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時分,公孫德從琴閣返家,剛進家門就被下人引着,來到了李詠秋的房中。
見着丈夫,李詠秋本來急着要將今天從公孫筠秀那兒套來的話告訴他,可定睛一瞧,他身旁還跟了另一房小妾白仙芝,瞬間就像被人拿糠堵了嘴,頂不住難受,只能把沒出口的言語又重新擱回了肚子裡。
“妹妹不是去選胭脂了嗎?怎麼陪着老爺回來了?”面上,李詠秋的神色如往常一般親切。
“姐姐,我在寬街的張記買了你最愛吃的燈芯糕,你快來嚐嚐。”白仙芝這頭見着李詠秋也是親暱非常,立刻獻寶似地讓丫鬟呈上糕點。
“不嘗不嘗,現在吃了,晚飯都吃不下了。”話雖然這麼說,李詠秋還是讓丫鬟接下了糕點,然後半真半假地責斥道:“你特意帶東西給我,是怕我又數落你跑去琴閣給老爺添亂吧?”
“好姐姐,我這不是閒得發慌嗎?”白仙芝假裝害怕,連忙躲到公孫德身後,嬌聲道:“老爺,快和姐姐說說,我在琴閣可沒添亂,今天不是還幫您算賬來着嗎?”
“嗯,從前都不知你還有算賬的本事,真是讓人刮目相看啊!”
公孫德呵呵一笑,腮上的贅肉跟着咧到耳旁。
李詠秋心底一沉,暗啐這白仙芝手太長,都伸到外宅的生意上去了,面上卻仍是不動聲色,“那以後老爺可以多帶她去琴閣了,讓她管賬,正好把請賬房先生的錢子省下來。”
聽到這話,白仙芝一面搖了搖公孫德的胳膊,一面發嗔:“呀!老爺你看,姐姐這小算盤打得,馬上就想到了給您省錢,真是太精了!”
李詠秋笑得和煦:“都是你自己求的,不能怪我。”
“姐姐,好姐姐,饒了我吧!你還不知道我這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德性?老爺不嫌煩,我去湊湊熱鬧還成。真要我正兒八經地去當賬房先生,我寧可在家閒到死呀!”白仙芝媚眼一掃,繼續推搡丈夫:“老爺,您快和姐姐說說,莫要爲難我了。”
“什麼死不死的!口沒遮攔。老爺,別理這個小瘋子,這麼大人了也沒個正形。”
這話雖是訓人的,李詠秋說起來卻是拼命忍着笑意,模樣像極了偏寵孩兒的母親,根本沒有半點生氣動怒的意思。公孫德見兩房妾室如此融洽,自以爲齊家有方,笑容越擴越大,臉上的褶子都能堆出花來。
“好了好了,琴閣暫時用不上仙芝,回頭讓她跟你學學怎麼管家。你這肚子越來越大了,得好好養着才行,別太累了。”
公孫德隨口一說,以爲自己體貼入微,卻不知說者無心,聽者有意。管理內宅可是當家主母纔有的權利,代表着女子在這家中的地位。當初就是因爲正妻洪詩詩懷孕生子,李詠秋纔有機會把這事兒攬過來。現在洪詩詩一門心思爲癡兒煩惱,這宅內早已是她的天下,公孫德一句話就想讓她甘心放手?李詠秋心裡發出一聲冷笑。
“也是呢,再過兩個月,我這身子多半重得路都走不動了,到時候必然要妹妹幫手的。”李詠秋一手摸肚子,一手撐着腰,不無柔弱地說:“今天被這小東西踢了好幾回,力氣大得很,看着像是個小子呢。”
“當真?”
公孫德今年三十有二,膝下只有公孫長佑一個兒子,子嗣十分單薄。再加上公孫長佑出生後那些遲遲無法確認的毛病,讓他對李詠秋肚子裡這個寄予了更多的希望。所以李詠秋此時的話,是正正說到了他的心坎裡。
白仙芝頗懂取悅公孫德,立刻順着說:“姐姐看面相就知道是個有福氣的,一定能生個大胖小子。”
“借妹妹吉言。”
見時間差不多了,李詠秋便催着公孫德去用飯。三人離開李詠秋的院子,公孫德才想起自己是被她叫來的。
“對了,你差人叫我過來,說有要事商量,是什麼事?”他問。
“就是長佑,早上出了點事兒。仙芝已經告訴老爺了吧?”
說着,李詠秋下意識看了一眼白仙芝。白仙芝則調皮地對她吐了吐舌頭。
“嗯。”公孫德點點頭,不甚關心。
這事兒要是放在公孫長佑剛出生那會兒,公孫德聽到只怕能跟着急出病來。可此一時彼一時,洪詩詩在那兒掩耳盜鈴,他心裡卻早已是一塊明鏡。雖然大夫並沒有確診,但白仙芝一個內宅婦人都能看出來的東西,他是見過世面的大男人,豈能全然不知?
洪詩詩的孃家是興城的大戶,公孫德的生意能在當地站穩腳跟,就是多虧了她孃家的照拂。嫁與公孫德十年有餘,洪詩詩一直無所出,卻不肯爲他納妾,仗的也是孃家的勢力。若不是三年前有個算命先生說她命中無子,公孫德怕就此絕後,李詠秋也不可能被擡進門。
李詠秋剛進門的日子並不好過。她是洪詩詩託媒婆相來的,容貌並不出衆,只是勝在情性柔婉,伺候公孫德的時候從來都將自己放到塵埃裡,對比洪詩詩的強硬,經年累月,才贏來了一些信任。
兩年前,洪詩詩僥倖懷孕,歷盡千辛萬苦把兒子生下來,兒子卻先天不足,公孫德對她的忍耐便到了盡頭。不等兒子滿週歲,他不但把琴閣搬到了德安,也將全家帶了過來,徹底擺脫了洪家的鉗制。再來,就是將內宅全權交予李詠秋打理,徹底削弱了洪詩詩的正妻地位。
李詠秋心裡很清楚,公孫德讓她管家,既是因爲覺得她穩重可靠,也是因爲他沒得選擇。矮子裡拔將軍,她不過是佔了個順眼而已。要不然,白仙芝也不可能在她剛一懷上就進了門,完全沒有顧忌她的心情。
對於丈夫,李詠秋想得很通透。讓她與白仙芝爭寵,她斷沒有取勝的可能。孩子纔是她最大的籌碼,也是她此生最大的依靠。而在孩子出生長大之前,她必須耗費全部精力,爲他把路鋪平鋪好。
細細分析公孫筠秀的話,李詠秋覺得她應該沒有見過公孫德寫給她父親的那張借據。李詠秋本想把這事直接告訴公孫德,卻在聽到公孫德提出要將內宅交給白仙芝打理的時候改了主意。
這張借據,是公孫德的七寸,只要掐牢了,比洪詩詩孃家的勢力還管用。哪怕它壓根不存在,李詠秋也要想盡辦法利用它來威懾公孫德,爲自己和兒子的將來未雨綢繆。
一轉眼,公孫筠秀來德安已經十天了。
這十天裡,她除了每日去給堂嬸請安,偶爾去堂叔的書房看看書之外,其他時間幾乎都在陪伴堂叔的小妾李詠秋。今天也不例外。
“小姐,你看這蝴蝶可好?”潤蓮把手裡的繡花繃子遞給公孫筠秀。
她是照着公孫筠秀畫的白描圖樣繡的,形態倒是沒啥可說的,就是顏色配得十分花哨。
半靠在羅漢牀上邊賬的李詠秋瞧了一眼,笑道:“這個繡出來只能送給仙芝了,宅子裡恐怕只有她能鎮得住這許多顏色。”
潤蓮沒聽出她的弦外這音,還以爲李詠秋在誇她,一陣傻樂。
“什麼東西要送給我?”
白仙芝正好過來,還未進門便接住了話頭。
“筠秀和丫鬟正在繡香包,我瞧着挺好看的,要她們給你留一個呢。”李詠秋放下賬冊,笑笑地看着白仙芝。
潤蓮之前摘的桂花已經曬好,米黃的花粒縮成了蔫蔫的茶色,香味也淡了幾成,卻多了恬淡優雅的韻味。公孫筠秀和李詠秋提了提想做香包的事,她就拿了好些做衣裳剩下的碎緞子出來,給公孫筠秀做原料。
白仙芝進了屋,湊上去看了看,說:“嗯,這針腳還挺細緻,可是我不想要桂花香味兒的。院子裡纔開了兩月,我屋裡的桂花味兒還沒散呢。”
公孫筠秀起身見了禮,說:“那姨娘喜歡什麼香料?我回頭讓丫鬟配好,填進香包裡就是了。”
“那就有勞小侄女了。我喜歡玫瑰花香。”說着,白仙芝又拿起了公孫筠秀手裡的那塊繃子,“這竹子是要繡給誰的呀?”
“是繡給堂叔的。”碎緞裡有塊墨綠色的,公孫筠秀便繡了自己最拿手的竹紋,想着與男人倒也相稱。
“你這個繡得比你的丫鬟好。”白仙芝心直口快,沒多想便說:“可老爺有慣用的銅鑄香囊,多半不會用這個的。”
沒太留意公孫德的習慣,經她一說,公孫筠秀不由有些尷尬。
李詠秋在一旁見着,忍不住搖頭:“這是晚輩的心意,老爺就算有用慣了的,收着這個也肯定高興。”
白仙芝嘻嘻一笑,放下繡花繃,走到羅漢牀邊,大刺刺地往李詠秋對面一坐,說:“姐姐,我一會兒想去琴閣轉轉。”
“怎麼?又閒得發慌了?”李詠秋再次拿起桌上的賬冊,垂下眼簾,慢條斯理地問:“我讓人把去年的賬翻出來,你學着好好看看?”
自從上回公孫德要李詠秋教白仙芝處理內宅的事務,李詠秋一直都沒有真正的動作。教會徒弟餓死師父,她自然不會做這樣的蠢事。但是今天她主動提出要白仙芝看賬,卻是因爲看穿了她的小算盤,不想讓她如意而已。
今早,公孫德是帶着祖傳的鳴幽琴出門的。永鄴皇宮裡的樂正大人曹虞來了德安,說是有一位大人物想見識一下鳴幽琴,把公孫德激動得幾宿沒睡好,一大早便匆匆出了門。
要說這位曹樂正,雖然在宮廷教坊裡只是個芝麻小官,卻是公孫德千託萬託,求人介紹才結交上的人物。之前也是因爲他,公孫德與宮裡做成了一筆小買賣。雖然並沒有把鳴琴閣的琴瑟進獻給皇帝御用,但說出去鳴琴閣的樂器也算是皇家相中的東西了。有了這個噱頭,琴閣的收入一下子漲了兩成有餘。所以一聽說曹樂正要帶人來看琴,公孫德便像撿了元寶似的,樂得合不攏嘴。
白仙芝自恃貌美,雖然嫁了人,卻從未放棄心裡那些高遠心思,如今有機會攀附權貴,她自是不落人後的。
“好姐姐,聽說今天宮裡有大人物要去琴閣,我就想過去開開眼。”
見李詠秋不放自己出門,白仙芝索性直話直說。心裡想着,要是李詠秋不答應,撕破臉她也是要去的。
誰知,李詠秋根本沒打算攔她,只是對還在繡香包的公孫筠秀說:“筠秀,你不是懂琴嗎?就陪二姨娘一起去見識見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