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朵蘭嶺之後, 公孫筠秀與陸驚雷一路兼程,想要保持整潔都有些困難,更別提打理面容了。再加上吃不好睡不香, 此時的公孫筠秀只能用既憔悴又狼狽來形容。而她面前的劉杏兒卻是光鮮的, 不僅僅因爲衣衫, 更因爲她紅潤健康的膚色。看來, 在公孫筠秀離開的這段日子, 她已經恢復到從前的模樣了。
亂髮梳開不易,劉杏兒每一用力,公孫筠秀的頭皮就被扯得生疼。她不敢出聲, 只能死死地咬緊牙關,怕自己一不小心就哭出聲來。
陸驚雷久無音訊, 所有人都憋了一肚子話想問他。豹嬸本來心疼他勞累, 打算有事一律明天再說, 可陸驚雷自己也很興奮,不知不覺就聊得熱火朝天。
公孫筠秀的體力比不得他, 沐浴整理之後,草草吃了點東西便先行歇下了。其實她很想等陸驚雷回來,可是她不歇息劉杏兒也不走,爲了避開劉杏兒,她只好乖乖地躺到了牀上。
陸驚雷鑽進被窩的時候, 公孫筠秀已經睡熟了。
從身後抱着她, 習慣性地撫摸她的左腿, 隔着薄薄的布料感覺那條微微拱起的細長刀疤。過了這麼久, 痂已經落了, 粉紅泛白的疤痕卻被永遠的留了下來。明明是傷痛的痕跡,在陸驚雷心裡卻更像是血肉篆刻的誓言, 令他癡迷不已。
生死相隨,不離不棄,這些話說起來總是容易。雖然陸驚雷不止一次對公孫筠秀強調閻羅殿裡有他便有她,可她的義無反顧,其實並不在他的期待之中。
螻蟻尚且偷生,何況是人?
她本可以藉機離開,選擇更爲舒適安穩的生活。別的不說,只要她首肯,程仕之必會歡天喜地將她納入羽翼之下。可是,她沒有。在得知陸驚雷路末途窮時,她沒有退縮,沒有膽怯,而是近乎莽撞地追隨而來。
法場上見到她的一刻,陸驚雷不僅覺得意外,更多的是鋪天蓋地的狂喜。公孫筠秀就那樣堅定地站在他的面前,一襲紅衣宛如新嫁,衆目睽睽下與他共飲交杯酒,絲毫不懼世人的目光。
這就是他的竹兒,外表柔弱,內裡堅韌。沒有多餘的言語,她直接用行動表明自己滿滿的情意與決心。她已經認定他,心甘情願,至死不渝。
感動不足已形容陸驚雷的心情,從來不信命數的他爲此銘感上蒼,讓他此生有緣與她相遇。而他更得意的是自己當初的眼光,慶幸自己心動後從來不曾遲疑。
從開始到現在,他唯一想要的就是她,一直只有她。
繞開唯一的隔閡,將掌心熨帖在她的皮膚上,反覆揉搓那條刀疤,陸驚雷有些恨不得將它拓印在自己的手中。她付出的,他願以十倍百倍回,傾盡所有,身體力行。
不斷受到“騷擾”,熟睡的公孫筠秀終於被吵醒了。迷糊中意識到有人正在對自己上下其手,不由緊張得全身緊崩。
“是我。”
黑暗中,陸驚雷貼在她的耳邊低語,熟悉的音調立馬瓦解了她的防備。感覺她的身體放鬆下來,笑容慢慢爬上了陸驚雷的嘴角。
當兩人脣貼着脣,公孫筠秀的鼻腔裡隨即充斥着濃郁的酒氣,令她反射性地問道:“喝酒了?”
“嗯。”
正面擒住她,陸驚雷含糊地應着,分開半秒都覺得太長。
公孫筠秀的睡意終於全部消失了,雙手本能地撫上陸驚雷的臉,卻沒有摸到他毛茸茸的絡腮鬍,只有光光的下巴。像是不能適應似的,她放開十指,在他臉上反覆遊走。
直到不得不放她喘氣的時候,陸驚雷才抽出空來揶揄道:“喜歡嗎?”
公孫筠秀一向面薄如紙,往常聽到這話不是充耳不聞,就是羞得直往他懷裡鑽。可這一次,她卻低低地應了一聲:“喜歡。”
陸驚雷怔了怔,隨即捏住她雙手,低聲吼道:“你再說一遍?!”
公孫筠秀被他嚇了一跳,連大氣都不敢出,兩隻眼睛瞪得滾圓。可惜四周漆黑一片,她只能隱約看出陸驚雷身體的輪廓。
耐不住性子,陸驚雷再次要求道:“你剛纔說的話,再說一遍!”
依然看不見他的臉,卻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語調中的起伏,熱切而又激動,沸水一般汩汩翻滾,隨時能把她燙傷似的。
迎着他,公孫筠秀藉助黑暗藏好自己的羞澀,低聲細語卻又無比清晰地重複道:“我喜歡你。”
雖然她的心意從行動上早已坦露無疑,但公孫筠秀一直不曾正面直接地對陸驚雷表白過。總覺得言語是蒼白的,遠不如一個擁抱實在,所以陸驚雷接下來的反應大大地出乎了她的意料。
她沒想到,自己短短一句話語,竟似往火中潑油,將陸驚雷的激情整個點燃了。灼焰狂燎席捲了她,沒有升溫的過程,不給她半分餘裕,眨眼間便把她熔化成包容他的形狀。
聽見他一聲聲喚着自己“竹兒”,一句接一句不停地說着“喜歡”,恨不能應她千遍萬遍,將自己整個剖開,鉅細靡遺地呈現在她面前。
有那麼一瞬,公孫筠秀是後悔的。早知他會如此歡喜,她的坦白不該等到今日。可過了一會兒,公孫筠秀又改變了想法。因爲她沒想到自己表白竟是如此劇烈的催情之物,他激動得近乎瘋狂的挺動與攻入,完全超出了她能承受的範圍。
她彷彿聽見身體各處哀鳴不斷,可意志卻頑皮地脫離而去,不管不顧地順應他的需索,任他予取予求。
從來不曾如此淋漓,陸驚雷幾乎遺忘了一切,四肢百骸全由本能支配。他正醉着,卻又無比清醒。既像一名侵略者,不放過任何一寸可及之處;又像是一名探索者,積極進取地挖掘着自己與心上人不爲所知的一切……
放縱的代價就是殆盡了體力,日上三竿仍然昏睡不醒。
急促的敲門聲一陣高過一陣,陸驚雷好不容易纔分辨出那是個什麼聲音。費力地撐開眼睛,他爬下牀,胡亂套上褲子,光着膀子就拉開了門扉。
“呀!”
劉杏兒的驚叫讓牀上的公孫筠秀打了個激靈,人也立刻清醒了。
她豎起耳朵,只聽陸驚雷在說:“小聲點,竹兒還在睡。”
劉杏兒嗔怪道:“誰叫你不穿衣服就跑出來了?!”“
陸驚雷似乎悶笑了兩聲,然後沒好氣地說:“有屁快放,爺還困着呢!”
“知道啦!是豹嬸怕你們餓着,叫我給你們送吃的過來。”
……
下面的話公孫筠秀就聽不太清了。
等陸驚雷轉回屋裡,手裡便多了一個食盒。將食盒放在桌上,他踢了鞋子,爬上牀。
公孫筠秀本來還想裝睡,可等他貼上了,發現自己全身都光着。肌膚相親的滋味立刻開啓了昨晚瘋狂的記憶,讓她一下子羞得直往後縮,卻被陸驚雷一把撈在懷裡,抱了個結實。
“醒了?”
他的聲音滿滿透着笑意。
無處可逃,公孫筠秀只好順勢把臉埋在他的頸窩,微微點了點頭。
雙手輕輕地撫摸着她的後,陸驚雷問:“還想睡嗎?要不要起來吃點東西?”
明明知道他的動作並沒有別的意思,公孫筠秀的身體還是一下子變得滾燙,彷彿下一刻就會冒出煙來。舌頭也打結了,除了晃動腦袋,她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很累吧?”
摸到她的腰眼,感覺她一時搖頭一時點頭,完全亂了方寸,陸驚雷憋着笑,終於不再逗她,而是好心地爲她按摩起來。
昨夜折騰得夠嗆,全身都跟散了架似的,陸驚雷看似不輕不重地隨便按着,但明顯有些門道。慢慢的,一身筋骨勉強回到原位,公孫筠秀舒服得直想嘆息,睡意也跟着捲土重來。
“驚雷……”迷糊間,她還惦着一件事。
“嗯?”
就這麼懶懶地擁在一起,感覺着她對自己的依賴與信任,陸驚雷也覺得極愜意。聽到她喚自己的名字,更是幸福地揚起了嘴角。
“以後再急也披件衣服再出去吧。”公孫筠秀如是說。
“沒事,杏兒又不是別人。”
陸驚雷說這話真的沒有別的意思。他與劉杏兒是從小一塊兒長大的,匪寨出生的人哪有那麼多講究,他光着膀子的模樣劉杏兒見過的次數多不勝數。剛纔聽到她叫喚,他還想罵她大驚小怪呢。可這話聽在公孫筠秀耳裡,實在不是滋味。
“使君有婦,羅敷有夫,總歸還是要避諱一下吧?”
“什麼夫?”
公孫筠秀不好意思直說,結果斯文了一下,陸驚雷這個莽夫根本沒聽懂。氣悶之下,公孫筠秀索性閉上嘴巴。
“怎麼了?”陸驚雷雖然聽不懂那些文縐縐的東西,但公孫筠秀的情緒他還是能感受到的,於是說:“你不喜歡杏兒看我,那我下次不給她看就好了。”
聽他說得這麼不正經,公孫筠秀的臉又不爭氣地紅成一片:“我不是……”
“不是什麼?”
怎麼看他的小竹兒都是在吃醋呀!第一次見她這樣,陸驚雷忍不住捉狹,眉尾都飛揚起來。
再往下說,便要說到豹嬸想叫他娶劉杏兒的事,公孫筠秀一時不知如何繼續。雖然昨夜甜如蜜糖,但她還是沒有把握。如果陸驚雷也覺得娶劉杏兒是個好主意,她該如何自處?
“驚雷,我只有你了。”這是比“喜歡你”更重要的事實。
“你當然只能有我。”
故意將她的話曲解到別的地方,陸驚雷悶笑着,溫柔地覆上她的脣。
祁風寨的日子不比在平王府。雖然陸驚雷寵着公孫筠秀,但公孫筠秀也不好意思成天在房中無所事事。可是等她認真地想要做些什麼的時候,她才發現自己在這裡根本一無是處。
祁風寨雖是匪寨,但日常所需的糧食蔬菜基本都是自給自足。男人們在山裡開闢了田地,家家戶戶也都有自己的小菜園子,或餵養幾頭牲口。
陸驚雷雖然現在已經是寨子裡的當家人,但每天還是會跟着兄弟們一起到山間勞作。公孫筠秀則跟着豹嬸打理菜園、餵豬、準備一日三餐。這些事,哪一件都不是她擅長的。
孃親教她琴棋書畫,知書達禮,卻沒有教她基本的生活技能。她根本分不清各種菜的模樣,不會生火,更不懂廚藝。每回一走近豬舍她就害怕,隔着圍欄都兩腿發軟。
豹嬸耐着性子教她,她也很想學好,無奈總是少了跟筋似的,怎麼做都做不好。遇上着急的時候,豹嬸便乾脆將她趕開,免得她在一旁礙事。
劉杏兒現在不開繡莊了,女紅也無了用武之地,能幫着納兩個鞋底,用土布做幾件簡單衣裳就成了。可陸驚雷也不缺衣物,其他人又用不着她做,針線簍子只能寂寞地擺着。
離開芮城的時候,豹嬸幫公孫筠秀把鳴幽琴帶到了祁風寨。無奈這裡的人根本不通音律,莫說找個知音人了,陸驚雷一聽她彈琴就犯困,簡直比安神湯藥都好使。所以入夜之後,他根本不准她碰琴,以免耽誤他晚上“辦正事”。就這樣,連她唯一引以爲傲的技藝,也跟着一天天荒廢了。
最讓公孫筠秀的難受的,還是豹嬸對她的態度。雖然說不上冷淡,但也絕對算不得熱絡。也許是因爲她當初留書出走的事,所以豹嬸沒有再和她提過讓陸驚雷娶劉杏兒,但她明裡暗裡總是將劉杏兒往陸驚雷身邊送,陸驚雷彷彿毫無察覺,只有她在一旁看得氣悶神傷,又無從發作。
時間轉眼走入冬季,山裡氣候惡劣,公孫筠秀適應不及,老寒腿的毛病立刻就犯了。
張子青看過之後,給她配了一大堆藥,內服的外敷的都有。陸驚雷則找來珍藏的虎骨酒,不僅每天逼她喝一盅,還拿酒爲她揉膝蓋。好酒的李克勇知道之後,心痛之情溢於言表,公孫筠秀幾乎不好意思再見他。
因爲腿腳不便,原本就幫不上什麼忙的公孫筠秀終於不用再跟在豹嬸身邊。每天大部分時間都縮在屋裡,她便重新將琴技拾起,每日鑽研曲譜。再後來,劉杏兒央她教女兒秦阿嬌識字,她便又多了一件可做的事。
小阿嬌四歲不到,眉眼像極了故去的秦生,性子卻隨了劉杏兒,嘴甜熱鬧,不認生。聽到高一郎管公孫筠秀叫“小嬸嬸”,她便跟着學,可惜字不正腔不圓,每回都叫成了“小筍筍”。
陸驚雷一聽到就被逗得哈哈大笑,將她抱起來往空中拋,也不管有人沒人,大刺刺地說:“小筍筍早就長大了,現在已經是小竹兒了!”
寵溺的口氣,每每將公孫筠秀逼成了紅臉關公。
秦阿嬌膽子肥得很,一點兒也不畏高,玩上癮了,見到陸驚雷就纏着要“飛飛”。公孫筠秀還怕他摔着孩子,劉杏兒卻不在意,反而安慰她:憑九哥的身手出不了事。
她親暱的態度那麼自然,讓公孫筠秀心裡很不是滋味。
這天,陸驚雷忙完事情回屋,劉杏兒帶着阿嬌正好在。
一見到他,阿嬌立刻像往常一樣衝上去抱住他的大腿,大叫着:“飛飛!飛!”
陸驚雷自然不會讓小侄女失望,雙臂一舉,便將小人兒帶到了半空中。
“好咧!九叔帶你飛!”
愛死了這個小遊戲,小阿嬌立刻笑得咯咯的,兩隻小手在空中亂舞着,要去抓陸驚雷的頭髮,嘴巴里哇哇哇哇地叫,冷不防蹦出幾個清脆的字眼:“爹、爹!爹!”
陸驚雷連忙接住她,臉上的笑容頓時沒了蹤影。小阿嬌的父親秦生是陸驚雷的結義兄弟,爲了救他死在了異國他鄉。這件事一直是陸驚雷心頭的隱痛,如今聽到嬌兒叫爹爹,舊傷口像是被生生撕開了一般。
“這孩子,亂叫什麼?這是你九叔!”
劉杏兒反應過來,上去就掐了秦阿嬌的小臉蛋一把。這一把當然不曾用力,小阿嬌還以爲孃親跟着自己逗着玩,張着小嘴就要咬她的指頭。
陸驚雷連忙把她抱開,掩去回憶後繼續逗孩子:“阿嬌什麼時候成咬人的小狗了?”
“就是,沒規矩!”
事情就在兩個大人一來一往的玩笑中被忽視過去了。唯一無法就此放下的,似乎只有公孫筠秀而已。
秦阿嬌隨公孫筠秀學認字也有一段時間了,她從來沒有教她叫過“爹爹”,以前也沒有聽她叫過誰“爹爹”。爲什麼今天看到陸驚雷,她會突然這麼叫起來?公孫筠秀不相信這只是一個巧合。望着劉杏兒的背影,她只覺得五臟六腑糾成了一團。
懷疑的種子一旦埋下,生根發芽幾乎是不能避免的事情。
公孫筠秀開始留意劉杏兒的舉動,尤其是她與陸驚雷接觸的時候。越是觀察,她的心裡越是難受,因爲劉杏兒與陸驚雷格外親近幾乎是不爭的事實。
她現在孤兒寡母,家裡沒有男人撐着,即使衣食無缺,也總有事情是她自己解決不了的。比如屋子漏了,傢什壞了,免不了要去求人。雖說秦生的結義兄弟遠不止陸驚雷一個,但因爲豹嬸的關係,劉杏兒有什麼事需要幫忙,首先想到的就是陸驚雷。
公孫筠秀就算心裡不樂意,也不可能攔着陸驚雷不讓他幫手。可每每看到他們來往,她的眉頭就不自覺地加上一道鎖,而且一日比一日鎖得更緊。
再加上自那日以後,小阿嬌就像是認定了似的,一見着陸驚雷就叫爹爹。起初陸驚雷還會糾正一下,後來豹嬸說:這娃娃現在也沒爹了,既然認了你,你就當她乾爹吧。這話一說話來,陸驚雷也不可能推辭。反正乾爹也是爹,秦阿嬌管他叫爹,似乎也就名正言順了。沒人再去糾正,也沒有人覺得有必要糾正。公孫筠秀很希望自己只是在杞人憂天,可她不是杞人,這天,好像也真的要塌下來似的。
當冬天的第一場大雪落下來的時候,小阿嬌感染了風寒。張子青診治了兩天,沒能把熱度退下來。劉杏兒急瘋了,央着陸驚雷帶她去芮城求醫。
陸驚雷是欽命要犯,哪能隨意進城走動,公孫筠秀自然要攔。可是自從陸驚雷逃出法場,整個祁風寨的人都成了官府的通緝目標,陸驚雷下山是險,別人下山同樣是險。
秦阿嬌必須要救,陸驚雷又不能讓別人犯險,只能親力親爲。公孫筠秀縱使心裡一萬個不願意,也不得不點頭應允。
劉杏兒是秦阿嬌的母親,說什麼都不肯放女兒和陸驚雷單獨下山。最後,陸驚雷只得把她也帶上。
他們這一走,便是兩天兩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