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七, 終於到了北澤王前往朵蘭嶺秋圍狩獵的日子。
陸驚雷的絡腮鬍已經蓄到了一寸多長,乍看上去整張臉毛茸茸的。要不是眉眼還和從前一樣飛揚,公孫筠秀多半都認不得了。
他倆隨平王出行, 身份是雜役。因爲身份低下, 一路上幾乎接觸不到了主子們, 所以還算順利。唯一的一次, 是遇上南彩兒來爲六公主傳話, 無意中瞥見公孫筠秀的背影,差點將她認出來。
公孫筠秀雖然有心與南彩兒相認,告知她自己一切安好, 卻也只能狠心作罷。因爲事情不僅關乎公孫筠秀與陸驚雷二人性命,還牽扯到平王和整個祁風寨。
瞧見她黯然神傷, 陸驚雷體貼地安慰說以後定有機會再見。可這個以後到底是多久之後呢?陸驚雷沒有把握, 公孫筠秀也只能暫時嚥下苦澀, 走一步看一步了。
就這麼與過往一刀兩斷,德安、永鄴, 親人、朋友……除了陸驚雷,公孫筠秀終於變得一無所有。她知道自己別無他途,也心甘情願走上這條路,即使前方荊棘滿布,她也必須大步跨過去。
事實上, 前方還真的是荊棘滿布。
隊伍一到朵蘭嶺, 陸驚雷就找機會帶着公孫筠秀離開了。
一路往西便是祁山, 兩人日夜兼程, 陸驚雷歸心似箭, 公孫筠秀卻心事重重。離祁風寨越近,她就越擔心, 不爲其他,只爲當初她離開芮城的那個理由。
豹嬸想讓陸驚雷娶劉杏兒。
她一直沒有忘記這件事,之前只是無暇考慮。現在祁山近在眼前,逼得她不得不重新正視這個問題。
要直說嗎?求陸驚雷不要娶劉杏兒?她開不了口。
陸驚雷也許視世俗爲敝履,但哪個男人不愛坐享齊人之福?更何況,劉杏兒之於他不僅是青梅竹馬,更是兄弟遺孀。秦生爲了救他而死,就算是爲他,陸驚雷也有責任愛護、照顧她。
聽說陸驚雷被抓之後,李克勇就將劉杏兒與豹嬸她們帶回了祁風寨,爲此不得不結束繡莊的生意。因爲陸驚雷,劉杏兒的另一條生存之路也被堵死了。欠她的越來越多,公孫筠秀也不知道該如何償還,讓陸驚雷娶她似乎成了唯一正確的選擇。
如果公孫筠秀此時提出異議,就是不仁不義,不賢不德。她骨子裡一直是循規蹈矩的人,哪裡背得起這樣的罵名?可是成全了名聲,又會委屈自己……
“竹兒?”
見公孫筠秀又走神了,陸驚雷忍不住掐了一下她的臉蛋。
“哎喲!”
公孫筠秀吃痛,本能地驚叫了一聲。可一聽到自己的聲音,她便緊張地望了望四周,就像野兔覓食一樣,惟恐敵人出現。
還好,周圍仍是寂靜漆黑,別說旁人,就連鬼影子都沒一個。
這裡是芮城附近的一座野嶺,翻過去就入了祁山的地界,再走一日便能到達祁風寨。
這幾日一直在趕路,就算公孫筠秀受得了,要馱兩個人的馬匹也吃不消。所以,陸驚雷決定今夜露宿在這裡。
“想什麼呢?魂都不見了。”
將烤好的兔子肉遞到公孫筠秀的手裡,陸驚雷把不滿全寫在臉上,絡腮鬍都遮不住。
“沒、沒什麼。”公孫筠秀心虛極了,趕緊撕了往嘴裡塞,一邊吃一邊拍“大廚”的馬屁:“真香。”
所謂“千穿萬穿,馬屁不穿”,明知她是有意爲之,陸驚雷還是忍不住得意起來。
“可惜沒鹽巴,只能將就着吃。等回了寨子裡,我再給你烤個更好吃的。”
一聽他提到祁風寨,公孫筠秀好不容易鼓舞起來的情緒又低落了下去。不想被他發現,她只能低下頭,小心地將臉藏起來。
無奈陸驚雷目光犀利,立刻就察覺到不妥:“怎麼了?”
下巴被他扣住,公孫筠秀不得不擡頭直視他。
“我在想……”磕巴了一下,她問:“祁風寨的寨字少了一橫,你們都沒發現嗎?”
一聽這個,陸驚雷立刻笑了出來,兩隻眼睛彎彎的,亮如星子。
“那是豹叔寫的。大哥一早就發現了,但是不想抹了豹叔的面子,就沒吭聲。寨子裡認得字的就那麼幾個,都和大哥一樣不好意思說,結果這一錯就錯了三十年。”
“原來是這樣。”
這事聽着好笑,但深想又覺得感人。公孫筠秀跟着笑了一陣,眼睛裡便不由自主地蓄起了淚花。
陸驚雷用手背替她擦了擦,神情溫柔。
兩人不再說話,開始專注於食物。面前的篝火旺盛地燃燒着,火舌舔噬柴薪,時不時傳來噼啪爆裂的聲響。
野外露宿條件簡陋,加上時值深秋,夜涼如水。即使守着火堆,公孫筠秀還是忍不住瑟縮。陸驚雷怕她受涼會讓老寒腿發作,便將所有暖和的衣物都包在了她身上。
“你呢?”
“你抱着我就不冷了。”
沒說兩句,陸驚雷就開始沒正形。公孫筠秀忍不住拿斜眼睨他,但人還是十分乖巧地縮進了他的懷裡。
爲了確保火堆可以燃上一夜,陸驚雷砍了不少樹枝放在一旁。只要火勢弱了,就撿兩根丟進去。
奔波了一天,公孫筠秀早就累了,倚着陸驚雷這個人形肉墊,不一會兒就進入夢鄉。陸驚雷卻沒有她那麼好命,宿在荒山野嶺,守夜警戒是必須的。他沒法指望公孫筠秀與他換手,也不想讓她勞累,所以只能靠自己。
假寐一陣,清醒一陣,撐不住了再眯一會兒。如此反覆雖然辛苦,但他卻甘之如飴。而且,比起在天牢的那段日子,眼下這些根本算不得什麼。那裡可是如假包換的人間地獄啊!
呵呵……
回想起牢中的經歷,陸驚雷不由自主地笑了,只是那笑容看着比冰雪還冷。
他忽然想起程仕之扯下他脖子上的佛墜時說過的話,他說:像你這樣的雜碎,只配爛在深山裡。你配不上這塊墜子,更配不上公孫筠秀!
配不上又如何?
輕撫着公孫筠秀的長髮,看她下意識地往自己懷裡縮,陸驚雷的笑容漸漸溫暖起來。他是祁風寨土生土長的賊寇,從來不懂什麼叫般配。他只知道,凡是他想要的,搶也要搶手。
看如今,她已經完全屬於他了不是?
紅紅的火光映着陸驚雷的臉龐,只見他濃密的絡腮鬍隨着搖擺的灼焰輕輕抖動,滿滿都是抑制不住的得意洋洋。
第二天夜裡,陸驚雷與公孫筠秀終於見到了祁風寨由石塊壘砌的高聳寨牆。
在哨塔上守望的兄弟一確定來人是陸驚雷,立刻高興得瘋了,大呼小叫地衝回寨子裡報喜。
公孫筠秀跟在陸驚雷身後,看着寨子裡的老老小小像迎接英雄一樣將興高采烈地將他迎進寨子裡,人頭攢動,好似趕集湊熱鬧一般。可漸漸的,她發覺他們的熱情與熱鬧無關,所有人都是真心惦着陸驚雷,希望他平安,渴望他歸來。他是他們的晚輩子侄、手足兄弟。整個祁風寨都是他的家,這些人全是他的親人。
看他得到如此多的關懷與愛護,公孫筠秀是高興的。可是反襯之下,她自己卻顯得格外孤獨。明明站在人羣裡,卻與一切格格不入。若不是陸驚雷一直牽着她,她可能早就被擠到犄角旮旯裡,被人遺忘在角落。
“竹兒?”
聽到他喚她,公孫筠秀擡起臉,擠出一個謙卑的笑容。
“累了嗎?”不等公孫筠秀回答,陸驚雷已經將她打橫抱起,“我先送你回房,一會兒弄熱水來給你洗個澡。”
所有人都在看着,公孫筠秀羞得臉都快燒起來,可陸驚雷卻表現得極自然,懷抱固若金湯,不給她任何逃離的可能。
豹嬸也在一旁看着,面色並無不悅,只聽她說:“你別忙活了,讓杏兒照顧筠秀就成了。你自己也去洗洗,把鬍子颳了,看着比你林叔公還老,嬸子都快不認得了!”
“嘿嘿。”
陸驚雷傻呵呵地笑着,卻沒有放下公孫筠秀。直到把她送進屋裡,確定劉杏兒會將一切料理妥當,才被豹嬸推着離開了。
時光好像回到了幾年前,陸驚雷第一次將她帶回祁風寨。當時也是劉杏兒幫她打水,伺候她洗浴。
看着她來來回回地將熱水倒進浴桶裡,累得滿頭大汗的樣子,公孫筠秀依然和幾年前一樣,手足無措,只能愣愣地在一旁看着。
將水倒好之後,劉杏兒走到公孫筠秀身邊,上下打量了一下,然後摸了摸她的頭髮,說:“頭髮先梳一梳再洗吧?都打結了。”
不等她拒絕,劉杏兒已經主動拿起梳子,幫她梳理起來。
離開朵蘭嶺之後,公孫筠秀與陸驚雷一路兼程,想要保持整潔都有些困難,更別提打理面容了。再加上吃不好睡不香,此時的公孫筠秀只能用既憔悴又狼狽來形容。而她面前的劉杏兒卻是光鮮的,不僅僅因爲衣衫,更因爲她紅潤健康的膚色。看來,在公孫筠秀離開的這段日子,她已經恢復到從前的模樣了。
亂髮梳開不易,劉杏兒每一用力,公孫筠秀的頭皮就被扯得生疼。她不敢出聲,只能死死地咬緊牙關,怕自己一不小心就哭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