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派者

從情境模擬中醒來時我大喊了一聲,摸了摸有些刺痛的脣,手拿開時,指尖上沾着血。一定是我在測試中把它咬破了。

負責我個性測試的無畏派女人——她說她叫託莉——用奇怪的眼神瞥了我一眼,將她的黑髮挽成一個結。她的雙臂滿是墨色文身,文着各種圖案,從火焰到道道光線,再到鷹的翅膀。

“剛剛在模擬中,你是不是知道那不是真的?”託莉邊跟我說着,邊關掉儀器。她的語氣很輕鬆,樣子也很輕鬆,但這輕鬆是經過仔細推敲的掩飾,是多年練習的結果。這種掩飾我看得出來。我總能看得出來。

突然間我聽到自己的心跳。這就是我父親說過將要發生的事。他告訴我,他們會問我是否能意識到模擬不是真的,他還告訴我這種情況應該怎樣回答。

“不。”我說,“我要是知道,你覺得我還會把嘴脣咬破嗎?”

託莉打量了我幾秒鐘,又咬了咬她脣上的脣環,才說:“那恭喜了。你的測試結果是典型的無私派。”

我點點頭,但“無私派”這個詞像一隻無形的套鎖纏繞住我的喉嚨。

“你不滿意嗎?”她說。

“我們派的人都會滿意的。”

“我沒問他們,我是說你。”託莉的嘴角、眼角都微微垂下,像是被什麼重物拉了下去,像是她在爲什麼事情而傷心,“這是安全房間。在這裡想說什麼都可以。”

今天早晨去學校之前,我就知道我在個性測試中的選擇會有怎樣的結果。我選擇了食物,放棄了武器;我擋在那條狗面前去救小女孩。之前我就知道,做出這些選擇,測試就會結束,而我的結果會是無私派。但我不知道的是,如果父親沒有告訴我該怎麼做,沒有遠程操控我的個性測試,我會做出其他選擇嗎?那樣我會得到怎樣的結果?我又會被劃分到哪個派別呢?

任何一個都有可能。只是不可能是無私派。

“我很滿意。”我堅定地說。不管她怎麼說,這都不是“安全房間”。根本沒有安全的房間,沒有安全的真相,也沒有可以安全說出的秘密。

我仍然能感覺到那狗的利齒緊鉗在我的手臂上,刺破我的皮膚。我對託莉點頭示意,起身向門走去,但就在我要離開的關口,她抓住了我的手肘。

“一旦你做出了選擇,唯一一個需要承擔後果的人就是你自己。”她說,“不管你的選擇是什麼,其他所有人都會放下,會遺忘,但你自己永遠不會。”

我打開門,走了出去。

我回到餐廳,在無私派那桌坐下,周圍的人都不怎麼認識我。大部分社區活動我父親都是不允許我參加的。他說我會製造混亂,會做出影響他名聲的事。我並不在乎。比起跟過分謙恭、不停道歉的無私派相處,在安靜的房子裡,在我自己的房間裡,我反而會更自在。

可也因爲我經常缺席公共活動,無私派的其他人對我總有些戒備,覺得我肯定有什麼問題:不是體弱多病,就是道德有問題,不然就是冷淡孤僻。就連那些向我點頭打招呼的人也不敢與我對視。

我坐在那裡,雙手緊抓着膝蓋,看着其他桌的人,等着剩下的學生完成他們的個性測試。博學派的桌子上擺滿了閱讀材料,但他們並不是都在學習——他們只是在做樣子而已,交談的內容並不是學術觀點,而是閒聊,每當他們覺得有人看自己,就迅速看回到那些閱讀材料上。誠實派像往常一樣大聲交談着。友好派在大笑或微笑,從衣服口袋裡拿出食物,互相傳遞着分享。無畏派那邊傳來大聲、刺耳的喧譁,他們趴在桌上、椅子上,互相倚着、戳着,開着玩笑。

我想要其他任何一個派別,單單不想要我自己的派別。在這裡,所有人都已經認定了我不值得他們注意。

終於,一個博學派女人走進餐廳,舉起一隻手示意我們安靜。無私派和博學派立即安靜了下來,但無畏派、友好派和誠實派在她大喊一聲“安靜!”之後才注意到她。

“個性測試已經結束。”她說,“要記住,不許跟任何人討論測試結果,包括朋友和家人。選派大典將於明天在中心大廈舉行。必須提前十分鐘到場。可以解散了。”

人們都衝向門口,只有我們這一桌沒動。無私派會讓其他人先走,然後自己才起身。我知道他們會走哪條路,他們會沿着走廊走到前門,再去公交站。他們可能會在那裡等一個多小時,只因爲要讓其他人先走。我覺得我已經無法忍受這種沉默了。

所以我沒跟他們走,而是偷偷從一扇側門出來,走到學校旁邊的一條小巷。這條路我走過,可是通常我會慢慢地走,不想讓別人看到或是聽到。今天,我只想奔跑。

我狂奔到小巷盡頭,跑進空蕩的街道,跳過路上一個污水坑。身上寬鬆的無私派外套在風中呼呼作響,我把外套從肩上扒下來,讓它在身後像旗子一樣飄揚,然後又讓它隨風飄走。我邊跑邊將上衣的袖子挽到手肘,直到身體再也承受不住這樣的急速奔跑時才放慢速度。這感覺就像整個城市都從我眼前疾駛而過,變成了一幅模糊的畫面,所有的建築都融在一起。耳邊迴響着我的鞋子踏在地上的聲音,這聲音像是離我很遠似的。

最後,全身的肌肉都火辣辣的,我不得不停下。我所在的地方是無派別者聚居的荒地,在無私派區域、博學派總部、誠實派總部和我們的公共區域之間。每次無私派開會的時候,我們的領導人——通常是由我父親代表發言——都會要我們不要害怕無派別者,要我們把他們當作常人來對待,不要將他們看成破碎、迷失的靈魂。其實我從來都沒有害怕過他們。

我走到人行道上,從那些建築的窗戶往裡看。大部分時候只能看到舊傢俱,每間房都空空的,地上有少量垃圾。城市中大部分居民離開時——他們肯定是離開了,因爲現在這裡的人口根本就住不滿這些樓——而且他們肯定不是在慌忙中離去的,因爲他們曾經的住所都很乾淨,沒有什麼重要的物品遺落。

經過角落裡的一棟樓時,我看到裡面有什麼東西。窗戶那邊的房間跟我經過的其他房間一樣,空蕩蕩的,但是透過門廊,我看到一點火苗,一塊燃燒的煤塊。

我皺皺眉,在那扇窗前停下,看能不能打開它。開始時還打不開,不過我前後晃了晃之後,它就開了。我先上身鑽進去,然後是腿,結果狼狽地跌在地上。手肘被地板刮擦了下,傳來一陣刺痛。

這棟樓裡充滿了食物的氣味,還有煙味、汗味。我慢慢向火光的方向挪過去,仔細聽有沒有無派別者在這裡的動靜,但這裡只有寂靜。

進入另一個房間,窗戶都被塗料和污垢遮住了,不過還是有一縷陽光照了進來,藉着這亮光,我看到滿地都是捲起的貨板,還有裝着已經幹掉的食物的舊罐子塞在裡面。房間正中是一臺小烤架。烤架裡的煤炭大部分都燃盡發白了,只有一小塊兒仍舊燃着,這說明點火的人走了沒多久。而且從這裡的氣味、滿地的舊罐子和被子看,應該還是一夥人。

我從小接受的教育告訴我,無派別者的生活是沒有團體之說的,他們互相孤立。可現在,看着這個地方,我不知道自己怎麼會相信那樣的說法。他們怎麼就不能像我們一樣形成團體呢?這是人的本性。

“你在這兒做什麼?”有人質問道,這聲音如電流般穿過我的身體。我轉過頭去,看到一個渾身髒兮兮、瘦得臉部凹陷的男人站在旁邊的房間裡,正用一條破爛的毛巾擦着手。

“我只是……”我看了看烤架,“看到火光了。”

“哦。”那男人把毛巾的一角塞進他的後兜裡。他穿着黑色的誠實派褲子,上面還用藍色的博學派料子打着補丁,上身是灰色的無私派上衣,跟我身上穿的一樣。他瘦削如竹竿,看起來卻又很強壯。他有足夠的力量傷害我,但我覺得他不會。

“那就謝了,”他說,“不過沒有東西着火。”

“看出來了。”我答道,“這是什麼地方?”

“這是我的房子。”他說着,露出冷冷的微笑。他缺了一顆牙,“我不知道會有客人來,所以沒收拾。”

我看看他,再看看地上的罐子:“你晚上睡覺肯定很愛亂滾吧,所以纔要用這麼多被子。”

“從沒見過殭屍人這麼愛管閒事的。”他說。他往我這邊走了幾步,皺皺眉,“你怎麼看着有點臉熟?”

我知道我不可能見過他,我所生活的地方在整個城市最單調乏味的區域,被一模一樣的房子,穿着一模一樣灰衣服、剪着一模一樣短髮的人包圍着。然後我反應過來了,雖說我父親一直試圖隱藏我,他自己卻還是議會的領導,是城市中最重要的人之一,而我還是有幾分像他的。

“抱歉打擾到你了。”我努力模仿着無私派平時說話的語氣,“我這就走。”

“我確實認識你。”那人說,“你是伊芙琳·伊頓的兒子,對嗎?”

聽到她的名字,我一下子僵住了。我已經很多年沒聽到過她的名字了,因爲我父親從不提她,聽到她的名字也假裝沒有反應。再次跟她產生聯繫,即使是長相有相似之處,也感覺很奇怪,像是重新穿上一件太久沒穿、已不太合身的舊衣服。

“你怎麼認識她?”他一定跟她很熟,才能從我臉上看出她的影子,因爲我的膚色比她的要淺,眼睛也是藍色而不是棕色。大多數人不會那麼仔細,不會注意到我們之間的相似之處:修長的手指、鷹勾鼻、筆直而總像在皺眉的眉毛。

他猶豫了一下:“她有時候跟無私派的人來做志願者,發食物、被子和衣服什麼的。長相比較容易記;再說了,她丈夫不是議會領導嗎?所有人都認識她吧?”

有時候我能看出別人在撒謊,只是因爲他們的話給我的感覺不對勁,讓我覺得不舒服,就像一個博學派讀到有語法錯誤的句子時一樣。他確實認識我母親,但絕對不是因爲她給過他湯罐頭。而我太想再聽幾句關於她的話,於是不再追究此說。

“她死了,你知道嗎?”我說,“死了很多年了。”

“不,不知道。”他稍稍撇了撇嘴,“抱歉。”

滿地的空罐子暗示着貧窮和無法融入的敗落,空氣裡瀰漫着活體與煤煙的氣味,站在這裡,我感覺很奇怪。但是這地方同時又吸引着我,這裡潛藏着一種自由,一種對我們給自己所劃分的絕對門類的抵制。

“看你這麼擔心,肯定是明天要選派了吧?”那人說,“你的測試結果是哪一派?”

“我不能告訴任何人。”我脫口而出。

“我不算任何人。”他說,“我誰也不是。無派別者就是這樣。”

我仍然閉口不言。阻止我跟任何人談測試結果的禁令,阻止我告訴他人任何秘密的禁令,都深深埋在那塑造了我、又在每一天都重塑我的模子裡。這是不可能改變的。

“啊,循規蹈矩嘛。”他好似失望地說,“你母親曾告訴我,她覺得她選擇無私派不過是出於惰性。無私派是風險最小的選擇。”他聳聳肩,“但是,孩子啊,聽我一句,冒風險是值得的。”

我感到一陣生氣。他有什麼資格那樣講我母親,好像她屬於他而非我?他有什麼資格讓我懷疑我關於她的一切記憶,就因爲她有可能給他發過食物?他有什麼資格對我講這些話?——他不過是無名之輩,沒有派別,沒有同伴,他什麼也不是。

“是嗎?”我說,“看看冒風險讓你落到什麼地步了,住在廢棄的樓裡,靠破罐子維生。我可不覺得這有什麼好。”我向他剛剛走進來的門廊走去。我知道我能找到一扇通往巷子的小門什麼的,我不在乎門通往哪裡,只要能儘快離開就好。

我小心翼翼地穿過房間,小心地避開地上的被子。我走到門廊前時,他又開口了:“我寧願用罐子吃飯,也不願意在一個派別裡窒息。”

我沒有回頭。

到家後,我坐在門前的臺階上,深深呼吸着冷冷的春日空氣,就那樣坐了幾分鐘。

是母親教會了我這樣偷閒,享受片刻的自由,只是她對此並不知曉。我看到過她這樣做,天黑以後,等我父親睡着了偷偷溜出來,然後在陽光剛剛爬到樓背後的時候再偷偷溜回去。甚至跟我們在一起時,她也能做到。只是站在水槽邊,閉上雙眼,她便遠遠從現實中抽離,我跟她說話她也沒有反應。

看着她,我還學會了另外一個道理,那就是,這樣片刻的自由也總有結束的時候。

我站起身,撣了撣灰色長褲上沾着的灰,然後推開了門。父親坐在客廳的安樂椅上,身邊放滿了文件。我直起身板,挺起胸膛,這樣他纔不會批評我駝背。我走向樓梯。也許這回他會放我安靜回到房間吧。

“給我講講個性測試的事。”他說着指了指沙發,讓我坐下。

我穿過房間,小心邁過地毯上的一沓文件,在他指的位置坐下。我坐在沙發的邊緣上,好方便快些站起來離開。

“怎麼樣?”他摘下眼鏡,一臉期待地看着我。我聽得出他聲音裡的不安,他只有在工作不順心的時候纔會這樣。我得格外小心,“結果如何?”

我根本沒敢想拒絕回答他:“無私派。”

“沒別的了?”

我皺皺眉:“沒有,當然沒有。”

“別給我擺那個表情。”他說。我舒展眉頭,“你測試的時候沒發生什麼奇怪的事嗎?”

測試的時候我知道自己在哪裡——雖然知覺告訴我,我站在小學的餐廳裡,但我知道我實際上躺在個性測試的房間裡,我的身體通過一堆導線跟一臺機器連在一起。這的確很奇怪。但我現在不想告訴他,此刻我能看到壓力在他身體裡像風暴般聚積。

“沒有。”我答道。

“別跟我說假話。”他說着抓住了我的胳膊,手指像鉗子一樣緊緊扣住。我沒有看他。

“我沒說假話。”我說,“我的結果是無私派,跟預期的一樣。我出門時,測試我的女人幾乎都沒怎麼看我。我保證。”

他鬆開了我。他手指抓過的地方還在跳動着。

“很好。”他說,“你肯定得需要時間來想想。回你房間去吧。”

“好的,父親。”

我起身再次穿過房間,這一次是真正放鬆了。

“噢,對了,”他說,“有幾個議會成員今晚會來,你早點吃晚飯吧。”

“是,父親。”

太陽下山之前,我從壁櫥和冰箱裡拿出點吃的來:兩塊晚餐麪包、還帶着葉子的生胡蘿蔔、一塊奶酪、一個蘋果、沒有放任何調味料的剩雞肉。食物都是一個味道,吃起來像灰塵加糨糊。吃的時候我眼睛一直盯着門,怕跟父親的同事撞上。

我快要喝完一杯水時,第一個議員出現在了門前,我趁父親還沒走到門口,趕緊從客廳撤出去。他手放在門把上等着,雙眉挑起看着我走上樓梯。他指指樓上,我快速地跑了上去,他這纔打開了門。

“你好,馬庫斯。”我聽出那是安德魯·普勒爾的聲音。他是我父親在工作上關係最密切的朋友之一,但這並沒有什麼意義,因爲沒有人真正認識我父親。就連我也一樣。

我從樓上往下看安德魯。他在門墊上蹭着鞋。我有時候能見到他和他的家人,他們是一個典型的無私派家庭,娜塔莉和安德魯,一個兒子、一個女兒——他們不是龍鳳胎,但是兩個人都只比我低兩個年級——都穩重地走在人行道上,對路人點頭打招呼。娜塔莉認識所有幫助無派別者的無私派志願者——我母親一定跟她相識,不過母親很少參加無私派的社交活動,她和我一樣,喜歡藏起自己的秘密,把它們留在這棟房子裡。

安德魯擡頭看到了我,我慌忙跑向自己的房間,關上門。

從表面上看,我的房間跟其他所有的無私派房間一樣,空蕩、乾淨。灰色被單和被子整齊地掖進牀墊邊緣,我所有的教科書都在三合板書桌上擺成整齊的一摞。小窗戶邊,一個小櫃子裡放着幾套一模一樣的衣服,窗戶在傍晚只能透進來一點微弱的陽光。透過窗子我能看到隔壁的房子,它跟我所住的房子一模一樣,只不過位置靠東一兩米。

我懂得惰性是怎樣驅使我母親選擇了無私派,如果那人所講的是真的的話。我也能想象這樣的事在自己身上重演,明天——當我手持匕首,站在那幾個裝着各個派別象徵的大碗前。五大派別中有四個我都不熟悉,要麼是不信任,要麼是不明白他們的規則,只有一個是我所熟悉的,可以預測、可以理解的。如果說選擇無私派無法給我讓我歡心的生活,那它至少會給我舒適的生活。

我坐在牀沿上。不,不是這樣的,我想;然後我冷靜下來,明白了自己爲什麼會這樣想:是我心裡仍留在孩童時代的那部分意識,仍然害怕那個在客廳裡“臨朝”的男人。對於那個男人,比起他的擁抱,我更熟悉的是他的拳頭。

確認門鎖好之後,我又把椅子別在門把手下面,以防萬一。然後我在牀邊蹲下,拿出我藏在牀下的箱子。

箱子是我小時候母親給我的,她告訴父親這是多餘的被子,說她在某條巷子裡找到的。但是她把箱子放到我房間時,裡面不是被子。她關上房門,手指舉到脣邊示意我安靜,然後把箱子放在我牀上,打開了它。

箱子裡是一尊藍色雕塑。雕塑形似奔涌而下的水,實際上卻是玻璃,質地清澈透明、表面光滑無瑕的玻璃。

“這是幹嗎的?”我當時問她。

“表面上,它沒什麼用處,”她微笑着說,只是她的微笑充滿了緊張,像是藏着恐懼,“但它可以改變這裡,”她拍拍自己的胸口,“美麗的東西有時候能改變我們的心。”

從那之後,我將這箱子裡裝滿了其他人會覺得沒用的東西:沒了鏡片的舊望遠鏡、壞掉的主板碎片、火花塞、沒了外皮的導線、綠色水瓶的瓶頸、生了鏽的匕首。我不知道母親會不會覺得它們美麗,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怎麼想,但是它們之中每一件對我來說都像那雕塑一樣,是秘密,是有價值的東西,只是因爲它們同樣被忽視。

我沒去想我的個性測試,而是拿起一件件東西,在手裡把玩着,我要牢牢記住每一件的每一個部分。

我是被馬庫斯走在我房間外走廊裡的腳步聲驚醒的。我躺在牀上,周圍亂七八糟放着那些東西。靠近門口時,他的腳步慢了下來,我撿起火花塞、主板碎片、導線,把它們扔回箱子裡鎖起來,把鑰匙塞進口袋。門把手動的時候,我才意識到,雕塑還在外面,於是趕緊把它塞到枕頭下面,把箱子塞回牀下。

然後我奔向門,移開椅子,讓父親進來。

他進來之後,用懷疑的目光看了看我手中椅子。

“你把椅子弄這兒來是做什麼的?”他說,“是不想讓我進來嗎?”

“沒有,父親。”

“這是今天你第二次對我撒謊了。”馬庫斯說,“我把兒子養大可不是讓他撒謊的。”

“我——”,我想不出任何說辭,所以只好閉嘴,把椅子搬到書桌前,放回原位,正對着那摞教科書。

“你在做什麼?不想讓我看到?”

我緊緊抓着椅背,眼睛直直地盯着書。

“什麼也沒做。”我小聲說。

“第三次撒謊。”他說,他的聲音並不大,但卻堅如火石。他向我走來,我下意識地向後退。但他不是伸手抓我,而是彎腰把牀底下的箱子拉了出來,試圖打開蓋子,卻發現是鎖着的。

恐懼如一把利刃插進我的內臟。我抓着上衣的衣角,指尖卻沒有了知覺。

“你媽說這裡面是被子,”他說,“說你晚上冷。但是我總在想,如果這裡面還裝着被子,你爲什麼要給它上鎖?”

他伸出手,掌心朝上,衝我挑起雙眉。我知道他要的是什麼——鑰匙。我必須給他,因爲我撒謊時他總能看出來,他能看透我的一切。我伸手從口袋裡拿出鑰匙,放在他手裡。現在我的手掌完全沒了知覺,那種短促的呼吸已經開始,每當我知道他要爆發時,這種呼吸就會出現。

他打開箱子時,我閉上了眼睛。

“這是什麼?”他粗暴地撥拉着我的珍藏,把它們扔來扔去。接着他又把它們一個一個抓出來朝我面前塞,“你要這些有什麼用?還有這個!”

我一次又一次

嚇得縮脖子,卻不知怎麼回答。我並不需要這些東西,我要它們沒有什麼用。

“這可是自我放縱的罪名!”他大喊道,把箱子從牀上推下來,裡面的東西掉了一地,“弄得整個房子都被自私污染了,烏煙瘴氣!”

我的臉也失去了知覺。

他用手狠狠推了我的胸膛一把。我踉蹌着退後,撞在櫃子上。他擡起手來,準備打我,但我用害怕到發緊的聲音說:“爸,明天是選派大典!”

他猶豫了,但手依然舉着,我怕得縮起來,使勁往櫃子上靠,雙眼已經模糊不清了。他通常盡力避免在我臉上留下傷痕,尤其明天還是那麼重要的日子,我上前選派的時候,很多人會盯着我看。

ωwш✿ Tтkд n✿ ¢○

他放下了手,我差點以爲暴力的場面就這樣結束了,以爲他暫時消了氣。但他說:“那好。待在這兒別動。”

我喪氣地倚着櫃子。我就知道他不會這樣離開,去冷靜冷靜、考慮考慮就回來道歉。他從不會這樣做。

他會拿着皮帶回來,而他在我背上留下的道道傷痕會被我的上衣和恭敬的無私派表情輕易掩蓋。

我轉過身,渾身不住地顫抖。我抓着櫃子的邊沿,等着。

那天晚上我是趴着睡的,已經破碎的收藏被扔在地上,無論想到什麼我都痛苦無比。他打我打到我必須把拳頭塞進嘴裡才能止住尖叫,這才住手;之後,他又狠狠地去踩我所有的東西,最後它們不是碎了就是變形,難以辨認。他又把箱子扔在牆上,箱蓋從摺頁處斷開。

就這樣,我想到了:如果選擇無私派,就永遠無法逃離他。

我把臉埋進枕頭裡。

但是我無法抵擋無私派的誘惑,不知如何擺脫這種惰性,這樣的恐懼正逼我走進父親給我設下的陷阱。

第二天早晨我洗了個冷水澡,並不是因爲無私派要節省資源的信條,而是因爲這樣能讓我的背麻木。我慢慢穿上寬鬆、簡單的無私派衣服,站在走廊裡的鏡子前理頭髮。

“我來。”父親站在走廊盡頭說,“畢竟,今天可是你的選派大典。”

我把推子放在推拉板做的架子上,努力站直。他站在我身後,推子開始嗡嗡響,我往別處看去。這推子只有一種型號的刀片,因爲無私派的男性都只能剪同樣長度的頭髮。他用手穩住我的頭時,我又下意識地往回縮,希望他沒看出來,我不想讓他知道他只是碰我一下就能嚇壞我。

“你知道流程的。”他說着,用一隻手蓋住我的耳朵,把推子推過我的腦側。今天他在保護我的耳朵,不想讓我受傷,可昨天他還用皮帶對我施虐。這句話如毒液一樣在我全身瀰漫開來。想來可笑。我幾乎都要笑出聲了。

“你就站到該站的位置,等他們喊到你的名字,就走過去拿刀子,然後割一下手,把血滴進你應該選的碗裡。”我們的目光在鏡子中相遇,他微微揚起嘴角,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他拍拍我的肩,我突然意識到我現在幾乎跟他一樣高了,身材也差不了多少,只是我仍然覺得自己是那麼弱小。

他又溫柔地補充說:“刀子割下去只會疼一小會兒。然後你做出選擇就結束,一切就都結束了。”

我不知道他是否記得昨天的事,還是已經把整件事都塞進了他腦海裡專門分出來的區域,把他那殘忍如怪獸的一面與爲人父的一面完全分開。但是我的大腦沒有那樣的分區,我能看到他的多重人格互相層疊,怪物、父親、男人,還有議會領導和鰥夫。

我的心突然怦怦跳個不停,臉也火辣辣的,我快要忍不下去了。

“不用擔心我怕疼。”我說,“這方面的練習我做得可不少。”

有那麼一刻,鏡子中他的雙眼如利刃一般,我方纔那種強烈的怒氣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再熟悉不過的恐懼。可他只是關掉推子的開關,把它放在架子上,走下了樓梯,把一地的頭髮留給我收拾,肩上和脖子上的碎髮也得我自己來擦,還得再把推子放回洗漱間的抽屜裡。

這些都做完之後,我回到房間裡,看着碎了一地的、我曾經的收藏。我小心翼翼地把它們攏成一堆,又一片一片地收進我桌旁的垃圾桶裡。

起身時我臉上的肌肉有些不自覺地抽搐。我的腿也在抖。

那一刻,看着我在這裡築造的空虛生活,看着我爲數不多的珍藏的殘骸,我想,我必須得走。

這想法如此強烈,我能感到它的力量如鐘聲一般在我心裡迴盪,於是我又想,我必須得走。

我走到牀邊,伸手到枕頭下面摸了摸,我母親給的雕塑仍在那裡,仍然安全,仍然那麼藍,仍然在清晨的陽光中閃耀着。我把它放在我桌上,放在那一摞書旁邊,離開了房間,把門合上。

到了樓下,我緊張到吃不下飯,不過我還是往嘴裡塞了一片吐司,只因爲怕父親盤問我。我不該擔心,現在他假裝我不存在,假裝看不到我每次彎腰撿東西的時候都會疼。

我必須得走。這句話現在在我腦海裡反反覆覆,像一句禱文,成了我唯一的稻草。

他讀完博學派每天早晨發佈的報紙,我也洗完了自己的盤子,我們一起走出房子,誰也沒有說話。我們沿人行道走着,他微笑着跟鄰居們打招呼。在馬庫斯·伊頓的世界裡,一切都井然有序,只有他的兒子是個例外。只有我是例外,我無法滿足他的期待,我是他眼中混亂的來源。

但是今天,我爲此而高興。

我們上了公交,站在過道里,讓周圍其他人坐下,典型的無私派舉動。我看着其他派的人上車,吵吵嚷嚷的誠實派男孩女孩、求知眼神炙熱的博學派。我看着無私派從他們的座位上站起來給別人讓座。今天所有人都是往一個目的地去——中心大廈——那遠處的黑色石柱,它頂上的兩個尖塔直插雲霄。

我們到了那裡之後,一起往入口走去,父親一隻手搭在我肩上,碰得我的背一陣陣疼。

我必須得走。

這是絕望的迴響。每向選派那一層走一步身上就傳來的劇痛讓我更想離開。我有些呼吸困難,不過並不是因爲腿上的疼痛,而是因爲我虛弱的心,隨着我邁開的每一步慢慢變得強大。走在我身邊的馬庫斯擦了擦額上的汗,其他無私派都閉緊了嘴,不敢大聲呼吸,因爲那樣會有抱怨的嫌疑。

我擡頭看着眼前的樓梯,這把火,這種慾望,這個逃離的機會,就這樣將我點燃。

我們到了那一層,所有人都調整好呼吸才進去。房間裡很暗,所有窗子都被擋住了,座位圍繞幾個大碗擺開來,碗裡分別是玻璃、清水、石頭、炭火和泥土。我在隊伍裡找到該站的位置,是在一個無私派女孩和一個友好派男孩之間。馬庫斯站在我前面。

“你知道該怎麼做。”他說。這話更像是他對自己說,而不是我對我,“你知道該怎麼選擇。我知道你懂的。”

我只是避開他的目光,往下看。

“一會兒見。”他說。

他走到無私派的區域,坐在前排,周圍是其他議會成員。漸漸地,房間裡擠滿了人,今天要選派的站在邊上,站成一個方陣,來看的則在中間坐着。門關上了,片刻的安靜之後,來自無畏派的議會代表走上演講臺。此人叫麥克斯。他抓着演講臺的邊緣,我從這麼遠的地方都看得到他指關節上的瘀傷。

他們無畏派的人是要學習格鬥嗎?必定是。

“歡迎來到選派大典。”麥克斯說,他深沉的聲音毫不費力地傳遍了整個房間。他不需要麥克風,他的聲音夠大,也夠有力,穿透我的頭顱,縈繞在我腦海中,“今天你們將選擇你們的派別。在這之前,你們一直都跟隨着你們父母的腳步,遵循着你們父母的規則。今天,你們將選擇自己的道路,建立自己的規則。”

我幾乎能想象出父親現在的樣子,聽到這樣典型的無畏派演講,他一定是緊閉雙脣。我對他的習慣太瞭解了,差點兒跟他學上這些習慣,但我可不贊同他的觀點。我對無畏派沒有什麼偏見。

“很久以前,我們的祖先意識到,每一人,每一個個體,都需要對這個世界的罪惡負責。但這罪惡到底是什麼,他們無法達成一致。”麥克斯說,“有人說是不誠實……”

我想到我說過的謊言,年復一年,爲自己身上這裡一處那裡一處的瘀青和傷口找藉口,爲了保守馬庫斯的秘密而躲閃迴避問題。

“有人說是無知,有人說是暴力……”

我想到友好派莊園裡的平靜,想到我在那裡能尋找得到的、遠離暴力和殘酷的自由。

“有人說是自私。”

這是爲了你好,馬庫斯第一次甩下皮帶前這樣說。好像他打我是自我犧牲似的。好像他打我他自己會疼似的。可今天早晨我並沒看到他在廚房裡一瘸一拐啊。

“而最後一羣人說,是因爲懦弱。”

無畏派坐的地方傳出幾聲口哨,其他無畏者大笑起來。我想到昨晚吞噬我的恐懼,它控制了我,我喪失了知覺,無法呼吸;我想到這些年的時光將我碾碎成父親腳下的塵土。

“就這樣,我們建立了我們的派別:誠實派、博學派、友好派、無私派、無畏派。”麥克斯微笑着,“這些派別分別給我們提供不同的人才:管理者、教師、顧問、領導人、保護者。派別給我們帶來歸屬感,讓我們成爲團體的一員,是派別給了我們所擁有的生活。”他清清嗓子,“不說這些了,進入正題吧。上前來領自己的刀子,然後做出選擇。第一個選派者,格雷戈裡·澤爾納。”

刀子會划進我的手掌,隨之而來的疼痛會從舊派別跟隨我到新的派別去,這似乎合情合理。可是,就在今天早晨,我還是沒有決定要選哪一派做避風港。格雷戈裡·澤爾納將手上流下的血滴進裝着泥土的碗裡,選擇了友好派。

友好派聽起來像是當避風港的最佳選擇,它有着那樣平靜的生活、氣味香甜的果園、永遠微笑的人羣。在友好派,我可以找到我畢生都在找尋的包容和接納,也許,也許慢慢地,我能在那裡學會找到穩定和平衡,學會接納自己。

我看着坐在友好派區域的人們,他們穿着紅色、黃色的衣服,我看到的全是完整、健全的人,他們可以爲彼此加油喝彩,可以相互支持。他們太完美,太善良,我這樣被怒火和恐懼驅使的人怎能衝進他們的懷抱呢?

儀式進行得太快了。“海倫娜·羅傑斯。”

她選擇了誠實派。

我知道誠實派考驗中會發生什麼。某天我在學校聽到了別人的悄悄話。在那裡,我必須曝光自己的每一個秘密,一點一點把它們摳出來。要想加入誠實派,我就必須把自己剝得精光。不,我不要那樣做。

“弗雷德裡克·拉芙萊斯。”

一身藍裝的弗雷德雷克·拉芙萊斯劃破了他的手掌,讓血滴進了博學派的清水裡,水裡的粉色又深了一分。我還算會學習,應該能達到博學派的要求,但是我對自己足夠了解,我太不穩定,太情緒化,無法融入那樣一個地方。博學派會讓我窒息,而我想要的是自由,不是另一所監獄。

沒過多久就喊到了我旁邊的無私派女孩。“安妮·伊拉斯莫斯。”

安妮——也是一個從沒跟我說幾句話的無私者——踉蹌着走向前去,穿過側廊,走到麥克斯的演講臺前。她用顫抖的雙手接過刀子,劃破手掌,將血滴進了無私派的碗裡。她的選擇很簡單。她不需要逃離什麼,等着她的只是一羣熟悉的、友好又善良的人。況且,無私派已經很多年沒有人轉派了。從選派大典的數據來看,無私派是忠誠度最高的一派。

“托比亞斯·伊頓。”

我從側廊向大碗走去的時候並不緊張,可還是沒有做出決定。麥克斯把刀子遞給我,我握住刀柄。刀柄光滑冰涼,刀刃乾乾淨淨。每個人拿到的都是一把新的刀,每個人都在做全新的選擇。

我走到房間中央,走到那些大碗之間,我走過了託莉,那個負責我個性測試的女人。她對我說過,一旦你做出了選擇,唯一一個需要承擔後果的人就是你自己。她的頭髮紮了起來,我能看到她鎖骨上蜿蜒到喉嚨處的文身。她的目光與我相遇,眼神炙熱,我也緊緊盯着她,毫不畏縮,就這樣走到了幾個碗之間。

怎樣的選擇能讓我好過一些呢?不是博學派,也不是誠實派。不是無私派,那正是我要逃離的地方。連友好派也不行,因爲殘缺的我註定不屬於那裡。

事實上,我想要我的選擇變成一把利刃,直插父親的心臟,用最痛的痛苦、最無奈的尷尬、最深的失望刺穿他。

只有一個選擇能夠做到。

我看着他,他點了點頭,我深深地劃破手掌,傷口深到我疼出了眼淚。我努力把眼淚眨回去,手握成拳頭,讓血聚積在掌心。他的眼睛跟我的很像,那深深的藍色在這種燈光下,看起來總像黑色,就好像他臉上挖了兩個小洞一樣。我的背仍然陣陣作痛,帶領子的上衣蹭着那裡生疼的皮膚,他用皮帶抽打過的皮膚。

我把手舉到炭火上方,攤開手掌。炭火似乎在我腹部燃燒,讓我身體裡充滿火焰與煙。

我自由了。

我沒有聽到無畏派的歡呼,耳朵裡只剩下嗡嗡聲。

我新派別的同伴們擠成一團,變成了一隻長着很多手臂的生物,將我包圍。我向前走去,不敢回頭看父親的臉。有人拍着我的手臂,稱讚我選得好,我走到了人羣的最後面,血順着我的手指滴下去。

我跟其他新生站在一起,站在我旁邊的黑髮博學派男生打量了我一眼就失去了興趣。我穿着無私派的灰衣服,衣服還因爲我去年突然長高而不合身,我顯得太高太瘦,看起來一定很不起眼。

手上的傷口仍然流着血,血順着我的手腕淌下,滴在地板上。我劃得太深了。

同齡人中最後幾個做出選擇時,我用指尖揪着寬鬆的無私派上衣衣角,使勁一撕,從身前撕下來一條布,把它纏在手上止血。反正這衣服我也用不上了。

最後一個人剛一選完,坐在我們前面的無畏派就都站了起來,他們向四周的門衝去,我也被他們擠了過去。到了門口,我不由自主地轉頭,看到父親僵直地坐在前排,幾個無私派的人圍着他,他看起來很是震驚。

我自得地笑了。我做到了,我讓他臉上出現了那樣的表情。我不是那個完美的無私派孩子,在命運的安排下被體制生生瓦解,化爲虛無。不,我是十年來第一個從無私派轉入無畏派的轉派者。

我轉回頭,跑着去追我的同伴們,不想被落下。臨出房間前,我解開撕爛的長袖上衣,任它落在地上。裡面穿的灰色T恤也大一號,不過顏色深一些,跟黑色的無畏派衣服差別小一些。

他們快步跑下樓梯,把門甩開,大笑着,大叫着。我的背、我的肩、我的肺、我的腿,都在灼燒着,突然間我對自己做出的選擇和我選擇爲伍的這些人有些不確定了。他們這樣吵鬧狂野,我怎麼可能融入得了這個羣體呢?我不知道。

我想我是沒的選了。

我從人羣中擠出路來,去找其他新生,但是他們好像消失了。我跑到人羣外圍,想看看我們這是往哪兒去,只見面前街道上方架起的火車軌道被格子狀的木頭和金屬包圍着。無畏派爬上樓梯,擁上火車月臺。樓梯底部,人羣擁擠到我根本看不清入口在哪裡,但是我知道如果不快點爬上去,也許就會錯過火車,所以我決定擠進去。我用手肘頂開旁邊的人,咬緊牙關才忍住沒說抱歉,涌動的人羣把我推上了臺階。

“你跑得還挺快嘛。”託莉在月臺上靠近我時說,“尤其是對出身無私派的人來說。”

“謝謝。”我說。

“你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對吧?”她轉身指指遠處的一道光,光是從駛來的火車上發出來的,“火車是不會停的,只會稍稍慢下來一些。你要是上不去的話,就玩兒完了,就成了無派別者。被踢出去就是這麼簡單。”

我點頭。新生的考驗已經開始,從我們離開選派大典的那一刻就已經開始,我並不覺得吃驚。無畏派想要我證明自己,我也不覺得吃驚。我看着火車駛近——現在能聽到它的聲音了,軌道上響起汽笛聲。

她衝我咧嘴笑了:“你肯定沒問題的,對吧?”

“你怎麼這麼肯定?”

她聳聳肩:“就是覺得你已經做好戰鬥準備了。”

火車向我們駛來,聲響如雷,無畏派的人都開始往上跳。託莉沿着邊緣跑起來,我跟着她,模仿着她的站姿、她準備起跳時的動作。她抓住門邊一個把手,把自己拉了進去,我也學着她的樣子,第一下沒有抓緊,但還是進去了。

但是我沒預料到火車急轉彎,踉蹌了幾下,臉撞在了火車的金屬壁上。我用手捂住了撞得很疼的鼻子。

“優雅得很嘛。”裡面的一個無畏者說。他比託莉年紀要小,有着深色的皮膚和友好的笑容。

“愛炫耀的博學派才需要手段和技巧。”託莉說,“他只要上來就行,艾瑪爾。”

“可他不該在這個車廂,他應該跟其他新生上一個車廂纔對。”艾瑪爾說。他看看我,眼神卻與幾分鐘前打量我的那個博學派不同了。他看起來很好奇,好像我是件古怪稀奇的玩意兒,只有仔細認真看才能看懂似的,“他要是你朋友,那就算了。你叫什麼名字,殭屍人?”

他剛一問出問題,名字就在我舌尖了,我正要像往常一樣回答我叫托比亞斯·伊頓。這是很自然的事,但是這一刻我卻無法大聲說出我的名字,無法在這羣我希望能成爲我新朋友、我新家庭成員的人面前說出。我做不到——我不願意再做馬庫斯·伊頓的兒子。

“你叫我‘殭屍人’就行。”我說,試着去學無畏派式的打趣,這樣的打趣我從前只在走廊裡、教室裡聽到過。火車提了速,車廂裡風嗖嗖地刮過,聲音很大,在我耳中轟轟地響。

託莉用奇怪的眼神瞟了我一眼,有一瞬間我差點害怕她會告訴艾瑪爾我的名字,她是負責了我的個性測試,但我不確定她是不是還記得。但她只是微微點頭,放下了這個話題,我轉頭看着打開的車廂門,手停留在門把手上。

我之前從來沒有想過我可以拒絕告訴別人我的名字,也沒有想過可以取個假名字,給自己重建一個新的身份。我在這裡自由了,我可以衝別人發火,可以拒絕他們,甚至可以撒謊。

我透過火車高架的木質橫樑看着街道,跟我們只隔一層樓的高度。可就在前方,老舊的車軌與新車軌相接,月臺也隨之升高,開始繞着屋頂和高高的建築轉。月臺是緩緩升高的,要不是我一直盯着地面看,也許就不會注意到。我們離地面越來越遠,越來越接近天空。

我嚇得雙腿發軟,只好往車廂裡面退,在廂壁邊蹲下來,等待到達終點。

艾瑪爾用腳踢我時,我還是原來的姿勢——蹲在邊上,雙手抱頭。

“殭屍人,起來了。”他說,語氣裡卻還帶着善意,“馬上就該跳了。”

“跳?”我說。

“是啊。”他露出得意的笑容,“這火車不會爲任何人停下。”

我把自己從地上撐起來。纏在手上的那條布已經全部浸紅了。託莉站在我身後,把我往車廂門推去。

“新生先下!”她喊道。

“你要幹嗎?”我皺着眉問她。

“我這是幫你忙!”她答道,說話間又把我往門的方向推。另一個無畏者也退後給我讓道,兩人都咧嘴笑着,好像我是頓美餐似的。我挪向邊緣,緊緊抓着把手,指頭都開始發麻了。我看到了我該跳到的地方——火車前方,車軌與一棟建築的頂部接近,然後轉了彎。從這裡看這個距離很小,但是火車越接近那裡,它就越顯得難以逾越,看來我的死期也是越來越近了。

看着前面車廂裡的無畏者跳下去,我整個人都開始發抖。他們沒有一個人掉下去,但那不意味着我不會成爲第一個掉下去的。我把手指從把手上挪開,盯着房頂,用盡全力往前跳。

衝擊力造成的震顫傳遍我的全身,我膝蓋着地,用雙手撐住,屋頂的碎石硌着我本就受傷的手掌。我盯着自己的手指,感覺時間像是快進了,剛剛跳下來的瞬間已經從視線和記憶裡消失。

“真是的,”我身後有人說,“我本來還以爲一會兒能跑到樓底

下去給變成肉餡的殭屍人收屍呢。”

我盯着地板,坐在腳踝上。屋頂在傾斜晃動——我這還是第一次知道人太害怕了也會暈。

不過我還是一口氣通過了兩項測試:第一,我扒上了一輛行進中的火車;第二,我成功跳到了屋頂。現在的問題是,無畏派的人都是怎麼從這個屋頂下去的。

片刻之後,艾瑪爾走到了屋頂的邊緣,我的問題有了答案:

他們要讓我們跳下去。

我閉上眼,假裝自己不在這裡,假裝我並不是跪在這些碎石上,被一羣滿身文身的人包圍着。我來這裡是想逃離,可這裡不是逃離的出口,這是另一種折磨,而現在意識到這些已經爲時過晚。我唯一的希望,就是熬過去。

“歡迎來到無畏派!”艾瑪爾喊道,“在這裡,你只有兩個選擇:要麼就直面你的恐懼,努力別死掉;要麼就離開,承認自己是懦夫。我們今年的轉派新生人數創造了歷史新低,當然,這也在意料之中。”

圍繞着艾瑪爾的無畏者揮着拳頭歡呼,把沒人想加入他們的事實當作榮譽的象徵。

“進入無畏派基地唯一的路就是從這個屋頂跳下去。”艾瑪爾說着,張開雙臂示意他周圍的空間。他腳跟着地,向後傾斜,揮揮手臂,假裝要掉下去了,然後又站直,咧開嘴笑了。我用鼻子深深吸了吸氣,屏住呼吸。

“老規矩,我邀請我們的新生先跳,不分本派新生和轉派新生。”他從邊緣上蹦下來,揚眉指指他站過的地方。

邊緣旁邊一羣年輕的無畏者互相交換着眼神。站得最近的是剛剛打量過我的那個博學派男孩,加上一個友好派的女孩、兩個誠實派的男孩、還有一個誠實派女孩,轉派新生只有我們六個。

無畏派那羣人中的一個走上前去,這個深色皮膚的男孩用雙手示意,讓他的朋友們給他喝彩。

“齊克,上!”一個女孩喊道。

齊克跳上屋頂邊緣,可是沒控制好,往前傾了些,失去了平衡。他喊了一句我沒聽懂的話,就消失了。旁邊那個誠實派女孩倒吸一口氣,用一隻手捂住嘴,齊克的無畏派朋友們都大笑起來。我想那可不是他想要的大場面和盡顯英雄氣概的一刻吧。

艾瑪爾也笑着指指屋頂邊緣。本派新生在那裡排成了一隊,那個博學派男孩和友好派女孩也加入了其中。我知道我也得加入他們,而且必須得跳。我的感受無關緊要。我向隊伍走去,渾身僵硬,像是所有的關節全都生鏽了一樣。艾瑪爾看着表,每隔三十秒就示意下一個人跳。

隊伍在變短,人在消失。

突然,隊伍前面真的沒人了,只剩我一個。我走上邊緣,等着艾瑪爾的指示。太陽已經躲到了遠處的建築之後,從這裡看,它們並不整齊的輪廓無法辨認。地平線附近閃耀的光變成金色,風颳過樓的側面,吹起我的衣衫。

“跳吧。”艾瑪爾說。

我閉上眼睛,完全僵住了,根本沒法讓自己跳下去。我只能向前傾,掉下去。心裡一陣發涼,我在空中揮舞着四肢,只想找個什麼東西,什麼東西都行,去抓住它,可是什麼也沒有,只有下落,只有空氣,只有對地面絕望的渴求。

然後我掉在了一張網上。

網將我圍住,將我兜在結實的繩索裡。邊緣上一雙手示意我下去。我把手指插在網眼中,挪動自己的身體到邊緣去。我雙腳着地,站在了一個木製平臺上,一個深棕色皮膚、指關節上滿是瘀青的男人在衝我笑。麥克斯。

“殭屍人!”他拍着我的背,我背上的傷口又疼起來,“很高興看到你能走到這一步。去找其他新生吧。艾瑪爾一會兒就下來,我很肯定。”

他身後是一條幽暗的石頭隧道。無畏派基地在地下——我本以爲他們的基地是用細細的繩子掛在高高的建築上,懸在空中,演繹出我最深的恐懼。

我走下臺階,去找其他新生。我的腿好像重新有了知覺。那個友好派的女孩微笑着對我說:“還真是出奇的好玩兒呢。”她說,“我叫米婭。你還好嗎?”

“他看着像是快要吐了。”誠實派男孩中的一個說。

“想吐就吐吧,哥們兒。”另一個誠實派男孩說,“我們也想看好戲呢。”

我都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這樣反應,便吼了出來:“閉嘴!”

讓我沒想到的是,他們真的閉嘴了。我想他們只是太不習慣聽一個來自無私派的人喊閉嘴吧。

幾秒鐘後,我看到艾瑪爾從網子上滾下來。他走下臺階,衣服弄得發皺,一副狂野不羈的樣子,已經準備好迎接下一個瘋狂的冒險了。他示意所有新生到他身邊去,我們在隧道入口處站成一個半圓形。

艾瑪爾雙手在身前交叉。

“我叫艾瑪爾。”他說,“是你們的訓練導師。我是在這裡長大的,三年前,我以優異成績通過新生考驗,所以,想管你們這些新來的多久,就可以管你們多久。這是你們的福氣。

“本派新生和轉派新生在身體訓練階段會被分開,免得本派新生直接把轉派新生都掰成兩半——”聽到這個,半圓另一邊的本派新生全都笑了,“但是我們今年要做點革新。無畏派領導人和我都想試試看,在訓練之前就摸清自己的恐懼會不會對你們的考驗有幫助。所以,你們去餐廳吃飯之前,要跟我們來做點自我認知。跟我來。”

“我要是不想認知自我怎麼辦?”齊克問道。

艾瑪爾只用一個眼神就把他嚇得退回了本派新生的人羣中。我從沒見過艾瑪爾這樣的人——前一秒還和善可親,下一秒就嚴肅得嚇人,有時候他還會既和善又嚴肅。

由他帶路,我們一起走進隧道,他在一扇石頭中開出的門前停下,用肩膀把門頂開。我們跟着他走進一個潮溼的房間,房間另一邊的牆上有一扇巨大的窗戶。頭頂的熒光燈一閃一閃,艾瑪爾忙着鼓搗一臺機器,它看起來像極了我個性測試裡用的那臺。屋裡有滴水的聲音——屋頂在漏水,滴下的水在角落裡聚成了一個水窪。

窗戶另一邊又是一間很大、很空的房間。房間的每個角落裡都有監控攝像頭——整個無畏派基地都是這樣受到監視嗎?

“這是恐懼空間。”艾瑪爾頭也沒擡地說,“恐懼空間是一種讓你直面自己最害怕的事物的模擬訓練。”

那臺機器旁邊的桌子上放着一排針管。閃爍的燈光下,這些針管在我看來簡直可怕,它們跟刑具也沒什麼區別,就像刀子、匕首、火鉗之類的東西。

“怎麼可能?”那個博學派男孩說,“你們又不知道我們最害怕什麼。”

“艾瑞克,是嗎?”艾瑪爾說,“你說得對,我不知道你最害怕什麼,但是我一會兒要給你注射的血清會刺激你的大腦對恐懼做出反應,這樣,在某種意義上,是你自己引出模擬中的障礙。這種模擬與個性測試的模擬不同,你們在模擬中能意識到模擬不是真的。同時,我會在這個房間裡控制模擬,一旦你們的心跳達到標準——也就是說你們冷靜下來——或者很好地應對你們的恐懼,我就能命令嵌入在血清裡的程序切換到下一個恐懼。等所有的恐懼都體驗過一遍之後,程序會自動結束,你們就會在這個房間裡‘醒來’,而且會更瞭解自己的恐懼。”

他拿起一個針管,讓艾瑞克過去。

“那我就來滿足滿足你的博學派好奇心。”他說,“你第一個上。”

“可是……”

“可是,”艾瑪爾順勢接了他的話,“我是你的考驗導師,你最好乖乖按我說的做。”

艾瑞克愣了一下,然後脫掉了他的藍色外套,從中間疊了一下,把它搭在椅背上。他的動作很慢,又顯得十分刻意——我懷疑他是故意的,想惹惱艾瑪爾。艾瑞克向艾瑪爾走去,艾瑪爾把針頭扎進他的頸部,動作看起來近乎殘忍。然後他把艾瑞克帶進了另一個房間。

艾瑞克在窗戶另一邊那個房間中央站好之後,艾瑪爾立即用電極將自己與那臺機器連起來,然後按了按機器後面電腦屏幕上的某個鍵,命令程序開始。

艾瑞克僵立着,雙手垂在身體兩側。他隔着窗子盯着我們看,可片刻之後,他的身體並沒有動,眼神卻好像是看到了什麼完全不同的東西。模擬似乎開始了。但是他沒有尖叫,沒有亂抓,也沒有哭喊,在我看來,一個人直勾勾看着他最害怕的東西就是這個樣子。艾瑪爾面前的儀器記錄着他的心率,線條起起伏伏,像是鳥兒飛行時扇動的翅膀。

他害怕。他雖害怕,可他連動都沒動。

“這是怎麼回事?”米婭問我,“血清起作用了嗎?”

我點點頭。

我看着艾瑞克做了一次深呼吸,然後用鼻子呼出氣來。他的身體在抖,在顫,像是腳下的地板在崩塌,但是他的呼吸均勻平穩,肌肉每隔幾秒就收緊、再放鬆,好像他不小心緊張了一下,又馬上糾正自己似的。我看着艾瑪爾面前監控器上他的心率,看着它一點一點慢下來,最終,艾瑪爾點了下屏幕,讓程序進行下一步。

這樣的場景重複了一遍又一遍,每一個恐懼都是如此。我默默數着恐懼的個數,十個、十一個、十二個。然後艾瑪爾最後一次點了屏幕,艾瑞克放鬆下來。他緩緩眨眨眼,然後衝着窗戶咧嘴笑了。

我發現通常對任何事情都馬上作評的本派新生們這次也安安靜靜。這一定意味着我的直覺沒錯——艾瑞克是個值得當心的人,也許還是個可怕的人。

接下來一個多小時的時間裡,我看着其他新生面對他們的恐懼,有的跑,有的跳起來,有的舉起無形的槍,還有的直接趴在地板上啜泣。有時候我能猜出他們看到的是什麼,能感覺到那折磨着他們的,令人驚心、毛骨悚然的恐懼是什麼,但大多數時候,他們所對抗的敵人不爲我們所知曉,只有他們自己和艾瑪爾知道。

我站在最後面,每次他喊下一個人的名字時我都越發癱軟。但是很快我成了房間裡最後一個人,米婭馬上就要結束了,她從恐懼空間中醒來時蹲在牆邊,雙手抱着頭。她站起來,筋疲力盡,緩緩挪出房間,都沒等艾瑪爾說她可以走了。他看了看桌上最後一支針管,又看了看我。

“只剩咱們倆了,殭屍人。”他說,“來吧,儘快開始就儘早結束。”

我站到了他面前。我幾乎沒感覺到針頭扎進來,我從來不怕打針,其他新生倒是有的看到針管就嚇得要哭。我走到另一個房間裡,面對着窗戶,窗戶從另一邊看就像鏡面。在模擬開始的前一刻,我看到了其他人眼中的我——駝着背,埋在寬大的衣服裡,高,瘦,還流着血。我試圖站直一些,小小的變化帶來的效果讓我吃驚,我看到自己身上出現力量的影子,然後,房間就消失了。

空蕩的房間裡一片一片地拼出了畫面,畫面裡有我們城市的天際線。我站在七層樓高的地方,腳下的馬路上有一個洞,而我踩着的地方正是屋頂的邊緣。風呼呼刮過樓的側面,比現實中我在那裡時風力還要大,颳得我的衣服啪啪作響。風從四面八方不停地拍打着我。接着,腳下的建築變高了,我離地面也越來越遠。地上的洞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堅硬的路面。

我想從邊緣上退下來,但風吹得我無法後退。我意識到自己需要做什麼,心怦怦地越跳越快,越跳越厲害——我必須再次跳下去,這次不再相信落下去之後不會痛。

摔成肉餡的殭屍人。

我張開雙臂,使勁閉緊眼睛,咬緊牙關尖叫着,然後藉着風的推力快速掉了下去。我掉在了地上。

灼熱、滾燙的疼痛感傳遍全身,卻只持續了一秒。

我站起來,抹抹臉頰上的灰,等待下一個恐懼。我不知道下一個會是什麼。我沒怎麼想我的恐懼會是什麼,也沒想過沒有了恐懼、克服了恐懼的我會怎樣,我應該會變得強壯、強大,無可匹敵。想到這裡我有些神往,但只在一瞬間,我就感到背上有什麼東西狠狠地拍下來。

然後我的左側也被擠到了,接着是右側,緊接着我就被困在一個只夠容身的盒子裡。開始時,我猝不及防,甚至來不及慌張,可呼吸着稀薄的空氣,看着眼前無盡的黑暗,我越來越覺得內臟都被擠在了一起。我呼吸不了了。我無法呼吸。

我咬住嘴脣,不想哭出聲來——我不想讓艾瑪爾看到我哭,不想他告訴其他無畏派我是個膽小鬼。我必須得想,不,是必須不能想,必須克服這個盒子給我帶來的窒息感。我靠着的這面牆跟我記憶中的一樣。我小的時候,被懲罰,關在樓上走廊裡的黑暗之中,靠着的就是這面牆。我從不知道懲罰何時會結束,不知道會困在裡面多久,只有想象中的怪物在黑暗中來嚇我,只有透過牆傳來的母親的啜泣聲做伴。

我使勁拍打着面前的牆,一遍又一遍,然後開始抓撓,木屑鑽進我的指甲縫裡,刺破了那裡的皮膚。我又舉起前臂用整個身體的重量去撞盒子,一遍又一遍,閉上眼睛假裝我不在這裡,我不在這裡。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殭屍人!冷靜下來想!”一個聲音喊道,我停了下來。我記起這是模擬訓練。

冷靜下來想。我要怎樣做才能從這個盒子出去?我需要工具,需要比我強壯的東西。我好像踩到了什麼東西,用腳動了動它,又彎腰去拿。但是我一彎腰,盒子的頂部就跟着我的頭降低了高度,我沒法再直起腰來。我忍住就要喊出來的尖叫聲,用指尖摸索到撬棍磨尖的一端。我把撬棍塞進盒子左邊角落的空隙裡,拼盡全力去撬。

盒子所有的板都在一瞬間崩開,散落在我周圍的地板上。我呼吸着新鮮的空氣,總算放鬆了。

然後我面前出現了一個女人。我不認識這張臉,她的衣服是全白的,不屬於任何一個派別。我走向她,面前卻突然出現一張桌子,桌上放着一把槍和一顆子彈。我皺皺眉。

這算是恐懼嗎?

“你是什麼人?”我問她,可她不作答。

我該怎麼做,不難猜到——把子彈裝進槍裡,開火。恐懼開始在我心裡集聚,跟面臨其他恐懼時一樣的強烈。我只覺口中乾澀,手忙腳亂地去摸索子彈和槍。我從沒舉過槍,試了幾秒之後才弄開了槍膛。這幾秒,我想象着她眼中生命的跡象流逝,我不認識她,對她毫不瞭解,也就不在乎她。

可我害怕——害怕我在無畏派需要做的事,害怕我想要做的事。

我害怕自己內心深處隱藏的暴力傾向,由我父親種下的暴力,我的派別強加於我的多年沉默埋下的暴力。

我把子彈放進槍膛,用雙手舉起槍,手掌上的刀傷隨着脈搏陣陣疼痛。我看着那女人的臉。她的下脣顫抖着,雙眼盈滿淚水。

“對不起。”我說着扣下了扳機。

我看着子彈穿過她的身體,留下一個黑黑的洞,她倒在地上,隨即化作一團煙霧。

我的恐懼卻沒有消失。我知道還會有別的恐懼,我在心底能感覺到它正在靠近。馬庫斯還沒有出現,他是一定會出現的,我很確定,這簡直就跟我的姓一樣,是明擺着的事實。我的姓,也是他的姓。

一個光環包圍了我,我看到光環的邊緣上一雙灰色的舊鞋子走過來。馬庫斯·伊頓踩在光環的邊緣上,可他不是我所認識的那個馬庫斯·伊頓。他的眼睛是兩個黑洞,嘴也是一個敞開的大口子。

他身邊出現了另一個馬庫斯·伊頓,慢慢地,整個光環被越來越多怪物樣的我父親所佔領,他們走上前來,將我包圍。他們張着無牙的大口,頭向各種方向奇怪地偏着。我緊緊握拳。這不是真的。這顯然不是真的。

第一個馬庫斯解開他的皮帶,開始從腰上抽下來,一截,又一截。其他的馬庫斯也跟着他開始解。他們解下來的腰帶變成了金屬鞭子,尾端還帶着刺。他們任手中的皮帶拖在地板上,油乎乎的黑舌頭舔着同樣黑的嘴脣。他們動作一致地揚起手裡的金屬鞭,我用盡全力大喊,雙手抱住頭。

“這是爲了你好。”所有的馬庫斯齊聲用一種金屬質感的聲音說道,像是合唱一般。

我感到疼痛,撕心裂肺的疼痛。我跪倒在地,緊緊用雙臂夾住耳朵,好像它們能保護我似的,只是什麼也保護不了我,什麼也保護不了。我一次又一次地尖叫,但是疼痛仍然繼續着,他的聲音也不斷傳來:“我絕不允許我的屋檐下出現任何自我放縱的行爲!”“我把兒子養大可不是讓他撒謊的!”

我聽不下去了,我不要再聽了。

不知怎地,母親給我的那尊雕塑突然闖入我的腦海。看到我把它放在桌子上的樣子,疼痛開始減輕了。我集中精神只想着它,還有那些在我房間碎了一地的珍藏,那蓋子掉下來的箱子。我記起母親的雙手,細長的手指,合上箱子,把它鎖起來,把鑰匙遞給了我。

那些聲音一個一個消失了,終於什麼也不剩。

我用胳膊撐着地板,等着下一個恐懼來臨。我的指關節蹭在石頭地板上,地板冷冷的,上面的灰有些扎手。腳步聲傳來,我做好準備,卻聽到艾瑪爾的聲音:

“這就完了?”他說,“只有這麼幾個?天哪,殭屍人。”

他在我身邊停下,伸手要拉我。我抓住他的手,讓他把我拉起來。我不敢看他。我不想看他的表情。我不想讓他知道,可他已經知道了,我不想在他心裡成爲那種童年不幸的可憐新生。

“咱們應該給你起個新名字。”他的語氣很是隨意,“得比‘殭屍人’聽起來厲害點兒,比如‘刀刃’、‘殺手’什麼的。”

我這纔看了下他。他臉上掛着淡淡的微笑。他的微笑裡是有幾分同情,卻不像我想象中那麼多。

“換了我,我也不想別人知道我的真名。”他說,“走吧,咱們去吃點東西。”

進了餐廳,艾瑪爾就帶我走到新生那桌。周圍一些桌已經有些無畏派坐下了,他們正盯着餐廳另一邊,身上打了不少孔、滿身文身的廚師們正在那邊盛飯。餐廳在一處洞穴裡,洞穴被地上發藍的燈光照亮,所有東西都染上了一種奇幻的光暈。

我找了把空椅子坐下。

“天哪,殭屍人,你怎麼像是要暈倒了!”艾瑞克說,誠實派男孩中的一個聽了就笑了。

“你們都活着出來了,”艾瑪爾說,“恭喜你們。你們熬過了新生考驗的第一天,每個人的表現各有不同,”他看看艾瑞克,“不過誰都沒有老四做得好。”

他說着指了指我。我皺皺眉——四?他是在說我恐懼的數目嗎?

“嗨,託莉。”艾瑪爾扭頭喊了一聲,“你聽說過在恐懼空間裡有人只有四種恐懼嗎?”

“據我所知,現有的記錄是七種還是八種。怎麼?”託莉喊着答道。

“我這兒有個轉派新生,只有四種恐懼。”

託莉指指我,艾瑪爾點了點頭。

“那就是打破紀錄了。”託莉說。

“幹得不錯。”艾瑪爾對我說,然後他轉身走向了託莉坐着的那桌。

其他新生都盯着我看,眼睛瞪得圓圓的,卻一言不發。在進恐懼空間之前,我不過是他們可以欺負的對象,他們可以在成爲無畏派正式成員的路上將我踩在腳下。但現在我跟艾瑞克一樣了——我成了值得當心,甚至可怕的人。

艾瑪爾給我的不止是一個新名字。他還給了我力量。

“你真名叫啥來着?好像是‘伊’打頭的什麼?”艾瑞克眯着眼問我。看他的樣子好像是知道什麼,卻又不確定現在說出來時機是否合適。

其他人可能也對我的名字有點印象,我也隱約記得他們的名字,從選派大典聽到的——只記得字母順序,當時我太緊張,又不停地在想自己的選擇。要是現在給他們留一個很深的印象,能多深就多深,讓我無畏派的新身份變得難以忘卻,也許我就能拯救自己。

我猶豫了片刻,然後把手肘放在桌上,對他挑起一邊的眉毛。

“我的名字,是老四。”我說,“再敢叫我一次‘殭屍人’,就別怪我不客氣。”

他翻了個白眼,但看得出我的話起作用了。我現在有了個新名字,這意味着我能成爲一個全新的人。我能成爲一個面對自以爲是的博學派尖酸刻薄的言語不再忍氣吞聲的人,我能成爲一個能夠還擊的人。

一個終於準備好戰鬥的人。

老四。

(本章完)

首跳者爲人子“翠絲,你看起來真迷人”“翠絲,你最好小心點”背叛者背叛者首跳者“翠絲,你看起來真迷人”考驗期轉派者轉派者“翠絲,你最好小心點”爲人子考驗期考驗期轉派者“翠絲,你最好小心點”轉派者背叛者“翠絲,你最好小心點”轉派者考驗期“翠絲,你看起來真迷人”首跳者“翠絲,你看起來真迷人”爲人子“翠絲,你最好小心點”考驗期“翠絲,你看起來真迷人”爲人子“翠絲,你看起來真迷人”“翠絲,你最好小心點”背叛者“翠絲,你看起來真迷人”轉派者“翠絲,你最好小心點”“翠絲,你看起來真迷人”首跳者“翠絲,你最好小心點”轉派者背叛者“翠絲,你最好小心點”背叛者“翠絲,你最好小心點”考驗期爲人子背叛者“翠絲,你最好小心點”考驗期“翠絲,你最好小心點”“翠絲,你看起來真迷人”背叛者爲人子考驗期考驗期背叛者轉派者“翠絲,你看起來真迷人”首跳者轉派者轉派者“翠絲,你看起來真迷人”考驗期“翠絲,你最好小心點”轉派者爲人子首跳者爲人子“翠絲,你看起來真迷人”首跳者首跳者爲人子背叛者首跳者爲人子轉派者背叛者首跳者轉派者“翠絲,你最好小心點”轉派者爲人子“翠絲,你看起來真迷人”考驗期轉派者考驗期“翠絲,你最好小心點”轉派者
首跳者爲人子“翠絲,你看起來真迷人”“翠絲,你最好小心點”背叛者背叛者首跳者“翠絲,你看起來真迷人”考驗期轉派者轉派者“翠絲,你最好小心點”爲人子考驗期考驗期轉派者“翠絲,你最好小心點”轉派者背叛者“翠絲,你最好小心點”轉派者考驗期“翠絲,你看起來真迷人”首跳者“翠絲,你看起來真迷人”爲人子“翠絲,你最好小心點”考驗期“翠絲,你看起來真迷人”爲人子“翠絲,你看起來真迷人”“翠絲,你最好小心點”背叛者“翠絲,你看起來真迷人”轉派者“翠絲,你最好小心點”“翠絲,你看起來真迷人”首跳者“翠絲,你最好小心點”轉派者背叛者“翠絲,你最好小心點”背叛者“翠絲,你最好小心點”考驗期爲人子背叛者“翠絲,你最好小心點”考驗期“翠絲,你最好小心點”“翠絲,你看起來真迷人”背叛者爲人子考驗期考驗期背叛者轉派者“翠絲,你看起來真迷人”首跳者轉派者轉派者“翠絲,你看起來真迷人”考驗期“翠絲,你最好小心點”轉派者爲人子首跳者爲人子“翠絲,你看起來真迷人”首跳者首跳者爲人子背叛者首跳者爲人子轉派者背叛者首跳者轉派者“翠絲,你最好小心點”轉派者爲人子“翠絲,你看起來真迷人”考驗期轉派者考驗期“翠絲,你最好小心點”轉派者