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唐突, 還望陸夫人見諒。”
左玄成彬彬有禮,反倒弄得躺在牀上見客的公孫筠秀很不好意思,連忙吩咐小環看座, 並說:“左大人言重了, 恕我無法起身相迎, 失禮了。”
“哪裡哪裡。”
看兩人文縐縐的一來一往, 李克勇有些不耐煩了, 單刀直入道:“左大人今天是來找你商量驚雷的事的。”
公孫筠秀也猜到了一二,所以並未太過驚訝,但還是心焦地問道:“他在牢中可好?”
左玄成回答:“他是平王的人, 又是三品將軍,牢裡的小卒還不敢爲難他。”
李克勇卻不已爲然, “地位高又怎麼樣?人前扮神, 人後當鬼的多了!要是有人暗地裡使絆子, 九條命都不夠死的。”
公孫筠秀本就擔心,聽他這麼說更是愁上眉頭。
左玄成觀望了一陣, 覺得時機成熟,這才說道:“陸將軍的事還可以再緩緩。夫人的孩子剛生下來就被王后抱走,認作三王子的遺孤,這纔是眼下最要命的事。”
聽他提及自己素未謀面的兒子,公孫筠秀只覺心裡一揪, 直冒冷汗。
“他是驚雷的孩子。當初三王子爲了保住我的性命, 纔在王后面前胡說一通……”
左玄成頗顯顧慮地掃了樑小環一眼, 見她低頭垂眼, 十分懂事的模樣, 纔出聲打斷了公孫筠秀的辯白。
“王后多年來並不得寵,卻能在朝中佔據一席之地, 都是因爲生下了三王子這個嫡子。如今三王子沒了,她的根基被動搖,必須尋找新的基石。而你的孩子是三王子親口承認的,你自己也曾同聲附和,現在再想撥亂反正,你覺得王后會給你機會嗎?”左玄成言語溫和,卻字字如刀,“如果她給了你機會,就等於毀了她自己的機會。”
聞言,公孫筠秀不禁捂住臉孔,臉上淚痕已幹,能感覺淚中鹽份刺得兩頰微疼。
“王后陰毒得很!平王都被她害成了殘廢,其他人的性命在她眼裡肯定跟牲口沒區別。她要控制孩子當棋子,你和小九對她來說就是個禍害,遲早有一天她會殺了你們爲自己斷後!”李克勇和陸驚雷一樣話語粗糙,但道理卻很透徹。
左玄成隨即補充道:“王后得了孩子,也不過是想要個傀儡,定不會真心善待他。”
公孫筠秀無從反駁,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問道:“左大人想讓我做什麼?”
左玄成會出現在這裡,爲她分析厲害,必然不是示警這麼簡單。公孫筠秀雖然傷心不淺,但腦子裡的邏輯推演能力還在。
“你們一家三口若想擺脫眼下的困境,唯一的盼頭就是王后失勢。平王雖然一直在努力,但說句實話,他眼下真的是黔驢技窮。只怪早年他把精力都花在了軍中,遠離朝綱,現在受命監國,基本等於重頭來過,很多事都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左玄成舌燦蓮花地嘮叨了一會兒,見公孫筠秀雙眸一片清明,便不再迂迴,“平王與王后幾番明爭暗鬥,外頭人瞧着似乎是他佔了上風,其實內裡遠沒有觸及王后的根本。權傾朝野的尚書左僕射王令一直是王后最有力的幫手,只有瓦解他們之間的同盟,纔有成功的可能。”
王令是程仕之岳父。公孫筠秀記起自己生產那天,程仕之曾說陸驚雷將她留在程府,是想利用她勸誘他轉投平王麾下。的確,要瓦解王后與權臣堅固的同盟,由內而外肯定比由外至內更有殺傷力。公孫筠秀一直沒有仔細考慮過程仕之那些話是真是假,但見左玄成與李克勇此時模樣,不由擾亂了心神。
“夫人如能勸說程仕之棄暗投明,平王定能在短期之內剷除王后一黨。這一次,將是真真正正的斬草除根。只要王后再也不能翻身,夫人與陸驚雷便可高枕無憂。”
左玄成說得正義凜然,公孫筠秀卻覺得有待商榷。
官場之上,哪裡是明?哪裡是暗?誰又是黑?誰又是白?平王站在獨木橋上,蔑視王后的陽光道。王后又何嘗不是走在陽光道上,鄙夷平王的獨木橋 ?
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說到底不過有一句——勝者爲王,敗者爲寇。
奈何陸驚雷一早選定了立場,也就註定了他們夫妻要與平王同舟共濟。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其實,公孫筠秀對於王后或平王來說,都不過是枚棋子。她想知道,她在陸驚雷心中是否也已淪爲一顆棋子?
“左大人爲何如此篤信我能說服程仕之?他是王令大人的女婿,情同半子。比起我與他的淵源親過百倍。左大人覺得我有何德何能,能勸動他背信棄義、損人不利己?”
早就料到公孫筠秀會有此問,左玄成輕咳一聲,娓娓訴說道:“在下敢作此提議,只因程仕之有一回醉酒,對在下提起他青梅竹馬的表妹時用了一句話……”
故意停頓了一下,左玄成小心觀察着公孫筠秀的反應,見她面色雖然平靜,嘴角輕微地顫抖卻泄露出一絲糾結。於是,他正色道:“程仕之說,‘曾經滄海難爲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聽罷,公孫筠秀雙肩一垮,滿心苦澀。也許她曾是程仕之的滄海水、巫山雲,可如今兩人早已是咫尺天涯。她不願回頭,也回不了頭,他也並沒有在原地守望。這樣的關係,再來談什麼過往情份,還要藉此換好處,豈不可笑?
公孫筠秀想另闢蹊徑:“我可以證明王后私自出宮,去了平冗。”
如果可以選,她並不想成爲告密者。但眼下的情形,她根本無從選擇。
“可有其他人證?”左玄成問。
公孫筠秀搖頭。
“那這只是你的一面之辭,王后定能找出大把的人證來證明她並未離宮。而且她剛剛遭逢喪子之痛,大王就算因爲此事罰她,也頂多是小懲大戒。對王后來說,根本不痛不癢。”
左玄成說的句句在理,公孫筠秀卻一點兒也不想與程仕之再有牽扯。還有陸驚雷,他會願意讓她與程仕之有糾葛嗎?
公孫筠秀遲遲不肯表態,李克勇在邊上看得有些着急,正欲開口,卻被左玄成攔住。他覺得對公孫筠秀不能強逼,只能懷柔。
“在下和平王都覺得,只有夫人可以扭轉此時的困局。”
“你們真的技窮至此?”公孫筠秀忍不住嘲諷,語調聽上去有如泣訴。
左玄成點點頭,面上難得露出一絲尷尬。他向來信奉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可叫他堂堂七尺男兒來求一個弱女子出手相助,的確十分窩囊。更何況,就算公孫筠秀能爲丈夫與兒子奮不顧身,能否成事還是個未知之數。
程仕之也許在意公孫筠秀,卻不一定會願意爲她肝腦塗地。要是他藉機反將一軍,害得陸驚雷陪了夫人又折兵,甚至連累平王,大家的結局只怕都好不了。不過,從剛纔的談話來看,左玄成感覺公孫筠秀是個有主意的人,而且十分聰穎。如果她願意出馬,勝算還是不容小覷的。
“就像李統領說的,陸驚雷雖有御賜的免死金牌護身,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請夫人務必好好考慮一下在下的提議,儘早決定,以免夜長夢多,遲則生變。”
言盡於此,左玄成起身告辭。
公孫筠秀猶豫了一下,說:“我想見驚雷一面。”
一直在一旁默不作聲的樑小環忍不住了,心急地提醒道:“夫人,您現在還在坐月子呢!”
公孫筠秀並不在意,只是說:“小心一點沒關係的。”
左玄成作揖行禮,鄭重地承諾道:“在下一定儘快安排。”
“謝左大人。”事情告一段落,公孫筠秀只覺滿身疲累,但還是禮貌地安排道:“小環,你去幫我送送六哥和左大人。”
“是。”
樑小環領着兩人往門外走,李克勇走到門邊,又折了回去,對公孫筠秀說了一句:“小九是個醋罈子,肯定不會答應這件事。但你是個明白人,如果不是沒有別的辦法,左大人也不會來找你。”
李克勇的焦急都寫在臉上,公孫筠秀想說自己的憂慮比他只多不少,但最終只是沉默。
又過了六天,公孫筠秀終於等來了與陸驚雷見上一面的機會。
樑小環與潤蓮怕她出門見風,恨不能將她包成一個大棕子。其實公孫筠秀不想讓潤蓮知道自己出門的目的,但眼下的情況讓她無從遮掩。
“大人已經知道了,小姐不用多慮,放心去看他吧。”
潤蓮是丫鬟出身,一直恪守謙卑,稱程仁之爲大人,喚公孫筠秀爲小姐。公孫筠秀曾經試圖勸她改口,不過並未成功。
“程大人他……”
“他擔心您的身體。”
看着潤蓮一邊細心爲自己打點,一邊不忘爲程仕之美言,公孫筠秀感到十分困惑。
從她認識陸驚雷,再到相知相戀,讓她感觸最深的就是一旦陷入情網,自私就成了爲人最大的本能。也許是她心胸狹窄,眼睛裡容不得一粒砂子,見到旁的女子走近陸驚雷三尺之內都會心生警惕,更別提那些與他曾有前緣的。而陸驚雷的自私比起她來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公孫筠秀以爲,這樣纔是人之常情。
反觀潤蓮,彷彿不知嫉妒爲何物,一心只爲程仕之。想他所想,急他所急。這樣的品德在世人眼中必是美好,爲人稱頌。可眼睜睜地見他人分薄丈夫寵愛,箇中滋味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公孫筠秀敬佩潤蓮,可暗地裡還是忍不住爲她感到酸楚。
“好了。”
再三檢查了一下公孫筠秀的裝扮,確定一切妥當,潤蓮露出放心的笑容。
“謝謝。”
回她一個微笑,公孫筠秀在樑小環的攙扶下慢慢走出了屋子。
屋外陽光正好,樑小環怕光線刺着主人,立刻擡袖遮擋。其實還有兩天就立冬了,陽光再好也阻止不了空氣變得冷冽。公孫筠秀只有兩隻眼睛露在外面,依然能感覺到絲絲寒意。
天牢雖然就在永鄴城內,但地處偏遠,守衛森嚴。左玄成爲她打點好了一切,再由李克勇護着,一個時辰之後纔將她送到目的地。
陸驚雷一早就知道她會到來,於是隔着牢門翹首張望,可等他真的見着人了,又忍不住發了通脾氣。
“坐月子也敢往外跑,你這女人到底知不知道什麼叫怕死?”
知他是刀子嘴豆腐,公孫筠秀並未在意,只是溫柔地迴應說:“我擔心你,天上下刀子都要來的。”
陸驚雷聞言一怔,仔細咀嚼過每一個字,竟是雙頰微熱。
頭上圍了巾子,斗篷上又有帽子。公孫筠秀只走一小段,也覺得有點熱。可就在她想把頭上的東西摘了透下氣的時候,陸驚雷阻止了她。
囚室裡三面石牆,另一面是密集的木欄杆。陸驚雷的雙手穿過欄杆的縫隙,捧住公筠秀的臉,用手背替她擦了擦微微冒汗的額頭。看她臉上因懷孕攢下來的那點小肉,不過半個月就消去了蹤影,陸驚雷實在有些心疼。
“這裡涼,頭巾別摘了。”他說。
順勢將臉埋在他的掌中,公孫筠秀問道:“你在這裡吃苦頭了嗎?”
“誰敢給我苦頭吃?”故意擺出不可一世的模樣,陸驚雷說:“除了不能出去,我一切都好。倒是你……”
如果穿着囚衣,戴着鐐銬也能叫好,那她每天過的豈不是神仙般的日子?公孫筠秀擡頭,同樣安慰他說:“我有小環照顧,你不用擔心。”
“你再忍耐一下,我很快就能出去了。等我一出去,就立刻接你離開程家。”眼下的困境讓陸驚雷很是惱火,但他知道重來一次一定會是同樣的結局。後悔這種東西除了令人不快,一點助益都沒有,所以他不願花時間去後悔。
“我沒事。”比起自己,公孫筠秀更擔心陸驚雷還是她的孩子,“只是,我們的孩子還在王后手裡……”
“孩子的事,平王已經答應想辦法了。不過要扳倒王后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不能着急。”
與左玄成談過之後,公孫筠秀對平王已經不抱任何希望。見陸驚雷依然如此信任他,公孫筠秀忍不住潑他冷水:“平王如果能做到,早就做到了。我們不能把希望都寄在他身上。”
“除了他,還有誰能與王后鬥?這些事你不用操心,我自有辦法。”
陸驚雷說得篤定,公孫筠秀卻只覺得悲涼。關於左玄成的提議,她不敢告訴陸驚雷。因爲她不想打擊他的驕傲。哪個男人不希望自己頂天立地?若讓陸驚雷得知讓她說服程仕之是平王唯一的計劃,他會做何感想?
“你不相信我?”公孫筠秀的沉默讓陸驚雷有些受傷。
“我們的孩子還沒有名字……”不想因爭辯傷了彼此感情,公孫筠秀顧左右而言他。
看出她不樂意再談,陸驚雷只好順着說:“不是說生了男孩就叫祁風嗎?”
生男孩就叫祁風,生女孩就叫芮兒,陸驚雷曾經這麼說過。公孫筠秀當時只當是玩笑。不是說叫祁風不好,只是這明顯脫胎於祁風寨的名字,用在自己的親生兒子身上,實在是有些敷衍。不過,以陸驚雷的學識,叫他想其他名字,可能還不如“祁風”二字。
公孫筠秀點點頭,又說:“那乳名呢?”
“你想叫什麼就叫什麼。”
一想到孩子,陸驚雷的心情總是複雜。
他到現在還不知道該把那個孩子擺在什麼位置。他被士兵帶走之前,都沒有來得及仔細瞧他。唯一的印像是孩子被穩婆拎在手裡,一身血污的模樣。
曾經他心裡只有公孫筠秀一個,將孩子視爲負擔。可現在,他已經無法像之前那樣絕對。孩子是他的責任,而他無時不在爲自己的失責而內疚。
“驚雷……”
察覺到他的低落,公孫筠秀心裡也不好受。換她伸出雙手捧住他的臉,想幫他重拾眉眼的飛揚。她受傷的手指還沒有痊癒,包着層層白布。陸驚雷反握在手中,心頭更是惱恨。
夫妻倆相對無言,直到李克勇進來催人。
替公孫筠秀把斗篷帽子拉到頭上,陸驚雷想親親她,可是被木欄杆隔着,無法如願。他只好退而求其次,抓着她的手,用力吻了吻手背。
“等我。”
好像認識她之後,就一直在說這句話。陸驚雷在心中默默發誓,這將是最後一次。
公孫筠秀用力摒住呼吸,纔不至於淚如雨下。
離開了陰暗的囚室和自己的丈夫,坐在搖晃的馬車中,聽着車外稀疏的人聲,公孫筠秀陷入了深思。
並排坐着的樑小環時不時地偷看一下主人,被她凝重的表情弄個擔憂不已。
陸驚雷與公孫筠秀談話的時候,她一直和李克勇待在遠處,所以沒有聽清他們到底說了些什麼。可看她的模樣,樑小環覺得多半是不歡而散。
見識過陸驚雷的狂暴,再見主人失去剛出生的孩子,在月子裡不得安生,連親人都要將她驅離……樑小環真不知道,她到底是如何撐下來的。
“夫人,還有幾天您就要出月子了。您真的要搬出程家嗎?”樑小環擔心公孫筠秀離開程家,會失去現有的照顧。
在程家的日子雖然不太自由,但總算衣食無愁。不僅如此,程家人爲公孫筠秀準備補品都是上等好貨,更別提僕婦們的悉心照料,還有大夫每日問診,從不懈怠。
據她所知,除了程家主人並沒有其他可以落腳的地方。雖然程老夫人答應饋贈銀倆,但以公孫筠秀的脾氣,多半不會接受。
樑小環不想僭越,但公孫筠秀的身體底子一直不好,整個月子又坐得心事重重。如果失去程家這個依靠,說不定會就此一蹶不振。
她身爲一個丫鬟,沒有資格去左右主人的決定,但她心裡也有一杆秤。陸驚雷實在算不得稱職的丈夫,反倒是程仕之處處用心,溫柔細膩。樑小環其實有點希望公孫筠秀去求程仕之,不是爲了平王,而是爲了她自己。相信只要她開口,程大人一定願意繼續關照她。即使不在程府,他也一定能會好好安置她。
樑小環當然知道事情也許不會這麼簡單,但程仕之怎麼看都是正人君子。她並不相信他會乘人之危,畢竟他如果真有這個想法,根本不必等到今時今日。
不過,樑小環沒有來得及說出自己的淺見。因爲李克勇在車外聽見她們說話,立刻接了一句:“不用擔心,宅子我已經置好了。等你出月子就接你過去。巧巧也在,她會照顧你。”
金巧巧是李克勇的妻子,也是祁風寨裡爲數不多,對公孫筠秀還算友善的人。
“麻煩六哥了。”
公孫筠秀挑開車簾,向李克勇道謝。冷風一下灌進來,迷了她的眼。
“夫人小心見風!”樑小環趕緊將簾子拉上。
良久,李克勇的聲音又從車外傳來,“不用謝我,這些事都是驚雷交待的。他爲了你惹了不少麻煩,如果你還有點良心,就不該眼睜睜地看他在牢裡受苦!”
回到程家後,公孫筠秀就開始爲離開做準備。她的東西不多,主要是懷孕時爲孩子做的小衣服、小鞋子。自從孩子被帶走,她就沒有再摸過那些東西。但這次離開,她還是特意交待樑小環全部帶上。
一如樑小環所料,公孫筠秀並不打算接受程老夫人饋贈的銀倆。但她沒有當面推脫,而是把銀倆藏在衣櫃深處,準備悄悄留下。
到了離開的頭一天,公孫筠秀請來了潤蓮,求她帶自己去見程仕之。
潤蓮一改之前的反對態度,殷勤地將公孫筠秀帶到了程仕之的面前。公孫筠秀微微有些詫異。不過,當她意識到程仕之應該早就在等着她去找他,她也就釋然了。
這裡是程家,無論是左玄成過來探她,還是她去探望陸驚雷,一切的一切必在程仕之的撐控之中。左玄成從頭到尾都未避諱,多半也是有意暗示。
公孫筠秀已經無心抱怨自己板上釘釘的棋子身份,她只想快些遠離這一切。
經過一個月的休養,程仕之的外表已經看不出任何傷痕。
他坐在書房裡,專心致志地往紙上寫字,一筆一劃,沉着冷靜,直到瞥見公孫筠秀的裙襬。一大塊墨跡跌在紙上,破壞了原本的完美。
“程大人……”公孫筠秀福身行禮。
“坐吧。”
程仕之站起來,率先坐到公孫筠秀對面。他行走的動作仍然有點怪異,寬大的外袍上也未束上腰帶,也許是因爲肋骨骨折並沒有完全恢復。
公孫筠秀依着他的指示坐下,平視他的目光,努力讓自己保持平靜。
書房的門敞着,潤蓮與樑小環就守在門外,爲他倆避嫌。
許久不曾這樣直視公孫筠秀,程仕之的目光從拘謹慢慢發展成貪婪,再說貪婪變得灰敗。第一次,發現她標準的鵝蛋臉上飽滿不在,取而代之的是削瘦的雙頰和尖尖的下巴,硬生生地割裂出棱角。還有曾經美好的雙眼,總着靦腆羞澀,現在卻能無所畏懼地直視他,帶着難以言說的苦楚和淡淡的冷漠。
“李克勇明天來接你?”
“是。”
短暫的對談之後,兩人之間陷入了尷尬的沉默。
公孫筠秀很不自在,卻沒有避開他的視線。在她心底,一直覺得自己與程仕之是同一種人,習慣自制與約束,想要施展拳腳,卻總是被困在有限的空間裡。
她渴望能打破邊界,卻總是擔心之後會無所憑依。程仕之比她強,他把自己塑造成了邊界。可惜的是,他也許能夠臨界眺望,卻永遠無法越到界線之外。
“我過來,只是想和大人說一句……”
自從遇上陸驚雷,公孫筠秀已經徹底離開了原來的生存軌跡,說成鳳凰涅磐誇張了些,但脫胎換骨還是擔得起的。
“保重。”
思來想去,只有這兩個字能留給程仕之。她是真心希望他能滿目錦繡,鵬程萬里。而她也知道,在他的風景裡,不會有自己。
似乎沒料到她會說這兩個字,程仕之的表情比墨汁落在宣紙上時陰鬱了許多。
“你來見我,只有一句‘保重’要說?”程仕之雖然極度不悅,但語調還算平穩。
“是。”
又是一場令人壓抑的沉默。
半晌之後,終是程仕之先行開口,“陸驚雷是我岳父下令收押的,你知道吧?”
“知道。”
彷彿對陸驚雷漠不關心,公孫筠秀的回答依舊平靜。程仕之點點頭,藉此掩飾自己情緒的波動。
他改口再問:“你不想知道你的孩子現狀如何?”
“我想。”
那你爲什麼不求我?!
沒有遺漏她眼中的閃爍,又眼見它瞬間熄滅,消失無痕。程仕之有些憤怒。他以爲拿住了公孫筠秀的七寸,卻發現她無動於衷。而讓他更加憤怒的是,明知她要斷絕所有機會,他仍然在期待她的臣服。他爲自己的執念驚駭不已,覺得既可笑又可悲。
“那你爲什麼不求我?”
終於還是問出來了。明知一開口就落下風,他卻無法按捺。
公孫筠秀不答。因爲她根本不知該從何答起。
“還是說,你想以退爲進?”程仕之忽然想到另一種可能,“陸驚雷沒有親自開口,卻叫左玄成和李克勇來當說客,玩的就是以退爲進的把戲。如今,你可是在學他?”
她早已看穿他,要將他玩弄於股掌?這念頭一起,程仕之便覺得有些喘不上氣。彷彿看到自己的肋骨上裂痕隱隱,稍有不慎,便會再次斷成兩截。
不忍見他用臆想折磨自己,公孫筠秀搖搖頭,輕聲說道:“我不求你,是因爲我付不起求你的代價。”
“你都沒有嘗試,怎知你付不起?”
公孫筠秀不答反問:“爲什麼左大人那麼篤信我可以左右你的想法?甚至有能力讓你背叛親族,投到平王麾下?”
向來知她聰穎,卻沒有料到她能這麼快洞悉一切。程仕之撇開臉,笨拙地遮掩自己的狼狽。
“平王正是蒸蒸日上的時候,王后卻是日薄西山。就算王后能把我的孩子立爲三王子的子嗣,他的身份也名不正言不順。在繼承順序上別說敵不過平王,就連平王的弟弟——十一王子賀蘭端康也敵不過。只要平王願意守株待兔,最後這北澤一定會屬於他。可他卻偏偏如此急躁,一心想在短時間內分出勝負。如果我猜得沒錯,你正是看出了這一點,纔想藉着我的事,給自己創造一個改換門庭的契機吧?”公孫筠秀靈光一現,做出如此猜測。
她一早就覺得事有蹊蹺。程仕之爲人謹慎,與左玄成志不同道不合,又怎麼會在他面前酒後吐真言?唯一的解釋就是——他是故意的。
“你只說對了一半。”被拆穿的程仕之並不打算狡辯,“我想轉投平王是真,但把你拉進來並沒有一絲半點想要利用的意思!”
他沒有利用公孫筠秀,而是想借此機會將她重新帶回自己的生活。即使現在被她看穿,他依然不改初衷。
“筠兒,我對你的心意天地可鑑。你本該是我的妻子!如果不是陸驚雷橫刀奪愛,你們之間何至於落得如今這般?!他那樣的粗人,連你一根頭髮都配不上,更別提連累你遊離顛沛,吃盡了苦頭……”
“夠了!”打斷程仕之自以爲是的滔滔不絕,公孫筠秀不耐煩地說:“就算陸驚雷連累我吃苦受罪,那也是我和他的事。你幾次三番挑拔我與他的關係,手段行事毫不磊落,將我記憶中的那個謙謙君子一點點損毀殆盡。我現在都快認不識你了,程清風!”
這話說得極重,幾乎是抱着與程仕之一刀兩斷的決心,但這並不代表公孫筠秀說得容易。現在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是她對過往情誼的悼念。
“就算沒有陸驚雷,我倆的結局也未見得歡喜……”
“不可能!”
程仕之不接受公孫筠秀的論斷。他們青梅竹馬,志趣相投,如果在一起,結局必然美滿。
“我沒有你想像中那麼賢淑,我並不是一個能夠容人的女人!也無法像你的夫人那樣助你平步青雲,如果你真的娶了我,只會嫌我是個累贅,與我相看兩厭!”
從前沒有說這些,是因爲覺得沒有必要。但現在眼見程仕之身陷泥潭,不願自拔,她纔不得不直言不諱。
可是,她覺得自己已經說得清楚明白,程仕之卻完全不能領會,反而質疑道:“你是在氣我納潤蓮爲妾嗎?”
這話題該如何繼續?
她在意的根本不是納誰爲妾,而是納妾這件事本身!在這樣的年代,如果強調夫妻應該是彼此的唯一,多半會被當成一個笑話吧?更何況,她的丈夫是陸驚雷。此時與程仕之討論這些不僅毫無意義,還會徒增煩惱。
程仕之將公孫筠秀的沉默理解成了默認,不禁着急地解釋說:“這件事是我的錯。因爲潤蓮是你的貼身丫鬟,我一時昏了頭纔會……我……如果你介意這個……”
“別說了!”
有些粗暴地打斷他的話,公孫筠秀警惕地看了一眼門邊。潤蓮就在門外,要是聽到自己的丈夫這樣隨隨便便就準備將她棄之不顧,只怕一顆心都要碎了。
程仕之卻全不在乎,此時眼中只剩下公孫筠秀一個。他說:“不僅是潤蓮,就算是王媛在我心中也遠不及你。你我有婚約在先,我可以和她提議,娶你爲平妻……”
見程仕之越說越瘋,公孫筠秀再也無忍耐,立刻喝斥道:“夠了!程大人,史君自有婦,羅敷自有夫!你何苦這般自辱辱人?!你我已無瓜葛,你要娶誰都與我無關!”
她尖刻的聲音將程仕之自幻想中遂出。雙脣抿成一條直線,他不再說話,只是紅着眼定定地看着她。
無視他眼中的驚濤駭浪,公孫筠秀強作鎮定,說道:“你想要的,我今生今世都給不了你,所以我不能求你。但你若肯施以援手,筠秀此生必當感激不盡!”
說完,她起身要走。
程仕之跟着站起來,卻牽到了肋骨的傷痛,一瞬間痛得直不起腰來。
“清風哥哥!”公孫筠秀不忍,舊時稱呼脫口而出。
程仕之大手一揮,不准她靠近自己,歇斯底里地嚷到:“不要這麼叫我!既然你已經決定抹殺我們之間的一切,爲何還要喚得這樣親密?!”
“是我嗎?”
“什麼?”
“抹殺一切的人是我嗎?”公孫筠秀苦笑,“我離開芮城,去到德安,再到永鄴,這一路好幾年……你在哪兒?沒錯,是我退婚在先,可你若離不得我,爲什麼不來找我?清風哥哥,你並不是非我不可啊!”
公孫筠秀一針見血,痛在程仕之身上,也痛在自己心頭。這個男人曾是她一心相許,想要託付終生的人啊!不管是命運還是人爲,他們終究是分開了,南轅北轍的兩條道路,讓他們此生不得再有交集。
程仕之的深情依然讓她滿心感動,卻再也不是她能揹負的東西。
“你曾說‘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從後種種,譬如今日生’,你曾說希望我從此平安順遂,一生喜樂。你明明已經放開手,爲何此時又要收緊雙臂?你可知,昨日死去的是那個與你定情的小表妹。今日重生的,是陸驚雷的妻子。有陸驚雷我便順遂,有陸驚雷我才喜樂。清風哥哥,無論我們之間有過什麼,錯過了就是錯過了。你何苦爲了你曾經錯過的東西,放棄你現在擁有的一切?!”
說話間,公孫筠秀轉身,看到躲在門邊的潤蓮。她伸出手,示意潤蓮上前攙扶自己的丈夫。潤蓮蓮步輕移,走得猶豫,但終是一步步靠近了。
見她握住程仕之的手臂,公孫筠秀最後語重心長地說了一句:“清風哥哥,好好珍惜眼前人吧!再錯過又是新的遺憾了!”
李克勇爲公孫筠秀找來的安置之所其實是左玄成府中的一處別院,與平王府一牆之隔,和程府之間卻梗橫了大半個城池。
孟巧巧見到公孫筠秀,比在祁風寨時熱情了不少,還主動和樑小環一起照顧她。
左玄成爲她安排了兩名僕婦,大夫同樣每天過來探診,補品什麼的也與在程家時別無二致。再加上左府的庭院更大,景緻更好,公孫筠秀可以走動的地方多了,心情似乎開朗了不少。一直擔心的樑小環總算是放下心來,不過她的放心自陸驚雷重回公孫筠秀,便成了泡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