚不用人守夜,我們晚上再聊。”
諸瑩與南彩兒點點頭,目送她出去。
公孫筠秀出了屋子,卻沒有直接回陸驚雷那邊,而是跑去見了程仕之。
明天給公主送行,她勢必找不到機會與程仕之話別,於情於理,今天都應該有所表示。
對她的到來,程仕之十分意外。
“我本想去找你的,沒想到你倒是先來了。”程仕之屏退了旁人,示意公孫筠秀進屋,與他共處一室。
北澤雖然對女子約束不嚴,但這樣的會面無疑是不妥的。公孫筠秀躊躇了一會兒,沒有進去。
“諸瑩說公主明天要回北澤了,程大人也會跟着回去吧?我只是來道別的,謝謝您派人找回了王謠的笛子。”
雖然是這屋外站着,但院落裡也只有她與程仕之。飛快地將要說的話說完,公孫筠秀急着想離去。
程仕之一如既往的慢條斯理,但語氣卻沒了從前的輕柔:“我們之間一定要這麼客氣嗎?筠兒。”
知道自己表現得過於生疏,公孫筠秀尷尬地低下頭。雖然從前她與程仕之也算不得親近,但會變成現在這樣,完全是因爲顧忌陸驚雷那個霸王。不能將原由細說予程仕之聽,公孫筠秀只能無言以對。
“陸驚雷就是在芮城劫持你的那名悍匪對嗎?”程仕之忽地捅破一直擋在他與公孫筠秀之間的那層窗戶紙,甚至不給她一點遮掩的餘地,“我看見他脖子上的佛墜了,是我從前送給你的那一塊吧?”
明明是他送給公孫筠秀定情的佛墜,如今卻成了陸驚雷的貼身之物。程仕之曾想忍下胸中的惡氣,可今天怎樣都抑制不住它的瘋狂涌動。
“他一直都在脅迫你對嗎?”
昨天陸驚雷要帶走公孫筠秀的時候,程仕之看到了她眼中的不願,可礙於大王子的威嚴,他選擇了沉默。從那一刻到現在,他都一直在被悔恨折磨。他想彌補自己犯下的錯誤。
“程大人,”從前的事多說無益,但佛墜確實是公孫筠秀欠他的,“那墜子……”
“不要叫我程大人!”
從前他是她的清風哥哥,他曾經希望自己永遠都是她的清風哥哥,可惜事與願違。命運將他們分開,又把她重新送到了他的面前,奈何物是人非。
在宮裡,他還能謹記自己的身份,恪守禮訓,不讓自己與她靠近。他提醒自己愛惜羽翼,大丈夫心懷天下,切不可爲了一個女子連累苦心經營的東西磕出瑕疵。他是成功的,那麼長的時間裡,他都將心意牢牢鎖住,存放在連他自己都快遺忘的位置。
後來,她被選入了和親的隊伍,而他成了送嫁的官員。在路上的每一天對他來說都是痛苦的煎熬,看着她的一顰一笑,再想到要與她永生訣別,程仕之第一次嚐了濃情噬骨的滋味。他吃不好,睡不香,像垂死的病患一樣每日掙扎,只等最後的離別了斷這一切。
可是,陸驚雷出現了,隨隨便便就搶走了他渴望卻不可得的人。不,從一開始就是他砍斷了他與公孫筠秀之間的紅線!
“筠兒,你本應是我的妻子啊!”
抓起公孫筠秀的手,程仕之恨不能把滿腔的情意一古腦兒全倒給她,向她訴說這些年來他的剋制與隱忍。如果時光可以倒回,他一定……
“啊!”
公孫筠秀吃痛,慘叫一聲,隨即用力甩開了程仕之的手。程仕之沒有錯過她左腕上那一圈明顯的青紫。
“陸驚雷弄的?!”他怒不可遏。
擼好袖子,飛快地遮住那處傷痕,公孫筠秀迎上他的目光,溫柔而又絕情地說道:“程大人,你應該很清楚我爲什麼只能叫你程大人。”
公孫筠秀一聲接一聲的“大人”震醒了程仕之的幾分理智,他感覺到前所未有的慌亂,“他這樣傷你……我、我可以去求大王子……”
“太遲了。我已經答應陸驚雷,要陪他一生一世。”
如果言語能傷人,程仕之此時絕對已被傷得體無完膚。前一刻攏聚的勇氣,也在一瞬間瓦解得乾乾淨淨。
公孫筠秀退後兩步,最後看了一眼滿臉悽愴的他,毅然轉身。
離去的路上,她無意間擡頭,望見遠處嫋嫋升起的黑色煙霧,不禁回想起諸瑩關於燒屍的話語,莫名傷悲。
慢慢走回陸驚雷的房間,公孫筠秀髮現本該躺在牀上的病人竟然坐在了書桌前。
李克勇正拿着什麼東西在和他說話,一見公孫筠秀進房便住了嘴,看她的眼神依然很不友好。
公孫筠秀不敢吱聲,僵硬地站在門邊,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你去哪兒了?”陸驚雷笑着問她。
公孫筠秀被問得一愣,直覺就想檢查身上有什麼不妥,作賊心虛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